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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不动如山 ...

  •   “孟大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袁既雨眼尾轻微上挑,笑意在眼尾晕染开来,开口是绵软的细针:“擅离职守可是大罪,孟大人,你不会不知道吧?”

      朝堂之事,许葳蕤参不上半分言。

      孟添巽的指甲嵌入掌心,手掌传来的痛意,帮助孟添巽在破碎的现实中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孟添巽直言道:“微臣听闻后宫不得干政,干政亦是重罪,皇后娘娘您知道的吧?”

      被呛声的袁既雨不怒反笑,“未出阁前就听闻孟大人巧舌如簧,精通律法。”水波盈盈的双眸向无人处一扫而过,落回到孟添巽清正的面庞上,“我还听闻孟大人是皇上的功臣,当年皇上登基时,恰逢北周来犯,皇上御驾亲征,是你坐镇中央,稳住了朝局,你的功劳就连家父也是比不上的。我与皇上大婚之日,怎不见你?”

      孟添巽喉舌不自要吞咽下口中苦煞人的酸涩,喉咙发干发紧叫他讲不出一句话来,孟添巽狠咬住舌尖,血腥味恶狠狠的盖过苦涩,孟添巽行礼致歉道:“微臣只是做了臣子应该做的事,本分而已。”

      本分外的事也一件不落的全做了,不遵礼法,扰乱纲常的事也做了。

      孟添巽脸上带着歉意的笑道:“娘娘贵人多忘事,我那时以被贬官全州,实乃无福观礼。”

      “哦?是吗?”袁既雨捂嘴佯作震惊,“那我给孟大人描述描述。”

      孟添巽轻抿薄唇,凉意泛上指尖,开口回谢道:“娘娘好雅兴,臣自当倾耳以听。”

      鲜血淋漓的事实摆在面前,与其掩耳盗铃,视而不见,欺骗安慰自己早已放下,不如自己亲手开刀将它剖开,看它鲜血流向是纵是横,见它五脏六腑是全是缺,哪怕提刀的手轻颤抖动,哪怕自己的的身体一齐被剖开,心肺肚腑流个满地,下刀时依旧毫厘不差。

      孟添巽的旧痂再度被撕拉,奔涌而出的不只是血,还有那春日新柳上润泛着的金光,以及誓要改天换地的少年。

      滞留原地的时光雪融冰消,静静地、缓缓地追赶不舍昼夜的长河。

      袁既雨转头向在一旁心惊的看着两人的许葳蕤道:“许老板,你先去忙吧。”

      许葳蕤不得不行礼离开,只留下孟添巽与袁既雨两人。

      只剩下两人的中庭,袁既雨余光目送许葳蕤彻底离开后,声量比往常大了几分,芙蓉面上带着真情实感的笑,“现下无人,我对孟大人说几句真心话,我其实未出阁前就仰慕孟大人的威名。”

      袁既雨挪动着步子朝孟添巽逐渐贴近,一步、两步、三……

      “皇后,宣讲就要开始,请移驾。”潜藏暗处的侍卫突然出现在孟添巽和袁既雨一步之遥的距离中间,剑一般横斜进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袁既雨比往常任何一次笑都来真挚,每一个都沾染上了不明所以又发自内心的笑意:“好好好,孟大人,本宫要去城楼上了。”语气明显一顿,带上些许挑逗意味,“你可一定要来看哦,我们等会儿见。”

      袁既雨勾着嘴角,轻扫过面前眼里似有剑意的侍卫,止住离开的步子,回过头来吩咐道:“你就留在这里和孟大人一起,好生照看。”护送的官兵都到前院去了,这金冠压在头上,这裙衫拖在地上,袁既雨没好气的接着指派道:“去,先把官兵给本宫找来。”

      侍卫既没有应声,也没有行礼,目光在孟添巽身上轻驻一刹,快到像是错觉,孟添巽抓住侍卫这一瞥,侍卫感受到孟添巽的目光,收回起势运功飞檐走壁的想法,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去前院召回士兵来给他们尊贵的皇后抬轿子。

      袁既雨将孟添巽余光追随的方向看在眼里,随意开口问道:“孟大人,这些年在全州的日子如何?离着京城千里,怕是有别样的好风光吧。”

      天乾八年,孟添巽服丧期满除服后重新回到全州,做他的那个有名无实的清闲芝麻官。

      初上任,孟添巽总爱跑到集市里去,不为买什么,也不去卖什么,只是坐在十字叉路口的街沿上,人来来往往,人群熙熙攘攘,叫卖的声音很是卖力,孟添巽仅仅随意的坐着,目光漫无目的随着开往经过的人,来,往,来,往,来,往……

      就这样过了很多天,孟添巽不管风吹日晒,还是风雨无阻的坐在街沿上,一坐就是一天,从早到晚,直到夜市散去,人潮退却,他才起身离开。

      起初周围的摊贩还想和他闲聊两句,孟添巽只会“嗯”,再配上呆滞无神的目光,摊贩们一致认为他是个痴呆,不约而同将自己的摊位朝旁边挪了挪,孟添巽的视线区开阔些许,能够将路过的人目送到更远的地方去。

      “各色的人说着各地的话。”孟添巽略显突兀的回答道,神态却与回答恰然。

      黄昏时分绚烂绮丽的云彩在空白的画布上宣告着夜晚即将降临,沿街的华灯在陆陆续续点燃,由远及近,是独属于昼夜交替的星子。

      摊主们在为夜市做准备,七零哐啷,锅碗瓢盆在碰撞,滋啦呼砰,煎炒蒸炸食物发声,除了人,万物都在发声。

      孟添巽焦躁地咬下刚出炉的烧饼,口腔里传来的烧灼没有削减半分的躁闷,烧饼散发的滚滚白气隐匿在昏黄中,孟添巽迫不及待的咬下第二口,第三口,第四口,第五口,前面咬下的烧饼还没在口中咀嚼两下,后面紧跟着又送进来,口中的空间有限,喉咙开始吞咽。

      未被分解消化的烧饼哽在喉道上不上不下,窒息感让孟添巽恢复几许清明,他拱背弯腰,只手成拳猛捶胸口中央,张嘴将包在口中的烧饼吐出来,卡在食道上的烧饼由着震动,缓慢坠下,哽噎、窒息、坠落、畅通,一分一秒孟添巽一分不差的感受到其中滋味。

      孟添巽很久没有体会到如此清醒的感知了,久违的五感。

      “娘,先生今天教我们《大学》了。”稚嫩的人声闯入混沌的乾坤,此间分明。

      “你学会了什么,背给娘听听。”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雀跃的童声由远及近,越来越近,“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流畅的诵声划过孟添巽的耳旁,从近至远,越来越远,孟添巽始终没有抬起头来。

      童声戛然而止,“后面呢?”

      “我忘了。”

      “没事,回去再给娘背。”

      晚风送来翻书声,“找到了!”

      孟添巽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低声呢喃着,“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童音跳跃在空中。

      “厉害,娘回家奖励你最爱吃的!”

      “红烧肉!”

      翌日,摊主们没有见到坐在街沿上的痴呆,第三日,没有,第四日,没有……

      从那以后,痴呆消失了。摊贩们也渐渐遗忘了他,只在痴呆消失不见的第一日,烤羊肉包的西域人操着不流利的中原话问道:“傻,傻子呢?他不见了吗?”

      “可能是到别的地方去了。”

      袁既雨来了兴致,追问道:“什么样的话?”

      “就像是西域腔的中原话。”孟添巽看出袁既雨掩饰不了的兴趣,学着记忆中的声音说道:“烤羊肉包,烤羊肉包,最正宗的西域烤羊肉包!”

      袁既雨听完哈哈大笑,皇后娘娘的架子被扫的一干二净,再次望向孟添巽略带错愕的神情,立马收敛笑容,尴尬的正声道:“孟大人,这语言很是有趣。”

      “娘娘谬赞,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趣人趣事数不胜数。”袁既雨眼神中的羡慕向往快化为实体站在孟添巽面前,孟添巽安慰道:“总有一天,娘娘可亲自探寻一番。”

      整齐的步伐声响起,袁既雨深深看了眼孟添巽,笑着轻轻摆头说道:“孟大人,你和传闻中的有些出入。”声音没有之前刻意为之的威严和娇媚,而是如桃林里将要成熟的脆桃般清脆自然。

      孟添巽莫明觉得袁既雨应如云自在轻盈,头上身上的饰物衣裳在压着这朵云,让她既雨却未雨。

      孟添巽轻摆两下头,温声道:“皇后娘娘,传言不可信。”

      “孟大人,所见也不可信。”袁既雨忽然松懈下来,两人中间的僵硬停滞的气氛重新活了过来,“孟大人,你听过‘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吗?”

      《金刚经》有言: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孟添巽在这些年里读过不少经文,他还说不清楚是否给了苦海挣扎中的自己一点指引,让他现在能站在这里。

      破执,神佛指引凡人脱离苦海的一条道。

      执念确是孟添巽现在活下去的动力,从前孟添巽不知道哪条路是对的,如今他想到了,自己最大的执念是一定要走一条正确的路,路上所遇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是对的,自己的所有选择也是对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可能吗?

      天方夜谭。

      “多谢娘娘赠言。”孟添巽拱手谢道。

      孟添巽明白了,是时候放下过往种种,向前行路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不动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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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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