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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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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将至,在外地工作的小姨就要回来了,我很期待,只是与往年不同的是,这次更多的是担忧。
因为外婆给家里大扫除时,把小姨卧室贴的一幅画给撕毁了。
以我对小姨性格的了解,一场大战即将爆发。
小姨的卧室贴了许多漫画,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在,没什么特别。
去年过年,她发了一条朋友圈:
「这幅画的背后是十二年前留下的遗言。
它帮我遮盖了那段痛苦的过往。
为了掩饰,我在墙上贴满了漫画。」
配图就是被外婆撕掉的那幅画。
照片应该是早晨拍的,窗户洒下来的一束光刚好落在了这幅画上。
母亲看到小姨的动态之后对我说,小姨高中的时候很喜欢动漫,房间里的漫画就是那时候贴的。
母亲以为小姨只是单纯喜欢,没想到这背后还另有隐情。
她很好奇,又怕触及小姨的伤痛,不敢当面问,于是和我说:你没事去小姨房间看看,那幅画的背后到底写了啥。
小姨很宅,在家基本窝在床上,我只得假装找她玩,然后鬼鬼祟祟在那幅画的墙边游荡。
画是用透明胶带粘上的,很牢固,四周略有缝隙。
趁她不注意,我踮着脚尖眯着眼朝里看,透过缝隙,似乎看到了一点黑色的痕迹,于是忍不住用手想扒开更多。
小姨察觉了,笑盈盈问我:你在干嘛呀?
我心虚得发慌,连忙缩回手,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就一溜烟跑出去了。
后来我就把这事忘了。
直到今年快过年到外婆家,看她在打扫卫生,才又想起此事。
我指着画说:这幅画里有东西。小姨高中时写的遗言。那是……
外婆未等我说完,就一把将画撕开了。只见刷白的墙面上赫然出现几个毛笔字,十分刺目:
「我只想好好休息,仅此而已。」
外婆疑惑道:这算哪门子遗言?
随即一顿输出:好端端的大白墙写什么字啊?把墙都给糟蹋了,你怎么知道这背后有字的?高中时候就写了?难怪你小姨高中成绩一落千丈,没考上像样的大学,一天天地躲在卧室里竟弄这些没用的东西,成绩能不落后吗?……
我没想到外婆不由分说就把画直接撕了,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让我猝不及防。我不知道这几个字的背后是怎样一段痛苦的过往,一心只想着赶紧重新贴上,省得小姨回来看到伤心。
外婆一把扯过画制止道:贴上干嘛啊?敢写还不敢给人看吗?回头给你外公瞧瞧,过年让亲戚们也瞧瞧,大白墙上写遗言,我看她脸上羞不羞!年纪轻轻的学人家寻死,我怎么她了,遗言都写了,怎么现在还不死啊?
外婆很生气,边说边将那幅画撕毁扔进了垃圾桶。
她一边大扫除,一边还在屋子里念叨:都三十了,还不结婚,谁家女儿这么大了不找对象?把日子过成这样,还来怨我们,我一辈子累死累活,把他们一个个供出来上了大学,竟养出这么一群白眼狼。大的一年到头也不回来一次,老二没出息,一分钱挣不到,小的天天跟我顶嘴,又买房又买车,我生病却看都不来看我一眼……
外婆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我感觉自己闯祸了,不敢吭声,逃离现场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对母亲也一个字没提。
我一个人忐忑地等待小姨回来,知道暴风雨将要来临,却不知如何阻拦。
过完年,小姨就三十一了,可她还是未婚未育,孤身一人。
母亲家中排行老二,比她大三岁,却在九年前就结了婚,生了我,今年又给我生了一个小妹妹,可小姨却年复一年,连恋爱的迹象都没有。
母亲时常念叨,怕她真的孤独终老、晚景凄凉,让我劝劝小姨,赶紧结婚。说在农村,这个年纪已经老大不小了,不能再挑了,女人终归都是要结婚的。
我尝试问小姨:你什么时候找男朋友结婚啊?
她笑着说:我不找啊。我等你长大,和你结婚啊。
我知道她是开玩笑的。她是我的长辈,比我大那么多,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她这样没羞没臊,让我羞得面红耳赤,我没好气地说:等我长大,你都老了!
小姨笑得更甚,一旁的母亲也跟着一起笑。
小姨说:我好好保养,保证等你长大了,还像现在一样年轻。到时候我们结婚怎么样啊?
我无言以对,灰溜溜地跑了。
催婚就这样以我方战败而告终。
小姨很漂亮,本科学历,母亲说她从小就成绩优异,现在工作好,又有钱,年纪轻轻就靠自己买了房买了车。这样的条件在老家可以闭着眼睛找对象。
父亲说小姨的车是豪车,整个何家村再没有比它更贵的。我对车不甚了解,只知道劳斯莱斯。
我坐在小姨的车上问:小姨,你的车是劳斯莱斯吗?
小姨笑着说:我这样的出身要是能开劳斯莱斯,那就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我没再问,听小姨的口气,我知道她的车和劳斯莱斯还差很大一截,但我依然很佩服她。
父亲总说:你小姨有钱。一个女人比男人还能挣钱,是很牛逼的。
小姨对我也很好,每次回来都会给我买玩具、买吃的、买我最喜欢的奥特曼限量版卡片,还带我去游乐园,去咖啡馆,去餐馆吃大餐……
经常我想要一样东西,父亲就会说:家里没钱,爸爸挣钱不容易,就别买这些没用的了。等你小姨回来了,让她给你买。
小姨和父亲则不同,她总是满足我。
我想要什么,她统统给我买;我想要却不好意思说的,她也给我买。有时候买太多了,我实在不好意思,要拒绝,她却对我说:这么点钱就能买到这么多快乐,多划算啊。
我不太懂她的意思,难道长大以后的快乐很贵吗?
时间焦灼地流逝,腊月二十八傍晚,小姨终于回来了。
这天大雪飘飘,狂风肆虐,天气异常阴冷。
她看到我很开心,一下车就抱了抱我,摸了摸我的头,冒雪从后备厢给我拿出了一盒魔方玩具,然后拖着行李箱进屋和母亲交谈。
两人许久不见,相谈甚欢,空气中弥漫着团聚的喜悦。
我顾不得收到玩具的欣喜,手心捏了把汗,跟在小姨后面上了楼。
白墙黑字,实在醒目。
小姨进屋的第一眼就看到了。手中的行李箱不动了,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我感觉时间也瞬间凝固了。
她立刻冲下楼对着外婆的房间质问:谁把那幅画撕了?一屋子的画,为什么就偏偏把那幅撕了?你到底是安的什么心啊?
母亲赶来,拉着小姨不让她进房间和外婆起冲突。
外婆的房门半开着,她就坐在门后的沙发上。
小姨的声音很大,给母亲解释,更像是说给屋子里的外婆听。
她恶狠狠地说:明明知道这是伤疤,为什么还要把它撕开,由此可见,这个人是有多么恶毒啊。
外婆在房间里,肯定能听见,可她却一反常态一句话也不说,任由小姨发狂发癫。
母亲拉着小姨回她房间,解释并宽慰道:妈说是她打扫卫生的时候不小心碰掉的,不是故意的。
小姨说:十几年了都没掉,为什么偏偏就这一幅掉了?掉了的画去哪了?为什么不重新粘上去?这么明晃晃地放着,就不怕我看到以后伤心吗?
那幅画早就被外婆扔了,再也找不到了。
母亲一个劲地解释外婆不是故意的,小姨却根本不相信。
母亲扫眼四周想找什么东西把字盖上,却没找到。她到卫生间拿出清洁球来试图将字迹擦掉,可是年份太久,字迹早已渗入墙体,墙面磨损了大块,也不能将字迹抹掉分毫。
晚上开饭的时候,小姨情绪似乎已经平复。
一家人都在厨房,她盛了碗饭,还没上桌,就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正抱着我妹妹的外婆:你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要把那幅画撕掉的?
她语气克制,看来是想好好沟通。
外婆说:什么‘什么心理’,我就用扫帚不小心掸了一下,画就掉了,我哪知道那后面有字?
小姨说:既然看到有字,为什么不重新贴好?为什么把画扔了,故意把字露出来?
外婆说:什么故意露出来,我又不是故意的!
小姨说:不是故意的就重新贴好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故意露出来不就是在揭你女儿的伤疤吗?
外婆说:我哪知道你发生了什么啊,我还纳闷,好好的大白墙写什么字啊,白瞎了这么干净的墙。
小姨怒道:你就是故意的,你为什么不承认啊?
我不知道小姨为什么一开始就认定是外婆撕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认定外婆是故意的,我还没来得及和小姨透露任何信息。可显然不论外婆怎么辩解,小姨都不相信她不是故意的。
外公在一旁吃着饭,大概听懂了,劝和说:一家人一起吃个饭,不要吵架,撕就撕了,晚上我再找个东西重新贴上去就好了。
小姨哭诉道:爸你根本就不知道当初我就因为她差点死在这了,她明知道,还故意揭我伤疤,这还是一个母亲吗?这简直就是恶魔啊!
小姨眼泪飙飞,带着哭腔控诉,声音颤抖,看得出她在极力控制,可端着饭碗的手还是止不住地发抖。
外公没有追问事情的原委,只对外婆说:他们的东西以后不要乱碰。
小姨摇头:不是不给碰啊,是她居心恶毒,简直是蛇蝎心肠啊。
小姨和外婆经常吵架,但我头一回见她用这么犀利的词语形容自己的母亲。
外婆听小姨如此说她,登时火冒三丈,情绪崩溃,也眼泪飙飞,对着小姨一顿疯狂输出:我哪敢碰他们的东西啊,把他们养这么大,这也碰不得那也碰不得,过年回来,把你们床铺的好好的,房间打扫的干干净净的,现在却来说我恶毒?你们长这么大都是自己长的,供你们吃供你们穿,心都给狗吃了!……
外公说:都少说两句,一家人……
外公想劝架,被外婆迁怒,话没说完就被一声怒斥:不就怪你吗?现在侠们(孩子)都向着你,你开心了?都不要吃了,碗放着!
外公说一半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坐在一旁沉默地吃饭。
我不敢维护谁,虽不清楚事情来龙去脉,但隐约觉得小姨受到了莫大的伤害,到外婆跟前抢夺我的妹妹。
我鼓起勇气,却还是声若蚊蝇:不给你抱。
外婆说:怎搞不给我抱?
外婆抱着妹妹不给,伸手就甩开了我。她沉浸在和小姨的战斗中,无暇顾及我。
不知是不是我的助力,外婆情绪越发激动。
她已经不再说那幅画了,对小姨各种翻旧账,然后就是一大堆不孝子白眼狼的说辞,到最后逐渐语无伦次,竟爆起了家乡的粗口,不断重复着:我日你妈逼,我日你妈逼……
我想外婆真是气昏了头了,她不就是小姨的妈妈吗,这不是要日自己的逼吗?
沟通无效,小姨一句也没再说了,放下碗筷到了堂屋,我也跟在后面。她拿手机和别人发着消息,我玩母亲手机里的游戏,虽没有说话,但我感觉这样陪着也能安慰到她。
厨房里的谩骂声连绵不绝,愈演愈烈,外婆肆意宣泄着自己的情绪,伴随着她的哭声,碗筷砸在地板上的爆裂声。
洗漱之后,我和小姨再到房间,那面墙上的字已经不动声色地被几张试卷封面重新遮盖了,很丑很扎眼,与其他漫画格格不入,但这已经是最好的修复了。
不用想也知道是外公贴的,厨房的锅碗碎片也是他收拾的。
小姨玩了会手机,又看了会画。
她呆愣了很久,突然冷笑了一声,说:我错了。
我疑惑不解,刚想解释她没有错,外婆就是故意的,她说:她是故意激怒我,我就不该有任何反应,不该尝试和她沟通,她怎么会反思自己呢,三十年了,我怎么现在才醒悟呢?
小姨问我: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于是在那个阴冷的冬日,我们窝在一个被窝聊了一整个通宵,她向我讲述了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