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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对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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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几年,起初我对母亲是非常好的,并不会针锋相对。
第一年,我到处奔波,断断续续工作不到四个月,除去各种花销,攒了六万块钱。我意识到如果我能稳定下来好好挣钱的话,不日就可买得起房。合肥是我的首选,离闺蜜最近,亲朋好友都在那里,又离家不远,且放房价适中。
年前,我还去合肥看了房子,并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父母。
母亲问:你现在身上有四十万吗?
我惊掉下巴,说:我才毕业半年,你以为我是去贩/毒吗,挣这么多!
母亲的反应让我很是心凉。
在合肥买个像样的房子,首付大约四十万。我只是有想买房的目标,并不代表我已经不具备了买房的条件。
可是在母亲的认知里,她培养出来一个大学生,就相当于有了一辈子的金饭碗,挣再多钱,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哪怕毕业半年,就攒了四十万,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她没有出去看过外面的世界,她完全想不到大学只是很普通的学历,没有家世没有背景的人,一个人在社会上打拼有多难。
巨大的压力堵在我的心口,母亲的期望如此之高,以我的资质,恐怕只有黄赌毒才能达到她的期望了。
我很庆幸自己选择了这个行业,要还是之前的工作,没准现在连六千块钱都攒不到。
过年,我给母亲包了2888的红包。
本来打算给多点的,但是我怕。我怕起点太高,万一哪天挣得不多,钱给得越来越少,到时候会招来母亲无数白眼狼、没有良心的谩骂。第一年就给太多了,母亲反而更加以为我在外面很容易了。
我准备好了迎接她的大发雷霆,令我没想到的是,她居然很高兴,笑得合不拢嘴。
大姐研究生毕业第一年,回家给母亲2000元,母亲大发雷霆。
骂道:我把你培养成研究生出来,你就回馈这么一点?良心都让狗吃了!
为此,那一年母亲和大姐大吵一架,大姐哭得好不伤心。
其实她不知道,大姐刚在上海打拼,条件艰难。租的房子八百一个月只够放下一张床,房间都没有装修,墙面还是用旧报纸糊的,并不比父母计划生育被拆掉的土房子好多少。
父亲去看望大姐的时候,回来告诉我:看得是真心酸。
我知道父亲除了心疼大姐,另一方面心酸的是,他以为把孩子培养出来就可以过人上人的生活,没想到还是继续受苦,研究生毕业的高材生,居然住在这样的环境里,这是他信念的崩塌。
我和大姐给得差不多,却换来母亲截然不同的对待。
我心里疑惑,但也没想太多。
毕业第二年,母亲对我说她想买一条金手链,可是父亲不支持。于是我二话不说,带着她到金店挑选了一款金手镯。
她非常开心,回家对二姐说:何欢是真舍得,这么大的金手镯,说买就给我买了。
第一次见她夸我,我大受鼓舞,感觉自己的真心得到了认可。过年,我又给她包了五千红包。
她拿着现金欣喜道:一万吗?
于是,下一年,我就开始给她包一万的红包。
之后的几年,除了一次元旦空手归家,逢年过节休假,我每次回家,都会给她钱,带她买包,买衣服,买鞋子,买手机,给家里添置摆台、家具等,还提出想带他们出去旅行。
可是没好多久,她就开始原形毕露了。
因为我给父亲买的手机比她的贵而不高兴;
因为我给父亲买衣服的同时,没有给她买而甩脸色;
天天跟二姐诉苦,数落我买的衣服太小了,她从来不穿;买的鞋子太硬了,穿着膈脚……
我听了之后,又难过又气愤,和她大吵一架:我在外面处处想着你,看到好的东西就想着给你买,体验到什么新奇的,就想着以后带你也体验一回。鞋子硬了当时为什么不说?衣服是你自己亲自去试的,小了能怪我吗?一双鞋子大几百,我毕业才几年?自己都没舍得买这么好的鞋,你一句‘太硬’,随便就扔。你就这么作践自己女儿的一片真心吗?
有时候,我真想告诉她,我在干什么,告诉她我的这些钱都是怎么挣来的!
他们吃了一辈子的苦,培养出来的大学生,却出卖尊严,用身体换钱来孝敬他们,最后还被她贬得一文不值。要是她知道这钱是怎么来的,大概就会真的心疼了吧?!
渐渐的,我对母亲的态度由原先的惧怕到后来的讨好,再到现在的对抗。
那段时间,对抗母亲成为我们之间的主要互动方式。
只要她说得不对,我立马反驳,绝不忍让。
毕业之后,母亲对我们姐妹三说的最多的话只有三句。
对大姐:赶紧生小孩。
对二姐:赶紧生二胎。
对我:赶紧把狗扔掉,相亲结婚。
似乎除了这三件事,我们之间没有其他事值得交流了。
19年过年,新冠疫情出现,我在家待的时间最长,母亲每天下班回来,像机器一样只重复两句话:
把狗扔掉。
相亲结婚。
本来我不想理的,她一直喋喋不休,我实在忍无可忍。
我说:狗和结婚有冲突吗?
她说:怎么没冲突?你养条狗,不是累赘吗?谁愿意娶老婆还带个累赘啊?
我说:一个大男人连一条狗都容不下,我还要他干吗?即便真有冲突,男人与狗只能二选一,我也是选狗!
她说:不顶/弄(俚语:孬种二百五之意)。
大姐结婚两三年都没有备孕的打算,三十多了,在农村人眼里是妥妥的大龄产妇。
好在大姐足够清醒,有自己的打算。
母亲屡屡催促,她都回怼;没钱。
母亲说:我们那时候不都没钱,孩子不照样养大成人。
大姐说:你们生孩子只要有口饭吃就行了,我们生孩子是想给他有质量的生活。你以为现在养一个孩子只要一口饭吃、饿不死就可以了吗?
之后,大姐自己觉得时机差不多了,才生了小外甥女。
母亲催促二姐生二胎,说村里谁谁谁,家家户户都是二胎。
我怼:你就光说话不负责,生下来你带吗?你花钱养吗?二姐家什么经济条件你不知道吗?你出钱再说话!
母亲说:我哪有钱?他们经济条件不是挺好的吗,只要生下来总能养活,我出不了钱,到时候我来带。
带是不可能带的,我们姐妹三比谁都清楚。
小外甥刚出生,二姐就住在娘家,母亲从没伸过手。
二姐说:有时候想让她帮衬帮衬,她总是一会儿喊我一会儿喊我,还不如我自己来。
后来大姐生了小孩,也是让婆家人来帮衬。
大姐常和我倾诉婆媳矛盾,我还说:其实妈才五十几,在家也不上班,她要是心疼女儿,真可以帮帮忙。
大姐说:我哪能倚仗她,到时候这疼那痒的,我又要照顾小孩,又要照顾她。
种种前车之鉴,母亲竟然还大言不惭‘我来带’。
我立刻开怼:你带?说话跟放屁一样,外甥和外甥女怎么没见你带?你这么喜欢小孩,趁现在才五十几,赶紧跟爸再要一个啊。
她狠狠瞪了我一眼,骂道:不顶/弄,没有道道子(说话做事不符合常理)。
二姐刚结婚那几年,一直没有房子,带着小外甥住在娘家,为了照顾孩子,工作也辞了。
那段时间,我还在读大学,常常想念小外甥,归心似箭,可我每次回家都会跟二姐发生争吵。不知为什么,温柔善良的二姐变了,变得无理取闹,无法沟通。
外甥生病了,她怪我不该买零食给他乱吃,都是吃零食吃出来的毛病。
和外甥玩闹的时候,不小心磕着碰着了,说是我故意弄的。
给外甥买玩具说我带坏了他……
一片真心被曲解,我气得张牙舞爪,砸了杯子摔了碗,疯狂地将我给小外甥买的坦克踩碎,当着小外甥的面亲手将他心心念念很久,才盼到我回家给他买的蛋糕砸在了地上。我觉得二姐不可理喻,气道:你现在已经是第二个她了!
我心里暗暗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要当这种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的冤大头了。可我看到二姐生活困苦,小外甥那么可爱,没过多久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忍不住给他们买东西,再被伤害,如此反复。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小外甥见到我,还在念叨:小姨,你把我的蛋糕砸了。
我心疼不已,抱抱他安慰他,向他认错,还买了新的蛋糕作为补偿。
我太痛恨那段时间的我和二姐了。大人之间的矛盾波及了小孩,即便做出弥补,我知道在他的心里已经留下了裂痕和阴影了。
二姐也意识到自己的状态不对。
取出八万块的彩礼,东拼西借凑够了首付,火速在老家的镇上买了一套房,搬了出去。
二姐和我说:那段时间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我都要急疯了,一分钟都不能多待。
搬出来后的二姐很快又回到了从前温柔的状态。在家照顾小孩,偶接点私活一边带孩子,一边挣钱。经济虽然拮据,状态却好了很多,经常学几个舞蹈动作,拍个短视频发布到网上自娱自乐。
母亲看到后冷嘲热讽:你现在在城里过得快活呢!
二姐对我说:快活什么呢,穷开心也是开心。但是她看着心里就不得劲,以为我过的不知道多好,其实呢,一分钱没有。所以,我现在都不发了。
我怼:干嘛不发?父母看到自己的子女过得好,不是应该开心吗?她倒好,过得好碍着她什么事了?要我就发,天天发,气死她。
母亲经常被我怼的气得半死,又不敢像小时候那样动手打我。
最后她似乎服软了,居然跟我软语道:何欢,以后不要怼我,我毕竟是你妈。
我常常气急,对母亲说:你一点都不关心我们!!
为此,母亲也有所改变。
还主动打电话来关心我。
我觉得奇怪,很不自在,上学期间,她是从未打过一个电话的。
问她:干吗?
她说:你不是让我们打电话多沟通,我现在不是来关心你了吗?
可是,我一点也感受不到她的关心。
我们总是话不投机,没说两句就会吵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关心的话到她的嘴里就变味了,然后就是我发疯发狂的争吵。
之后,我就把她的电话拉黑了。
她还问过我:何欢,为什么每次打你电话都在通话中啊?
我说在忙呗。
我只允许她用微信给我发信息,视频电话都会拒绝。
对于父亲也是如此。
只是不同的是,对母亲是愤怒,对父亲是难过愧疚。
有时候,我和同事在一起做脸,明明很开心,接到父亲的电话,我就像受了惊的刺猬,一点就炸。一个关怀的电话却能瞬间结束一天的美好心情,让我难过一整天。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戾气会这么重!甚至只要看到他们的来电,一股无名之火就会腾然升起。
我常常反思自己,我为什么浑身带刺,为什么如此敏感,为什么戾气深重?可心里又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不是我的错。
母亲也总抱怨:别人家的孩子天天想家,我家的孩子出门在外连个电话都没有。
我一直都是这样,打电话回家是我潜意识里没有的,也从来不会想家。家里没有温暖,到处是伤人的倒刺,若不是责任逼我逢年过节必须回家,靠我的自觉恐怕永远也不会想起。
出门在外,家不是我的避风港,在外面受过的任何委屈,对我来说,相比较母亲对我的伤害,真的都不算什么,这样的家我又怎么会想呢?
之后,我就不怎么回家了,偶尔回家也是直接去二姐家,在二姐家吃睡,非必要时刻,绝不回家。
21年,也就是和老吴分手的那一年,我第一次没有回家过年。新冠疫情还在持续,我刚好以此作为不回去的理由。
那年,大姐也没有回去。
父亲在田里干活,路过的村里人寒暄道:小娇和欢欢今年没回来啊?
父亲落寞地说:大的没回来,小的也没回来。
二姐和我转述时,我心如刀割。
我和母亲闹矛盾,却伤害了父亲。
我想以后逢年过节还是回去吧,就算看在父亲的面子上,维护一下表面的和谐。
那一年,我在大姐家过的年。和大姐聊起往事,说到接电话就炸毛的事。
大姐和我说。
她刚毕业的时候,母亲突然之间好像变了一个人,一天几个电话关怀她的情况。
上学期间一个电话都没有,毕业之后一天连续好几个。
这巨大的反差让她很长一段时间都不适应,不明白是为什么。
有时候一大清早打来,大姐还在睡觉。
大姐实在不耐烦,说以后没什么重要的事,尽量不要早上打。
为此,母亲还在家里大发牢骚,说:你大姐不知好歹,打电话还嫌弃我吵了她睡觉。
二姐常宽慰她:现在年轻人都喜欢熬夜,早上起的迟。农村人六七点就起来了,这个时候正是他们熟睡的时候,你以后有什么事就尽量不要早上打电话嘛。
我问大姐:她为什么突然打电话,有什么事吗?
大姐说:没什么具体的事,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母亲隔三差五就说家里什么东西坏了,自己没有钱交话费等等,我就知道她是问我要钱。
我惊诧道:是为了要钱?
大姐说:是的呀,你以为她是真的想关心我吗?她只是觉得我毕业了,开始挣钱了,该为家里付出了,就打电话旁敲侧击地来提醒我。
我毕业之后,母亲的电话也突然多了起来,只不过没有大姐那么频繁,大概是有大姐这个失败的案例作为前车之鉴,所以对我要相对温和吧。
每次接到母亲的电话,我就会很容易炸毛,轻则本来情绪好好的,挂完电话后,一整天都会抑郁难过自责,重则直接在电话里大发雷霆。
我想起曾经母亲也打电话来关心过我,我却总觉得关心的话到她嘴里就变味了。我不但没感受到被关怀的温情,反而引爆了我的负面情绪。
如果说母亲的动机就是为了要钱,想讨好我,安抚我,好让我心甘情愿继续为她掏钱,那么她的行为以及我的感受也就都说得通了。
那一瞬间,我觉得母亲好恶心。
我说:母亲的为人真是令人失望,好在我们还有一个人品高尚的父亲,父亲是爱我们的。
每当我说起父亲的好,大姐都不敢苟同,一副不赞同却不知道怎么说,最后只能回避的样子。
面对我的抑郁折磨,她不止一次地劝谏我:何欢,不要再为家里的事难过了,放下吧,也不要尝试改变,没有用的,你就远离,心里隔绝,好好爱自己,为自己多做打算。
大姐一直都是清醒的,准确来说,我正在经历的一切她都已经走过了。她曾经也爱过、痛过、尝试过,然后才清醒过来,学会了放下。只是她走过的速度比我快很多。
道理我都懂,我也清楚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可是我始终还是放不下。
我问:大姐,你为何如此清醒?
大姐说:我并非生性凉薄,我所有的清醒、通透,都是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换来的。
我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说:我说服了我自己,他们不爱我。
父母对待三姐妹有很大差别,我从小就是最受宠的那一个,家务活从来没做过,挨打次数也最少,在我身上花的钱最多,对我的期望也最高……
清晰地记得小学有一次,母亲推门进来,看到我在写作业,她很欣慰,从背后抱着我,温热的感觉包裹了我的全身。
她在耳边轻轻告诉我:不知道为什么,三姐妹中最喜欢的就是你。
父亲更不用说了。
他们是爱我的,我也爱他们。
我说服不了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