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归处去》星满池

50、山海异心

　　极高的影子忽然矮了下来，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快速靠近九方宸。

　　江福来看了九方宸一眼，迅速扑灭了蜡烛。
　　整个密室陷入黑暗，破风声自耳边传来，九方宸闪身躲开了攻击。

　　这一避闪十分勉强，完全不是九方宸以往的水平。
　　自看清那怪物的一瞬，莫大的恐惧朝九方宸压了过来，让他心思不宁。

　　九方宸极力冷静，可脚下突然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踉跄之间，有东西缠上了他的身体。
　　冰冷滑腻的触感透过衣服传来，那怪物的身子从他身后探出，黑暗之中，九方宸知道一双眼睛正在审视自己。

　　烛光再次亮起，江福来端着烛台，恨恨地对九方宸说：“是你小子运气不好，黄泉路上，我会为你多烧两炷香的。”

　　这般近的距离，那怪物的样子更是清楚。他下半身为蛇尾，正紧紧缠在九方宸身上，而上半身则是男孩的躯干。他身上遍布蛇鳞，脸已经变了形，澄黄色的眼中一条细线，嘴巴向前凸起，开裂至耳，宛若蛇吻。

　　蛇男可怖的脸缓缓凑近，腥烂腐臭的味道扑鼻而来。
　　九方宸看着那似人非人似妖非妖的男孩，怔忡良久，直到冰冷的蛇信子扫上他的下巴。

　　九方宸回过神来，眼中厉色乍现。可还未等他有所反应，蛇男周身突然银色的星芒闪烁，转瞬之间，那蛇男身上炸开血花，鳞片崩裂，他嘶吼一声松开了九方宸。

　　“儿啊！”江福来凄厉地叫喊着扑向蛇男。
　　九方宸后退两步差点跌倒，一只手覆上他后背，抵住了他。

　　后心的暖意一下子让他僵直的身子和思维复苏了，他并未回头，低声叫了一句：“师尊……”
　　飞刃收回，化为九节铃落在裴瑾疏手上。

　　裴瑾疏看着九方宸有些担忧道：“你怎么这幅样子。”
　　按说这种怪物根本都算不上九方宸的对手，怎么会被钳制得看上去毫无还手之力。

　　九方宸循声望去，见地上蜷缩挣扎的蛇男又是不适地低下了头。
　　见他这幅样子，裴瑾疏问道：“你……怕蛇？”

　　九方宸没有回答，转而问裴瑾疏：“师尊，那是人变的……”
　　裴瑾疏看向江福来怀中因疼痛剧烈挣扎的怪物，点了点头。

　　“还……有救吗？”
　　“你知道的，人若妖化，不食人则死，若食人则失心。他已经丢了心智，没有办法了。”

　　见九方宸面色难看，裴瑾疏说：“你先上去吧。”
　　“可是……”。

　　“他即使完全妖化也是最低级的蛇妖，连许多猛蟒都比不上，我一人足矣。”
　　闻言九方宸点点头，说了一声师尊小心便爬上了梯子。

　　洞口外等待的裴瑾晞和程澈见他面色难看地出来吓了一跳，忙问他怎么了。九方宸将下面大致情况说了说，犹豫了一下又道：“我有些怕蛇，师尊让我先出来了。”

　　裴瑾晞无语，看他这幅样子好容易忍下了已经到了嘴边的嘲讽，他吩咐程澈和九方宸在洞口好好看着便跳了下去。

　　九方宸脸色难看地屈膝守在洞口边，不知在想些什么。程澈担心，但又不知从何问起，只能打开话匣子问道：“师兄，这壁影上的万字结其实就是蛇吧？”
　　九方宸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程澈见状又问：“那老人的儿子怎么会变成蛇呢？”
　　“山海异心。”九方宸喃喃道。

　　“什么？”程澈没听明白。
　　“哦……大约中了是什么妖邪之术吧。”

　　程澈歪歪头疑惑道：“可师兄你刚才说什么山海异心……”
　　九方宸未说话，兀自沉默良久，程澈见状也不再追问，默默坐在他身边。

　　忽然，九方宸开口道：“给你讲个故事吧。”
　　程澈点头。

　　“很久很久以前，北方突遭天灾，连年无雨，寸草不生。牛羊野畜饿死，猛兽无食开始下山吃人，百姓叫苦不迭。这个时候，一个偏僻村庄里突然来了一个男人，自称恩泽神君，是专门来救他们的。人们起初不信，可这个男人真的带来了牛羊牲畜，草木甚至都在无水的环境下繁盛了起来。人们这下相信了，他们感恩叩谢恩泽君，为他建庙堂，尊敬他供奉他。恩泽君要求他们断开与外界的往来，因为他的神力只能维持一个村子的繁荣，村民们也信了，于是他们封闭了村庄，不让外人进来，也不出去，反正外面世道艰难，而恩泽君会给他们带来一切。”

　　程澈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这和男人变蛇有什么关系。

　　“但是，”九方宸话风一转，“一段时间后，这个村庄里开始少人，还有一些人莫名自杀。要是是你，你会怎么办？”九方宸转头问程澈。
　　“报官啊！”程澈老实回答。

　　九方宸轻笑一声：“可是，在那个村子里可没人觉得奇怪，他们对家人邻里的失踪和死亡完全不在意。”
　　程澈不可置信道：“怎么会这样。”

　　“后来，一个年轻人回到了村子。这个年轻人早年南下经商，如今有了一番事业便想讲自己的父母姊妹都接过去住。等他回去后，发现自己的村子封闭了，过往的道路被铁荆棘封了起来。那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也没人想去。但他的家人还在里面，于是他费了一番力气，终于在深更半夜回了家。他推开门，床上躺着他的父母……”

　　九方宸的声音低沉下去，程澈提着心道：“莫不是……已经死了？”
　　“说句不好听的，死了还好。他躺在床上的父母变成了一对半牛半人的东西。”

　　“什么！”程澈瞠目。

　　“年轻人吓坏了，他不敢叫出声，跑去找自己的姊妹，却怎么也找不到。于是他跑到邻居家求助，为他开门的，是一个已经变成了羊头的老太太。年轻人吓坏了，转身就要跑，却被那老太太拦住了。老太太居然还能说出囫囵话，年轻人大着胆子听她说话，老太太告诉他，整个村子的人都已经变成了怪物，大部分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变化，就像他的父母一样。他们开始自相蚕食，他的姊妹变成了鸡和鹅，已经被他的父母吃掉了。这些人没有意识，没有悲伤，没有认知。也有很少的人像老太太这样，他们心智未失，却无法阻止身体的变化，也逃离不出这个村子，只能选择自尽。老太太让年轻人逃出去后一把火烧了这个村子。”

　　“那……那他烧了吗？”

　　“没有，那年轻人多少见过些世面，知道这一切的根源便是那位恩泽君，况且还抱着一丝能救回他父母的希望。年轻回来后求助了各大门派，一开始各门派没把这事放在眼里，直到接了他委托的各门派弟子全部有去无回才惊动了当时的修真界，到那个时候才发现，遭殃的不止这一个村子。而且这法术像瘟疫一样似是会传染，那些村子周围的村落也跟着出现了这种诡异的事情。”

　　“那怎么办？”程澈急问道。

　　“杀。”九方宸长出一口气道，“一旦发生变异，这些人便得靠吃人维持生命，越吃人，越丧失人性，逐渐与牲畜没有区别，但不吃人他们就会死。是个死循环，没有救回来的办法，只能杀掉。”

　　“怎么会……”程澈不忍道，“那后来呢？那恩泽君怎么样了？”

　　“恩泽君狡诈且法术诡谲，修真界倾尽全力都没能抓到他，反倒折了不少修真者。后来，缥缈仙宫出了一位奇才，生生将恩泽君逼进了妖界。可那恩泽君巧舌如簧，竟蛊惑了当时的妖王一同创造出了更阴狠的法术，就是将人变成动物一般的妖物。这些妖物由人所成，许多法力低微，正好为妖族食饵。”

　　“那最后呢？是缥缈仙宫的那位解决的吗？”

　　九方宸摇摇头，“已经不是人界能解决得了了，最终神界出手，诛杀妖王，了了此事。但那恩泽君下落不明，连带着山海异心也失传了。”
　　“糟了！”程澈惊道：“若那山海异心会蔓延，那岂不是整个京城都得遭殃！”

　　九方宸摇摇头：“不会，当初诛杀妖王之后，神界彻底消灭了山海异心。能把人妖化的法术不少，只不过不像山海异心一样能扩散……”

　　话正说着，九方宸忽而一怔，接着眼神骤然狠厉，他猛地站起来喝道：“什么人！出来！”
　　“师兄？”程澈不知所以，也跟着他站了起来。

　　杀意，只出现了一瞬，但九方宸捕捉到了。

　　隐蔽的气息忽然不在隐藏，九方宸转身看向房顶，在那里！
　　银月之下，一黑衣面具人负手而立。

　　九方宸即刻认出了那是在地穴马蜂洞穴给他灵核的人！
　　金蝶纷飞，九方宸跃上屋檐。

　　高大的男人散发着迫人的气息，九方宸向前两步沉声道：“你是什么人？从哪儿来？想做什么？”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站着。

　　那面具连眼都挡了起来，可九方宸能感受到滔天的恨意。
　　金蝶化剑，九方宸步步向前。男人的手攥了起来，手背青筋毕露。

　　“师兄！”程澈跳上屋顶。
　　“别过来！”九方宸喝道。

　　程澈被他一喊停在了原地，他看看那男人，又看看九方宸。这个男人虽伤了他师兄，可也对他们有救命之恩，本来事情就糊涂，现下眼看两人要打起来，怕是越打越糊涂。

　　可九方宸却发现，在程澈上来后，男人攥紧的手松开了，周身紧绷的气势也缓了下来。
　　沉默片刻后，男人开口了，还是沧桑沙哑的声音，他问九方宸：“你后悔吗？”

　　九方宸的手微微一颤，这句话他前世听无数人问过他。
　　“悔什么？”

　　“你悔不悔用山海异心折辱残杀修真界？”
　　一声响雷在脑海中炸开。

　　渭水之战后，他靠上古遗存的蛛丝马迹掌控了山海异心，人间震惊，并由此牵制住修真界各大门派，顺利登临帝皇之位。

　　“你悔不悔逼死雷子赫？”

　　“你悔不悔杀了弘璧仙尊？”

　　“你悔不悔折磨你师尊至死？”

　　“你悔不悔囚禁你的两个师兄？”

　　“你悔不悔……”

　　“够了！”九方宸狂吼。
　　“你在说什么！”程澈急声大喊。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打断了男人的质问，程澈冲上前挡在九方宸面前道：“你血口喷人！我们宗主和师叔师尊活得好好的，你在胡乱说些什么！”
　　男人似是紧紧盯着程澈，可程澈挡在九方宸面前并未退却。

　　忽然，男人身后的空间撕裂，一道裂隙出现，强风泄出，程澈被吹得险些站立不稳。
　　“九方宸，你最好是别动什么歪心思。”

　　男人缓缓陷入裂隙，他低声道：“我也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裂隙隐去，程澈终于能睁开眼，他刚想问九方宸如何，可还未来得及说话他便瞪大了眼睛。
　　九方宸手中的剑，正直指他的咽喉。

　　看着一脸不可置信的小师弟，九方宸心底悚然。今生这小师弟出现的如此蹊跷，自己竟是对他推心置腹。而且两次与那面具男子对峙，对方对自己杀意毕现，毫不客气，面对程澈却缓和了下来，这位小师弟，真的是偶然出现的吗？

　　“师兄……”
　　“程澈，我不知道你是谁。”

　　“我就是程澈啊师兄！”程澈心急如焚，他不知道为何一向对他很好的师兄会对他拔剑相向。“师兄，到底怎么了？我做错什么了吗？”
　　九方宸看着程澈焦急委屈的神情，忽然就想起了那日地穴之中他折返而回，趴在自己身上哭喊道“师兄你别丢下我。”

　　暖风骤起，九方宸额前乱发扫过，他手中的剑落了下来，抬起漆黑的眼睛看着程澈问道：“程澈，你是站在我这边的吗？”

　　“师兄，”程澈的眼中有委屈和伤心，“我永远都站在你这边。”

　　他的声音颤抖而哽塞，很快就被风吹跑了，却终是在九方宸的耳边停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