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亦何欢》沙与茉

37、破执

　　小分队里的其他人和我无论如何交恶，我都不在乎，唯独宋佳。
　　宋佳是我真心相待、唯一在乎的人。
　　所有人否定我，我都可以说服我自己，我没有做错什么，我们只是性格不合，缺乏建立链接的桥梁，所以对彼此有误解。他们不喜欢我，只是因为不了解我。
　　可是宋佳也不理我了。

　　我开始怀疑自己。
　　难道真的是我错了吗？

　　我情商低，我做人差劲，我讨人嫌，我不招人喜欢……
　　可是怎么样才能招人喜欢呢？
　　怎么做才是对的？
　　有没有人来教教我怎么做人啊？
　　我想不通，为此我哭了好几天。

　　那时，恰逢南京疫情暴发，公司停业，所有员工都在家休息。
　　要是能上班，我还能在公司见到宋佳，还能根据她的表情试探她为什么不想和我做朋友了。
　　我躲在房间里，拿着手机不断翻看我们的聊天记录，默默流泪。

　　终于，我忍不住了，还是联系了小玉。
　　小玉说：你给宋佳传播的负能量太多了。她承受不了。你有时候倾诉归倾诉，但也要考虑一下别人能不能承受。她回复你安慰你也是需要消耗自己能量的。

　　我重新翻阅我和宋佳的聊天记录，基本上都是我在分享自己的日常，她都会很认真地回复我。
　　可是我以为再正常不过的日常分享，却都是消极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能让我抱怨很久，爆发很大的负面情绪，且固执死不改变。

　　比如我遛狗不拴绳。
　　乐乐是一只非常乖的萨摩耶，特别懂事温顺，脾气极好，有狗对它凶，它也不会生气打架，别人喜欢它，它就摇着尾巴过去给人摸一摸，别人不喜欢它，它还会识趣地绕道走……
　　之前和老吴在一起的时候，住在一楼，乐乐一直都是散养的，在门口自由活动惯了。为了让它有更多的自由活动空间，我遛它也从不拴绳，小区里的人都很包容，很喜欢它，没有人指责我们。
　　乐乐还一度成了小区里的名狗。
　　疫情期间，出入小区都要查通行证，只要我带着乐乐，门卫就直接放行。

　　前不久，国家刚刚出动了新政策：遛狗一律拴绳。
　　这种一刀切的做法只是根据国情来定的。在中国文化中，狗属于畜生，属于私有财产，而非家人，很多法制还不够完善，属于狗狗的基本权利也少得可怜。更何况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人，人都管不过来，哪里还有工夫管狗狗的权利。为了方便管理，就一刀切出了这样一条不人性化的规定。

　　乐乐很活泼，喜欢围着我方圆五十米来回转悠，拴上绳子就大大减小了它的活动空间，而且长久自由散漫惯了，有了绳子的束缚它不会拉屎。
　　我遛狗时，遇到的大部分人都很友善，喜欢乐乐，但也会有少部分人当面指责我，更有甚者，离乐乐八丈远，就开始破口大骂。
　　我就和宋佳抱怨。
　　我说：这人真矫情。
　　宋佳说：有的人也许是真的害怕。
　　我说：害怕就去提高对狗的认知，而不是限制狗狗。那我害怕人，可以把人都拴起来吗？
　　宋佳说：理是这个理，可现在法律就这么规定的，我们理亏。
　　我说：什么破法律，就是懒惰政策。看看人家瑞士、泰国，流浪狗都可以自由进商场，被人民养得肥肥的。我们国家呢，一个个戾气那么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多凶猛的悍兽呢。人民思想还停留在裹小脚的时代呢。
　　宋佳说：中国毕竟这么大，建国才七十年，你想想进步这么迅速已经很牛逼了，而且中国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国家。以后制度一定会越来越完善，你要给中国一点时间。
　　宋佳说：你就这样想，马路上车子那么多，拴绳也是为了乐乐的安全。
　　我说：乐乐很聪明，自己会躲避车辆行人。
　　无论宋佳怎么会所，我都不听劝，不止一次遇到这事，每次遇到都会和宋佳念叨一遍，却始终不改拴绳的习惯。
　　说又说不动我，宋佳有时候已经很明显地不耐烦了，而我却沉浸在内耗中，毫无察觉。

　　翻遍聊天记录，几乎每天都是类似的聊天方式。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任何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我都只能看到它阴暗的一面。
　　我的世界是灰暗的。
　　我就像一个爬行在沼泽地里的蛆虫，扭曲挣扎，没有方向，好不容易出现的一丝光亮却也没能将我引导至岸上。
　　周围一片漆黑，污泥侵染了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终于，只要被我触碰到的人，也将沾染污泥。
　　和我待得久了，可能还会被我拉进沼泽，深陷泥潭，最终不堪重负。

　　我的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我就是一个垃圾，一个满身污泥的垃圾。即便是我真心相待、放在心尖上在乎的人，我能给予她的也只是垃圾。
　　我对宋佳感到抱歉，也许以我现在的状态，对我所爱之人避而远之，才是最好的给予。
　　之后，我没再去打扰她了。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夜晚，和高考落榜之后躺在阳台感受天塌的那一天一样，正常的气候，正常的房间，周围没有任何变化，就在那一瞬间，
　　——我悟了。

　　【悖论】

　　我们这一代大部分人的一生，似乎从生下来那一刻起，就已经被完全规划好了。
　　小时候要听父母的话，因为他们都是为了我好。
　　父母对子女是无私的，爱孩子是来自先天的本能，所以我们要遵从孝道，长大以后好好孝敬父母。
　　上学期间要好好学习，毕业才可以找到好工作，挣很多钱，有一个好的前程。
　　毕业之后要结婚，结了婚要生孩子，生孩子是为了养儿防老。
　　结婚之前必须得买房，买了房才有安全感、归属感。
　　成家立业后，要有一辆车，方便一家人出行，有了车还不行，得是豪车，这样在亲朋好友面前才有面子。
　　有房有车有家庭有事业，才是世俗意义上成功人士的基础配置。
　　然后为了家庭，为了孩子，还房贷还车贷，三十年后退休，人生已经接近尾声。
　　我们就一直这么熬着，不断说服自己：上学要吃苦，等高考结束就好了；大学要吃苦，等找到工作就好了；工作要吃苦，等孩子长大了就好了……等啊等啊，等来了一副棺材。
　　每一个年龄阶段都有必须要做的事，做完以后，恍然惊觉，一生也就了了。
　　然后下一代继续轮回，所有人都在复制。

　　【摧毁】

　　父母是人，是人就会犯错，既然会犯错，那会不会某个‘为了你好’的事也会有错？
　　既然养儿是为了防老，那就不是无条件的爱，就不要说什么无私、先天本能；
　　若为了防老，完善养老体系，把更多的钱留给自己是不是更有保障？
　　防老属于投资，既然是投资，就有可能失败，而失败与否的评判标准竟然在可能会犯错的父母手上，他们认可，做什么都是对的；他们不认可，掏心挖肝，也还是不孝子白眼狼。

　　假如好好学习是为了工作以后挣钱，那为什么学校从来不教我们如何挣钱？
　　学习的目的是工作，工作的目的是挣钱，那生下来就家财万贯的人，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必要工作，没必要学习了？那这原本用于学习和工作的五六十年时间，他们应该用来干吗呢？
　　大部分人生下来都不是家财万贯，终其一生、累死累活创造的价值，用世俗意义的金钱来衡量的话，也不过就是一个微小数字。假如天降横财，我中了彩票，瞬间就得到了这一生都在追求的数字，那人生还剩下什么？
　　回过头来想，我们用时间和生命换来的东西，却只是某些有钱人大笔一挥的麟角，这样的人生是不是用一个词——廉价，来形容呢？

　　关于婚姻。
　　如果结婚是为了生孩子，在自然界，只要是健全的发了情的动物做做活塞运动，都可以孕育下一代，结不结婚和能不能生孩子没有一个必然的先后联系，这逻辑并不成立。
　　如果结婚是因为爱情，那终其一生都没有找到爱人的人大有人在，三十岁还没有结婚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

　　买了房子就有了安全感归属感，是这样吗？
　　何为安全感，何为归属感？
　　孤身一人来到人间，以为有了父母就有了庇护；以为找人结婚就有了终身的依托，有了归属；以为有了房子就能安稳；以为攒够一定数额的钱，后半辈子衣食无忧，就能安全……
　　可是呢？
　　父母伴侣都是人，父母也可能是伤人的恶魔，伴侣可能家暴算计，杀妻夺财，我心心念念的归属，也可能是所托非人；有了房子，还想着要是能住上别墅就好了。有了别墅，还想着要是住上豪宅就好了……我所追求的安全只会越来越远，越来越空，永无止境。
　　疫情来了，工作没了，天降横祸，人就没了，这世间万物没有什么东西是绝对安全和保障的，我们历尽心血所构建的一切可能在顷刻间化为乌有。内心缺失的话，伴侣或者物质只能给我带来短暂的安宁。
　　所以，绝对的安全和保障是不存在的，将安全感依附于外物，更是大放厥词。安全感和归属感不来自于任何人，只能来自本身。

　　最后，人是会死的，死亡这件事是上天决定的，有的人长命百岁，有的人胎死腹中。死亡会随机分布在生命中的任何一天。
　　那么，
　　假如我知道二十岁那一年我会死，我还会认为人必须要结婚，必须要生孩子，必须要挣很多钱吗？
　　一切的一切，符合逻辑吗？这根本就是前后矛盾的悖论！

　　【重建】

　　所以啊，人生就是一场旅行，一次体验。时间长的人就多体验一点，时间短的人就少体验一点。
　　读书就是读书，学习应当是贯穿于我们整个人生的一件事，读书不是为了找到工作，读书的意义不是为了挣钱，读书的意义就是读书本身。
　　工作也只是工作，为谋生而工作只是活着必须满足衣食住行的无奈之选。有条件的话，工作应当是我们一生热爱的事业，在实践的过程中，我们能实现自我价值，获得更高级的幸福感。
　　它们只是让我们的人生体验更加广泛的其中一个要素而已。
　　读书不是为了工作，工作也不是为了挣钱。
　　如果我就是不喜欢读书，不喜欢工作，我只喜欢吃喝玩乐，那么把吃喝玩乐、摆烂躺平作为自己的人生追求，与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的人生追求并无任何高下贵贱之分。

　　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
　　师不师，在于贤不贤，而非父母不父母。
　　有的人无师自通，有的人苦学无果，每个人的天赋是不尽相同的。
　　父母的门槛很低，拥有健全的生殖系统，做做活塞运动，就可以为人父母。因为为人父母，就一夜之间变成无私奉献的人设，变成至高无上、不可违抗的权威，这不是很可笑吗？
　　更多情况是，孩子也会有父母没有的天赋，也会有父母没有的认知，质疑父母不是挑战权威，父母像孩子学习也并不可耻。

　　什么是家人？
　　家人不是血缘，是爱、忠诚和信任。
　　爱、忠诚和信任是一种能力，和世俗意义上看得见的金钱一样，有的人财富很多，比如马云；有的人财富很少，甚至债台高筑。
　　那么看不见的爱、忠诚和信任也是一样，有些人的爱很多，多到溢出来了，多到根本用之不竭，多到可以普度众生；有些人的爱却是匮乏的，甚至是负债累累的状态，他要不断向外界索取，更不要说给予了。
　　父母也是人，是人就有善恶，就有贫富，他们本身就已经非常匮乏，就因为担了一个父母的职位，就变成无私大爱的富豪，这怎么能说得通呢？
　　爱人、朋友亦然。

　　【破执】

　　身边的人从小给我灌输的是父母永远都是对的，父母永远都是爱我们的，可成长过程中感受到的事实却并非如此，于是我拧巴。
　　之所以执着于养狗，内在本质是因为我渴望爱，渴望关怀，乐乐可以给我无条件的爱、忠诚和信任。
　　父母给不了我这样的爱，因为他们只是普通人，是芸芸众生中那部分匮乏的穷人，他们本身就没有，我就是三叩九拜磕破脑袋也是求不来的。
　　他们骂我白眼狼、不孝子，不过是为了掌控我，若我极力证明我不是，那我就彻彻底底被他们掌控。
　　我是不是好孩子由我说了算，谁是我的家人也由我说了算。

　　和老吴分手以后，我经常思考：为什么我对结婚生子有着如此强烈的执念？
　　我想要爱人，是因为我渴望被爱。
　　我生活在暗无天日的沼泽之中，本身就是匮乏，渴望别人的施舍。
　　可是真正的爱不是索取。
　　以我没有爱人的能力，也没有被爱的能力，也就永远得不到真正的爱。
　　也因此，即使遇到可以结婚的对象，我也会百般挑剔，又要经济价值，又要情绪价值，又要良好的基因。
　　而以我自身的资本，根本配不上这样的财富，我在求我不该所得之物。
　　我想结婚，因为大家都结婚。为了证明我不是个异类。
　　我想生孩子，因为我想示范如何做一个合格的母亲，以弥补自己的人生缺憾。
　　他们都是我自证的工具，而不是我内心真正所需。
　　评判标准在他人口中的自证，最终都是虚妄。

　　…………

　　那一瞬间，就和衣帽官人带我体验课题中千万条命运一般，不是娓娓道来，不是慢慢体验，而是突然之间，我悟了千万条无法用语言描述的道理。
　　——我破执了。

　　我不再执着被爱，不再执着于结婚生子，不再执着于证明自己……

　　普通的夜晚，房间里摆设如旧，没有任何变化。
　　强烈的阳光铺天盖地，照亮了我整个内心世界，幽暗的沼泽地瞬间温暖透亮，遍地开花，五颜六色，光华灿烂。
　　我感觉到了天朗气清、拨云见日、柳暗花明、重见天日的绝妙体验。
　　我卸下了所有的重担，一身轻松，贪婪地感受这如同涅槃一般的重生。
　　真真是神清气爽、酣畅淋漓！
　　我终于可以拥抱干净纯洁的身体，享受自由烂漫的灵魂。

　　温暖的阳光滋养我灵魂的每个角落。
　　我一点也不担心这普照大地的光亮，突然消失。
　　它和当初‘灵魂伴侣’给我的那束光不一样，它和我与老吴相遇时看到的那束光也不一样。
　　它不是微弱的，它是富足的，是普照大地，渗透到我身心的每一个角落的。
　　我也不用担心它随时可能被收走。因为这片光亮，不来自于任何人的馈赠，而是来自于
　　——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