《逃离巴别塔》蹊彦

1、第 1 章

　　“白耘穆队长，对于七一四‘探剑’行动，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男人的瞳孔是淡灰色的，肤色偏深，配上利落灰色短发下锋利的面庞显出拒人于千里外的冷硬，他直直盯着面前身穿制服的四人中为首的那一位女性：“我说过，我还没有想起来。”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为首的女向导眯起眼睛：“对于你们队伍其余三人的死，身为队长的你，有什么感觉？”
　　“我很伤心、遗憾，也很愤怒。”男人嘴上说着激烈的情感，但神情几乎没有变化，语气也平平，“我希望你们能够查出来，塔向我们传递的情报为何会有这么大的误差。”
　　女性向导一哂，余光瞟向询问室的计时，不得不开口道：“那么我们这一阶段的询问就到此为止。不好意思，白队长，职责所在，不得不问。”
　　白耘穆站起身来，向导们身后的向内的黑色单向玻璃隐约映出哨兵高大挺拔的身姿，他下颌微收：“理解。”
　　女向导徐曦送他离开，“如果您恢复了相关的记忆，请一定第一时间告知我们。”
　　“我会的。”
　　另外的三人替他推开了审讯楼的大门，白耘穆见门外正电闪雷鸣，大雨瓢泼。
　　凌晨四时，楼外没有其余闲人，唯一存在的只有一把黑色大伞，撑开在雨中等他。
　　“既然您的向导来了，那我们就不送了。”徐曦后退一步，面上挂上官方的笑容：“白队，再会。”
　　白耘穆不再与她做无谓的寒暄，径直走下楼梯。
　　楼梯下撑伞的青年马上迎上来接他，白耘穆比青年更高一些，于是接过伞来，二人沉默着走出审讯楼的的监控范围，走上自己的飞行器，陈晚便急急地伸过脑袋与他额头相抵：“难受吗？他们有没有强迫你开放精神图景？”
　　白耘穆还不太适应与他如此亲密，但向导的手十分规矩地撑在他腰两边的椅垫上，只是为了给他疏导精神图景而贴住额头的一小块皮肤，白耘穆生生忍住了攻击的意识，靠在椅背上任那缕风在他脑海中沸腾的汪洋上卷走雷电霹雳下结出的焦黑血痂。
　　陈晚已经进入了他的精神图景，他问的话白耘穆便不需要再回答。
　　白耘穆精神图景中自审讯室被提及队友死去时便开始暴动着巨浪滔天的汪洋渐渐舒缓下来，他掏出手帕来吐出一口淤血，终于觉得浑身舒畅了不少，看向担忧地望着他的陈晚：“没事。谢谢。”
　　陈晚并没有因他这句话而放松神情，直到确认他身体无碍，才抿了抿唇，勉强笑着开口道：“我们已经登记结婚了，你不用同我这么客气。”
　　“抱歉。”白耘穆直视着年轻向导的黑眸，“我仍然没有关于你的记忆。”
　　他苏醒后，在医院修复仓里住了七天，在审讯楼待了十天。
　　这十七天里他逐渐回忆起了一切，包括七一四“探剑”计划失败时那三人牺牲自己给他搏出一条生路的惨状，也包括徐曦用尽千方百计要从他口中得到的基因序列码，但唯独想不起陈晚，哪怕是陈晚口中他们爱情故事的一星半点。
　　陈晚，男，十九岁，B级向导，未婚，未毕业。
　　三年前分化成向导入塔，第一次所有在训成绩均为不合格，直至最近几次均为全等级第一。
　　除了登记结婚时光屏上出现的陈晚的信息，白耘穆对他一无所知。
　　但他还是答应同陈晚登记结婚了。
　　一是因为他对陈晚莫名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证据是他对陈晚进入他精神图景一事并不十分排斥；二是因为他如果还没有一个固定的专属向导，他就要因为随时会崩塌已岌岌可危的精神图景被塔强制退役。他还不能退役。
　　他本不想将任何人拖进他在做的事里，但陈晚执意要搅合进他的生活里，眼下也很难再找一个足够信任还能够配合他结婚的向导，陈晚是他目前的唯一解。
　　黑发黑眸的陈晚有一张过分漂亮的脸，或许是为了避免这张脸给他带来麻烦，白耘穆见他惯常是吊着一张很有攻击性的臭脸，但面对自己时却常常不自觉地流露出柔软的神情——这种微秒之间细微的神态转换太过自然，如果他是塔派来在他身边监视的卧底，这个十九岁的少年演技未免也太精湛。
　　可一旦排除他是塔放到自己身边监视者的身份后，白耘穆也不清楚年轻的向导做这么大牺牲来与自己绑定，到底是为了什么。
　　总不能他真的和陈晚是一对爱侣。
　　白耘穆看见厨房里正翘着嘴角摆弄料理机的陈晚，面色古怪起来。
　　虽然经历了末世后重建的联邦将婚姻和生育年纪下调为十八岁，但三年前十六岁的陈晚也太小了，白耘穆了解自己，什么年纪的他都不会给自己找麻烦——找个比自己小了七岁的男朋友。
　　除非他爱陈晚爱得死去活来。
　　他爱陈晚爱得死去活来？
　　青年说的分明是“我追求了你很久，你才松口。”，如果真是自己一头陷进去，陈晚大可不必在这句话上说谎。
　　白耘穆看着陈晚将饭菜一盘盘端到桌子上，眉眼弯弯地叫他来吃饭。
　　他又满眼希冀地将汤碗推向自己：“尝尝看，我特意去东区买嫩湖鱼做的莼菜鱼汤。”
　　哨兵的五感极为敏锐，因此对于食物格外挑剔，尤其是荤腥一类，因为不能用重口味的调料调味，所以常常盖不住动物的气味，几乎不会出现在哨兵的餐桌上。
　　而白耘穆作为单身哨兵，常年应付自己肚子的方式就是一瓶汽油味的营养液，虽然难喝，但忍一忍快速吞下去就没事了。
　　白耘穆端起鱼汤搅和了一下，陈晚又说：“这还是你出院后我们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审讯部也太霸道，居然直接把你从登记处就给带走了。”
　　鱼汤入口。
　　香嫩，细腻，有一点莼菜的清甜和鱼的鲜甜。唯独没有鱼腥味。
　　白耘穆放下勺子，接上陈晚的话：“原本塔同意先登记结婚后去审讯部就已经是特批。”
　　毕竟接受审讯可能会导致审讯对象精神图景崩溃，而白耘穆这种A级的哨兵一旦崩溃，只有他的塔内伴侣会被允许在第一时间内进入审讯部接人。所以陈晚提出了先结婚登记再让他去接受审讯的申请，出于对白耘穆的重视，塔特批了这个申请。
　　陈晚没有再延续这个话题，而是看向男人喝了一口便放下的汤碗：“鱼汤怎么样？”
　　白耘穆眉头微动：“还行。”
　　这就是不好喝的意思。陈晚听懂了，自己舀了一勺确认味道没问题，面露不解：“不会啊，就是这个味道，明明之前你——”
　　他话音一顿，猛地抬头看着正注视着他的白耘穆，手中的汤匙险些握不住要跌落碗里。
　　陈晚沉默片刻，一字一顿：“你试探我。”
　　白耘穆坦然点头。
　　“你还是不相信我。”
　　“抱歉。汤很好喝。”白耘穆说：“我只是疑惑，既然我们是关系已经亲密到可以结婚的哨兵与向导，为什么我会忘记你。”
　　陈晚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半晌却显出疲态，他放松身体靠到椅背，面上慢慢泛起苦涩，黑色的眼眸里也蓄上了一层泪，年轻的向导几乎是哽咽着开口：“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你什么都记得，唯独忘了我。”
　　*
　　凌晨五点，房门外面的向导站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有压下房门的把手，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房子。
　　一楼传来大门轻轻合上的声音，白耘穆打开了自己的房门。
　　结业大考在即，陈晚已经顶额请了十四天的假，要是再继续请下去，哪怕本次结业考上他拿了第一名，也会因学时不够而被强制延迟毕业。陈晚不得不赶回学员中心销假。
　　厨房保温箱里静静躺着几盘精致的早餐，全是按着哨兵的口味做的，即便是隔着玻璃白耘穆也能闻见里面传出来属于食物的香气。
　　白耘穆倒是不怀疑这些食物有毒，毕竟自己还在医院时陈晚就能够丝毫不被排斥地进入他的精神图景，若是陈晚有心坑害自己，他连医院都走不出来。
　　但他并没有什么胃口，简单拿了盘羹汤用过，便登上等在外面的飞行器，径直前往一中心楼。
　　艾斯利正在办公室等着他。
　　今日依旧暴雨，艾斯利办公室的落地窗被雨珠蒙上磨砂，见白耘穆进来，他摁下按钮，落地窗的内面便被一面白墙盖住，屋内霎时安静了下来。
　　“我前天才从平民区开会回来，昨夜听说你的向导去接你，我就没有出面了。”艾斯利看着自己曾经最得意的学生，示意他坐下，“我看了你的病历和手术情况，你的向导等级虽然不如你，但和你的适配度不错，心也够细，才能把你的精神图景恢复到现在这种情况。”
　　这些情况白耘穆早已清楚，但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反驳。
　　艾斯利回来时便听医院说白耘穆忘记了自己有位向导恋人的事，他虽然也好奇自己学生的这位年轻向导，但见哨兵面色冷淡，想来是还未恢复与恋人的感情记忆，于是也不多问，直接说起正事：“‘探剑’行动已经结束了。等你调查期结束，病也好得差不多了，那时你就去学员中心报到，中心正好缺一位主教官。”
　　白耘穆问：“是塔的安排，还是老师您的安排？”
　　“是塔，也是我。”艾斯利笑起来：“怎么，你不愿意做我的手下？”
　　白耘穆摇头。
　　“你要知道，一次A级行动，让塔失去了两名B级哨兵不说，还损失了一名极珍贵的A级向导，这次行动塔势必会严查到底。”谈及牺牲，艾斯利笑容也淡了些，但面对白耘穆仍是柔和的：“塔将你调去学员中心，证明塔对你都是信任的。何况学员中心正是我们塔的人才后备地，你要是有心，学员中心和训练基地这么多哨兵和向导，再组出一支属于你的小队来也不是没可能。”
　　塔对自己的“信任”是一回事，但他去到学员中心做主教官一事一定是艾斯利老师背后下了功夫的，白耘穆微垂着头：“谢谢老师。”
　　艾斯利见白耘穆接受了这个安排，心下定了不少，拿出一个精致的餐盒：“黎羽给我准备的，我特地让他做得多些，一起用些早餐？”
　　白耘穆摇摇头：“我用过了。”
　　“哦？”艾斯利意外：“那是你的向导给你做了？”
　　又一次提及陈晚，白耘穆不便再回避，“是。”
　　“我查了他的学员记录，今日他得在早训前回去销假，还能记得给你做早饭，这孩子对你也是用心了。”艾斯利叹了口气：“你说说你，不声不响地和这么年轻的向导在一起，也不早些与我说，现在竟然还把人家忘了，叫我想帮你找回记忆都无从下手。”
　　白耘穆心念微动，看着艾斯利打开食盒，并没有立刻告辞离开。
　　艾斯利吃了几口，抬起头来：“有事要问我？”
　　白耘穆也就不等他吃完，直接开口道：“老师，你见过我的病历，应该也了解我被送到医院时精神图集的情况吧。”
　　“当然。”
　　“如果是老师您在，能够帮我恢复精神图景吗？”
　　“尽我最大的努力，能把你的命救回来，其余的不可能了。”艾斯利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想了一会才回答：“所以我说陈晚这孩子不错，一个还没毕业的学员，甚至还没和你结合，就能将你的精神图景恢复到这种程度。”
　　“他的能力比您强吗？”
　　“你对向导也太不了解了。”艾斯利笑着摇摇头：“治疗普通的哨兵，他肯定不如我。但是治疗你，他肯定比我强。”
　　“但是我们没有结合过。”
　　换句话说，他与陈晚只是塔纸面上的伴侣，陈晚口中的爱人。
　　“结合只是我们根据现象判断哨兵与向导感情进程的方式，你们互相信任，比结合更重要。”艾斯利不知听没听懂他的潜台词，只是叹了口气：“你是真的对他没有一丁点印象了？”
　　“真的。”白耘穆道，“而且我的理智并不相信他。”
　　艾斯利会意地补上他没说完的话：“但是你的精神图景相信他。”
　　白耘穆称是。
　　“那白灵呢？”
　　白灵是白耘穆的精神体，一只雄性白狮，总是懒洋洋地趴着，但对于危险格外敏锐。
　　白耘穆扫视了一下精神图景里正化作幼态熟睡的白灵：“它也相信陈晚。”
　　不仅相信，当陈晚的那只黑天鹅用嘴替白灵梳毛时，一旦有风吹草动就容易惊醒后狂躁的狮子连觉都没醒。
　　艾斯利莞尔：“你知道的，黎羽只是平民，他从来都看不见妮可。但是在任务之外的时间，除了我独处的时候，妮可只会在黎羽在我身边时从精神图景里出来。”
　　妮可是向导艾斯利的精神体，一只漂亮的蜂鸟。
　　“即便你不相信陈晚，你也该相信你的精神体。”艾斯利还是将食盒里的两杯饮品递了一杯给白耘穆：“白灵证明至少陈晚对你没有恶意。”
　　这个心路历程白耘穆已经分析出来很久了，见艾斯利也这样说，他勉强压下心中的疑惑，向艾斯利道谢后告辞。
　　艾斯利却留住他，问他要不要和自己一道去学员中心逛逛，现在已经是上午时分，三年级的向导学生们正该上对战课了。
　　联邦所有的人口中，哨兵与向导占了百分之十五，而向导只占这百分之十五中的更少部分。学员中心每届的向导学生都只够编四个班，直接对一中心楼负责。
　　白耘穆对向导们的对战课没什么兴趣。
　　毕竟身娇体弱的向导们的对战课和过家家也没什么两样。
　　不过自从十二年前塔对学员中心进行了改革，强制要求向导学生也必须拿到三年无休的对战课的学分才能毕业成为正式向导后，联邦的向导死亡率大幅下降，证明这样的过家家对向导们在战场上保全自己还是有些意义。
　　但对于白耘穆来说全无意义。
　　况且，即使是当年拿了三年对战课第一、与C级哨兵都能打个平手的A级向导，也没有能从“探剑”行动中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