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二 ...
-
五、
星儿死了,居然这样就死了。
我颓败地坐在冰冷的宣和殿砖地上,只觉得心痛不已,星儿于我,已是全部,不论男女之爱,还是她对我的照顾。
手轻轻摩挲着一件小袍,那上面似还有她的余热。
这是她为我和她的孩子做的春衫,她手巧,孩子的衣物都要自己做,每一件小孩衣物,都是她精心裁制,上面的梅花栩栩如生。
昨夜我还笑她,如果生得皇子,穿得如此花哨,要惹朝中笑话,她嘟嘴假装生气不理我,脸上却满是幸福的笑意。
明明是初春,可是我却觉得寒气袭人。
大门“吱呀”轻轻响了一下,不用去看也知来者是谁。
除了赵婴,还有谁敢在我如此颓败时来触霉头找骂。
“你是来看我狼狈的样子的吧!”听着脚步声近,我轻道。
你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拿出一大坛酒和酒杯,给你自己斟了一杯饮下,良久,道,“我来陪你喝酒。”
一如多年前华亭对饮。
“我没心情饮酒。”我泱泱地道。
“有些清醒时的痛苦,醉了就感觉不到了。”你再斟了一杯,推到我跟前,“这种酒叫醉生梦死,很适合你。”
我抬头看到你坚毅的眼,顿了顿,接过酒,饮下。
从来不知道,酒居然是这样苦的。
我以为你接下来会笑我太儿女情长,但你什么也没说,只是一杯杯陪我痛饮。
酒很浓很烈,比一般的酒更易醉。果然容易让人醉生梦死。
可是赵婴,你从来不知道我是千杯不醉,以前和你比酒量,也是故意让你而已。
忘了喝了多少醉生梦死,我倒在地上,只觉得心里更加难受,这世上,我终于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一阵微风窗外吹来,殿两旁的烛火倏地灭了。
明月射入大殿,显得更加凄清,宫廷本来就是寂静的。
我想我是太累了,自己真得很不适合当什么国君,本来……我可以等星儿和我的孩子长大后,将燕国扔给他,带着星儿隐居田园,找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她洗衣做饭,我耕田教书。
可是,到头来,一切成空。
那个我最爱的女人,为了我哪点想偷懒的愿望死了。她的体质本来就不是很好,多年前的箭伤到底还是留下隐疾,不适合生育。
我想起曾经星儿说,她那次被箭射中也是想偷偷看我的样子。
这世上最难得的红颜与知己,我都拥有过。
所以,我更加痛苦失去。
“唉。”我突然听到你低低地叹息声,身上一重,是你把外袍脱了盖在我身上。
“喝醉了,为了一个女人……”你喃喃着,手轻轻抚上我的脸,把我凌乱的发丝别到脑后,我闻到了你身上浓浓的酒气,想来你也早就醉了。
你的声音在空寂的大殿上分外空灵。
“呵呵,为什么?”
“那个贱人……她到底有什么资格?让你……如此伤心?”
“这世上,能让你难过的,只有我赵婴,燕辛,你听到没?只有我赵婴……只有我有这个资格!其他谁都不配!”
你的声音突然冷了几分,抓住我的肩膀。
我有些哭笑不得,赵婴,你果然还是死性不改,脾气又冷又硬,连发酒疯都这么强劲。
我想睁开眼睛答你几句,岂料你却重重地压了下来。
温热的鼻息喷在我脸上,我顿时大惊,睁开眼,却对上了你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
月光下,你的眼满是悲哀,眼角浅浅的皱纹如此清晰。
你突然诡异地笑了起来,慢慢再次靠近我的脸,用清晰空灵的声音,在我耳边轻道,“燕辛,如……如果,我灭了你的燕国,将你带回赵王宫,让你下半生做我的私人禁脔,永远囚禁在我身边,你……你会不会恨我?”
“你可知道,我是如此爱你,我将天下打下来,我们一起坐拥江山好不好?”
轻轻地声音,却像是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响。
“呵呵,我忘了你喝醉了,根本听不到……还好,你听不到。否则,你一定会觉得我很龌龊……是啊,呵呵……我怎么会爱上你?我怎么会对一个男人产生爱?”
你喃喃道,转身倒在我身侧呼呼大睡起来。
如,如果,我灭了你的燕国,将你带回赵王宫,让你下半生做我的私人禁脔,永远囚禁在我身边,你,你会不会恨我?
你会不会恨我?
会不会恨我?
会不会?
你可知道,我是如此爱你,我将天下打下来,我们一起坐拥江山好不好?
我们……一起坐拥江山好不好?
好不好?
呵呵,我忘了你喝醉了,根本听不到。
还好,你听不到。
还好,你听不到。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而地却是更加冷了,深吸一口冷气。
赵婴,赵婴,原来,我在你心里,是这种关系的存在。
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太疯狂了,赵婴,你果然是一个疯子。
心乱如麻,三千愁丝,剪不断,理还乱。
我缓缓起身坐起,此时,月已上中天,深宫,孤寂。
未曾想,一波风雨未平,又起一波,在几天躲避见你后,我突然就莫名地失明了。
宫人手忙脚乱地传了御医,被告知是身染了剧毒。
彼时我已是神志模糊,隐隐似听到你在替我查下毒之人。
其实,我从来都没有憎恨过你,即使听到你那夜醉酒胡话,我照样还是将你看成兄长,即使……知道,原来给我下毒的是你的一个留在燕国的奸细,而那个奸细也是杀害星儿的凶手!
那夜,你或许以为我是中毒太深,神志不清。
所以在未央宫的前殿审了那个细作宫女,你的语气是如此的冷酷,完全不似平日的风格。
你说,谁给你的胆子擅自行动,给燕辛投毒?
那细作却笑了,声音凄惶:赵婴,陈星皇后救我一命,你却让我手刃恩人,更荒唐的是你居然还爱上了燕国国主!燕国既然早已被你算在囊下,国主以后必是生不如死,还不如让我先杀了他!
只听得你冷冷地道,拉下去,五马分尸!
然后听得几人进来,将那宫女拉出去。
宫女恶毒地叫道,赵婴,你会有报应的!你永远不可能与自己爱的人在一起!
然后,未央宫慢慢地静了下来,只有那个宫女恶毒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然后渐渐弥散。
你向我走近,我似都能觉察到你那炽热的目光,你轻叹一声,一双粗糙的手覆上我的眼睛,一下,一下地抚摸,仿佛在擦拭最珍贵的瓷器。
我想我当时肯定是有点颤抖的,所以你顿了顿,又加了一层被子在我身上。
四五日后,我终于清醒,只是眼前依旧一片黑暗,再也看不见辉煌的宫殿,斑斓的阳光。
然而在这样的黑暗中,我就越容易将所有的事情想通,所以,几日后,我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当我将燕国的国玺交到你手上时,你一定是很震惊的吧!
因此我听到你沙哑的声音,显得有点失常,“燕辛……你……”
“以后大燕就托你照顾,你能善待我的子民,不让他们出于水深火热的战事中么?”
或许你都不知道,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出奇地轻松。只是希望九泉之下燕氏列祖不要责怪,其实,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做皇帝的料,既然燕国早晚被灭亡,又何必一定要等到血流成河时,因此,我主动将国权交给赵婴。
“为何要交给我……你要走?”你抓住了我的袖子,紧张地质问,“你要去哪里?”
“星儿在世之时,与我道,将来若有了孩儿,我便退位,然后与她归隐田园,既然如今她已经不在了……那我便带着她的骨灰去游山玩水罢。”
“可是,你的眼睛……”
“这世道皆是如此,见与不见,不是一样。或许哪天毒尽,我便又可复明。”
你不说话,我静静地听着,你的鼻息还在,并没有离开。
良久,你道,“我可以在赵国为你找一个僻静安乐之处……”
“不必,赵兄之心,燕某心领。”我淡淡地打断你,要做到死心,最容易的事情就是从此隔断天涯,生死两不见。我不可能做到像一个女人一样屈膝与你脚下,这已是最好的抉择。
七、
然而我还是随同赵婴去了赵国。
只因赵婴查出,世上传闻为神医的夏古,此时也正在赵国,你说如果夏神医真能医好我的眼睛,从此两不见亦可心安。
我知道你在愧疚,语气是如此的恳切哀求,犹豫了很久,才点头答应。
我的让位诏书在燕国下达后,引来的震惊颇大,文武百官更是非议,然由与我不便出现,只让赵婴自行处理,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朝廷在一日内便悄悄平息。
只是民间开始非议,说我与你有禁断关系,当然,这是我后来才听到的,彼时,你几乎封锁了外界所有的风雨,给我制造了一个和平安宁的假象。
赵王宫比我想象的要大,没想到两国的制度亦是有天壤之别,你在宫中早已先后纳了十五个妃子,甚至还有了两岁的皇子,只是皇后之位一直空悬,不知你是什么打算。
我只能说你比我更会做一个帝王,懂得享受宫廷生活。只是这样的你让我觉得陌生,想,人总是会变的,你我都那么多年没见,你变了,我又何必惊讶。
那夏古为人古怪得很,竟然不肯听你传召,隐于市要你亲自前往相请,你没有发怒,居然真的就去了。
你给我找了一处僻静宫殿,精心地让宫人布置得如同我燕国的未央宫一样,再傻的人亦知你的用心良苦,只可惜我只能装傻充愣。
夏古仔细查看我的眼睛,然后说出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方法,换眼。
我的眼睛已经没有办法复明,只有换了他人的眼,这样的说法,是如此的让人惊讶。
你迟疑了片刻,想说什么,我却赶紧抓住你的衣袖,“既然如此,燕某便用心看三千世界罢!”
我知道,如果我愿意,你会真的残酷地找人来与我换眼。
只是正因为我失明,才能清楚失明的痛苦,这种将自己的满足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上的事情,你赵婴能做得,我却绝对不行。
“燕公子说的对,这世上,又是有多少人清明呢?用心看世界,或许比眼更明了。”夏古在旁爽朗地笑,道。
然而,我没想到,居然会有人自愿为我挖眼,那人便是与你同行同宗的妹妹赵萱。
在赵王宫,我认识的人不多,除了你差来的几个宫女外,就是这个不得宠的公主了。
赵萱比你小五岁,亦比我小四岁,她并非你母后所出,却与你母后曾在这冰冷的赵王宫中相依为命。
正因如此,你在血洗宫廷之时,没有将她杀害,她可以说是赵国唯一一个被你承认的公主。然被你承认,她还是在宫中尽受欺凌,我与她相遇,亦是因为意外。
那日,我在园中散步,这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一个女子进入了园道,“公公救命。”很显然她将我人成了宫中的宦人,我哭笑不得,一时也来不及纠正,道,“你躲到附近草丛中罢!”
只听得一阵杂乱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最终亦进了园。
“你们是何人?”适逢照顾我的那个叫灵芝的宫女出来,“竟敢擅闯禁宫!”
“大胆,不得对贵妃娘娘无礼!”对方传来一个宦官的尖叫。
原来是赵婴的后宫女人,我轻轻一叹,坐在旁边看戏,因为赵婴给我的这个宫女可不是吃素的主儿,果然,听得灵芝冷哼一声,“瞎了你们的狗眼,是皇上大还是贵妃大!皇上早已下令,任何人不准擅闯此地,违者斩立决,贵妃娘娘,你说,这孰轻孰重?”
果然……对方的气势被灵芝吓住了。
半晌,一个女声问,“你又是何人?”不知问的是灵芝还是我。
“哼,难道娘娘还想插皇上的闲事?”灵芝亦不客气,“当年李妃娘娘是如何死的,贵妃娘娘应该清楚吧……”
对方沉默了,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终于,听得那个女声道,“回宫。”然后一群人离开了园子。
八、
自那以后,赵萱便时常会来我处与我品诗论音,她知道我眼睛的不便,亦知道了我便是燕国那个神秘的国主。
赵萱最后给我送来的竹简上只有八个字:还君明珠,报君厚助。这八个字无比扎手。我拿着竹简沉默良久,最终化为一声长叹。
夏神医果然妙手回春,一个月后,我重见日光,虽然这眼睛的主人,是一个痴心的女子。
我是一直知道赵萱对我的爱慕,只是心里早已有星儿,那个因为我而死的女人,这让我如何能做到爱上她人。而如今,她为我自剜双目,这让我如何还能置之度外?
拆下布,我立刻去了你的寝宫。
“眼好了,你是来向我辞行?”宫中一片昏暗,我只听到你寂寥空灵的声音,在我失明之时,你命宫人将你寝宫所有窗台用暗纸糊住,没人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我……是来向你提亲。”心一横,我缓缓道。
“提亲?你要娶谁?”
“明萱公主,我要娶她。”
有时我就觉得自己分外残忍,譬如此时,我就能感受到你心中那种痛。
果然,我听见了你低低的笑声,宛如夜枭凄凉。
“燕辛,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么?为什么你就如此见不得他人对你好?”
“不,这与报恩无关,是我……早已倾心于她。”心口微微发痛,我忍不住闭上眼睛,如果可以,也闭上耳朵吧。
这是我今生撒的第一个谎言,也是对你撒的唯一一个谎言,目的只有一个,让你死心。
“你我相交甚笃,如结亲更是喜上加喜,如何?”
是啊……喜上加喜,只是,你永远不可能与我一起。我就是如此残忍。
“燕辛,你信不信,就你刚刚那些话,会让我想杀了你。”
你慢慢走近,我看得见你眼里的血丝。
“如此,你便动手。”我看着你,一字一顿地道。
终于,你叹了一口气,带着无奈,“你怎么还是这臭脾气?”
“好吧,你带她走。”
你的声音无比遥远,我在空气中闻到了淡淡的酒味,你又在喝酒,只是我永远不可能再有心情与你共饮。
“燕辛,如果我们还算朋友,走之前,你与我打个赌吧!”
“赌什么?”突然想起,打赌是彼时我们在燕国最常做的事,那时你甚至无聊到猜伺候我的宫女穿什么颜色的亵衣。
“赌我们谁先死,如果你先死了,我便杀光燕国百姓,给你陪葬,如果我先死,便是我输了,你可以来我陵中鞭我尸身。”
“这个赌,我赌不起。”
“你没有选择的权利!”你霸道地看着我,“所以……不要死在我前面……否则,无论你在天涯海角,我亦会将你找回来!永远不放开!”
这是你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说出你对我的偏爱。
心窒息了般,我看着你点点头,“好。”
九、
“辛,我们去往何处?”马车上,赵萱微微侧头问我。
“去游山玩水,你一直在宫内,没有机会看到外面的景致……以后,我来当你的眼睛。”我温和地道。
“呵呵……”赵萱傻傻地笑了,靠在我的肩上。
我微微一颤,却还是不忍推开。就这样……下去吧!
“知道么?那天看到你,我就知道,你一定有能力让我出宫的,让我看外面的世界。”
我静静地听着她的话,不禁有一种同情之心,这个丫头,贵为公主,却一生任人欺凌,还囚禁与宫中不见天日。
“辛,你知道么?我不后悔,我虽然看不到外面是什么样子,可是……我闻到了外面的花香,它们一定比宫中那些花美。我从来没有后悔什么……能和你在一起,是我最大的奢求了,你知道么?你是我一生见过的最美的男子。”
这个傻丫头,在宫里见到个男人已经是奇怪了,怎么说这种傻话呢?
我突然觉得她的话有些奇怪,立刻偏头看向她。
“如果有来生,我希望我还能找到你,让你这样照顾我,让我这样抱着我……呵呵,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暗红色的血自她的嘴角,眼睛鼻孔溢出,滴落在我白色的衣襟上,像盛开的朵朵梅花。
我大惊,“你……”
她抬手擦了擦不住流血的鼻子,“我是不是很丑啊……辛,你转过头去不要看好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赵婴……他,是不是他……”
“皇兄说,舍得舍得,要得到自由,必须用最宝贵的东西交换,于是……我饮下了他递给我的酒。”
“辛,我不后悔,我真的不后悔……我只是恨,为什么我要出生在宫闱……”
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终于一抹香魂随风散。
问世间,情债又添几本?
如今这世间,我又该去哪里?
尾声、
东庭历公元三百五十一年,赵王攻周(原氏)兵败,困于燕国都城外,后被射杀。
公元三百七十年,周朝统一六国,建都东陵,改国号为东庭,自此,天下太平。
许许多多的史官,都对赵王当年的兵败做了研究,然而最终还是不知为何骁勇善战的赵王婴,会被周朝的一个女将射死。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暴君赵王宁愿被射死,也不愿进城。毕竟燕国当时已是赵国领属地。
没有人知道,赵王婴宁死不入燕城,只是因为一个承诺。
以后大燕就托你照顾,你能善待我的子民,不让他们出于水深火热的战事中么……
赵婴,如此,又是何苦?
那个传闻中一箭射死赵婴的将军,拿着一封赵婴的书信来到寒山寺,纸在这时很是珍贵,而赵婴,用了它,来写他与我的深情。
只是,执笔人早已归去,唯留满城牧笛声。
终于,只剩我一个人。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