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挨打 ...
-
孟嘉今天又迟到了。
这个学期以来,他迟到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来得也越来越晚。
眼看着教师墙壁上的时钟走到上午时间,班主任看着她身边的座位是空的,正要开口发作,在全班面前强调,她一定要把孟嘉的家长请到学校来好好谈谈时,孟嘉来了,和以往一样,鼻青脸肿,戴着个黑色的帽子,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学校不让男生戴帽子,他这样也算违规,可他不在乎,只想用低垂的帽檐遮盖住脸上高高肿起的痕迹。
班主任转头看见了他,满肚子的不高兴找到了发泄的口子,想也不想就冲着他指责,“天天下课不学好,就知道去找别的学校的混混打架。你以后是要混□□啊,还是给人当打手,这样下去还得了。等会儿下课了你就把你爸妈的电话告诉我,我今天非得和他们通上电话不可。”
他站在门内,教室讲台的边上,轻叹了一口气,没辩驳也没解释,只随口应了一声就带着他那个破破烂烂的斜挎包走到了教室后头。
前排有些女生交头接耳地看着他,把他当坏人,或者,真的不学好的小混混。只有和孟嘉坐同桌的应楠知道,他今天早上又给他爸打了。
应楠与孟嘉算是青梅竹马,从生下来起就是住在同一条街的好伙伴。应楠家住在东头,孟嘉家住在西头,两家隔着一条省道,算是好领居。以前应楠年级还小的时候,经常会笑他,笑他这么大了还被父亲打得站在马路上嗷嗷哭;现在应楠年级大了,反倒总是替他担心,想着他都这么大了,为什么他的父亲还是不肯放过他。
“要不要来点药?我妈出门前塞给我的,让你给你抹上。”上面班主任讲课的声音已经开始了,她却不在乎,用余光偷瞥身侧男孩子的手臂,看他被父亲用棍子抽得高高肿起的红痕,小声地问。
他也知道应楠在看。他觉得丢脸,晚上、清晨在家被打是她旁观,白天在学校挨骂也是她旁观……“不用,抽一条出来只需两秒钟,养好却要半个月。说不定手上的痕迹多留几条,他看了会误认为自己已经打过我了。”
少年像是认命般,完全不计较自己为什么挨打,反倒气定神闲地同她说起“如何少挨几次”的话题,“他打我的时候都喝了酒,脑子不清醒,没准能骗过去。”
孟嘉的话说得轻巧,他总是把那些打打杀杀的话说得轻飘飘的,她却一点儿不信。应楠早在自家窗户后面看清楚了故事的一切。
“是我妈让我给你的,又不是我要给你。我不管,你今天非得拿去弄了,不然我回家给你爸告状,说你欺负我。”少女把那个拇指大小的,也不知道是清凉油还是红花油的东西丢在他桌案上,而后抓过桌上的水笔记录笔记,佯装不在意。
好像不关心他的模样。
却被孟嘉一眼识破,“别装,你要是不想给,大可以随手找个水沟扔了,干嘛还要千里迢迢地背到教室来。”他将药油拿到桌下,藏于抽屉与大腿之间的那个空当里,接着低头撩起自己的袖子,顺进去摸了摸自己的背,疼得轻嘶了一声,问她,“待会儿下课有空么?”
应楠在班上没什么朋友,课间也就是坐在教室里写作业,便点了点头,回答道,“有空,怎么了?”
“帮我上个药吧,我背上疼。”他说话的时候脸甚至往另一边转,不给她瞧见,而后随便应付道,“要是没空,那就算了,不耽误你念书。”
这人怎么这么傲娇。应楠撇撇唇,低头准备将桌上的那本书盯穿,轻声细语,“你是不是傻,刚才都告诉你了有空。”
“哈哈。”少年被她骂也觉得开心,随便笑了两声感慨道,“楠楠,整个班上就你乐意搭理我。”
她转头看了眼坐在凳子上遍体鳞伤的少年,想说点什么安慰他,准备开口又觉得自己不够格,于是改口解释,“咱们一个班上倒数第一,一个班上倒数第二,除了我,还有谁乐意跟你一块玩。”
话又反过来说,“除了你,还有谁愿意和我一块玩。”
应楠和孟嘉不住在镇上,是乡里的孩子,每天上课都要家长骑半个多小时的摩托车送来。哦,不对,孟嘉得一个人骑着破烂的自行车上下学。但他那个车是问别人卖废品的店里要来重新修的,总坏,有时候骑半道儿了就会掉链子。应楠上学路上总看见他一个人蹲在路边修车,把两只手弄得脏兮兮。
虽然镇里和乡里都不算多大的地方,可或多或少都有鄙视链,像有些孩子的家里,家长是村官,或者镇里的有名人士,那在班里自然就是呼风唤雨的。他们可不比得城里的孩子,知道考上大学了,什么985、211,他们就清楚,大家以后都是要留在镇子上继续混的,以后说不定和这些同学是上下级关系,所以心里或多或少想着互相攀附的事情。
女孩儿就去学校门口的店里买卖小玩具,男孩儿就去操场上打球。像应楠这种学习成绩又差,还住得远,一下课就要坐车回家,还总爱和班上倒数第一混在一起的女孩儿,自然找不到能一起玩的同龄伙伴。
孟嘉心里清楚得很,他知道应楠是因为谁才被那些人孤立的,所以大方地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背,承诺道,“要不然你当我是为谁来念这个书的。”
什么话。应楠憋不住脸上的神情,骂他,“神经。”
——
之所以应楠和孟嘉是班上倒数,有外因也有内因。
外因是。上小学那会儿他们那片的孩子都上的乡里的小学,整个小学六年级就只有一位年级很大的老老师在教。这老师教得不差,就是学的课本嘛对不上现在初中要念的,所以他们缺学了不少知识,一点儿也跟不上如今的学业进度。
内因是。应楠脑袋笨,出生的时候母亲难产了,在产道里憋了半小时才出来。后来母亲花钱给测了智力,医生说只有60。书嘛可以勉勉强强念,念到哪一级算哪一级,也不用太为难她。而孟嘉呢,是完全没法念。父亲是乡里有名的酒鬼、赌徒,年轻的时候为人还仗义,结了不少好兄弟,结果到三十五,染上了赌,把兄弟们的钱借个精光不说,还成天问他们母子俩要生活费。
孟嘉得去帮工,每天都得去,不赚两个钱权当混口饭他也得去。去了帮工就没空念书,他嫌念书的成本太高了。这是寒暑假应楠去帮工的地方看他时听到的回答,“我觉得我都活不到他们把书念完的年级,还不如出来干活呢。”又逗她,“成绩上还能给你垫背,两不耽误。”
“臭孟嘉,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啊,谁要你给我垫背,我就算得倒数第一我妈也不会骂我。”
——扯远了,说回正题。
他俩约好下课后去操场最外面的那片林子里上药,原因是,那些早恋的同学常来,来的还都是男男女女,不会给人怀疑。应楠觉得,班主任应该不会这么无聊抓他们,毕竟只有好学生早恋老师才放在心上。
“你爸为什么打你啊,他是不是脑子有病,看你不爽,没事就揍你两拳。”应楠隔三差五就见他挨打,说不心疼,那肯定是假的,她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少年,难过道,“你妈妈也要挨打么?你爸上辈子是不是杀人魔啊,要这样折磨你们。”
孟嘉苦笑了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说起,只背对着她掀开了自己的T恤,“他脑子有病,你别往心里去,等我们长大了就好了。”再随口安慰。
这怎么行。应楠看着他满背的红痕、紫痕、青痕,被吓了吓,开口问,“你爸是疯了么,这就是要你死啊。”她实在想不明白这天下怎么会有家长对自己的孩子痛下杀手的。
“你别管,这和你没关系。”他摇摇头,坚持道,“我这不还活得好好的么,说什么死不死的,在这咒我呢。”
她不答应,情绪忽然低落了下去,垂头去抠那盒药油的瓶盖。
这种东西的瓶盖都非常难抠,应楠用指甲拨了半天也没弄出条缝来,干脆伸手戳了戳他的背,要他自己来。
结果少女的手一戳,他的身子便猛然抖了几下,像是疼得受不了那样,痛呼,然后觉得奇怪了回首来看她,以为她今天是落尽下石的。
谁知道一回头就看见她红红的眼睛,还有那揪成一团的表情。
“……我说实话,我早习惯了。再说你就住我屋对面,你不也天天看着呢么,怎么还这样一惊一乍的。”少年想安慰她,反倒弄巧成拙。
应楠抬头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回,“要是哪天我也跟你这样被打得半死不活的来学校,看你心不心疼!”
他吞了口口水,结巴,被问住了,答,“那能一样么?你爸又不打你,我爸也不打别人家的小孩,他……那怂,专挑自家人欺负。”孟嘉解释地有理有据。
少女头一回见到比自己还笨的人,气得站在原地恶狠狠地吸了好几回空气,要求道,“你快帮我把瓶盖拧开,再拖一会儿就要上课了,我不想挨骂。”
“行。你说什么我不答应。”少年接过药瓶轻轻松松拧开,而后转过身弓着背老老实实给她当背景板。
她也不管那么多了,用食指挖了一勺药膏上去就是左右乱抹,恨不得三两下就把全背涂了,恨不得他的背今天就能好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