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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三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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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那行船已是出了鲁地进了江苏腹地,两岸的风光也是与先前大不一样。
南方雨水丰沛,河道较北方更为开阔,岸边早已隐隐抽出嫩绿。更有长条碧丝绦垂岸,叫人看了身心舒畅。两岸的小楼白砖灰瓦栗色门窗,高瘦细长,装饰的玲珑,木雕的细腻,到有了副明秀轻松的样子。颜色虽素,但比那皇宫内院红墙碧瓦来的活泼跳动的多。
顾寒秋因那日与金善闲聊,想起了发妻,心中便生出几分寂寥。近日更是躲在舱内,有心了便从那窗子里往外瞧两眼,无心时便闷头假寐,也不愿出门。
到是金善难不住这船上的乏味,几次三番来找他说话。
这一日,顾寒秋正懒懒的倚在窗边,见了金善进门,只道是“闲来无事,吃盏茶而已”。手中端着薄瓷的茶盏,内盛一汪碧水浮几漂嫩茶尖。
那金善倒是不识眼色,笑嘻嘻的便挤进房内,嘴里说着不三不四的话,“我看顾兄哪儿是闲来无事,分明是思妻情切嘛。”
顾寒秋就那么苍白的笑了笑,将茶盏放了。
这泡茶的水仍是鲁地的,不及江南边来的甘甜。好茶本就该用好水泡,这会子倒是吃的不得滋味。一会儿这船靠了扬州码头,杂役下去补换了水货,怕是能好些。
那人手中是自备茶碗,用顾寒秋屋中的水泡了,兀自刮了刮杯延,笑道,“顾兄这般思念嫂夫人,何不接她一通上京?”
行船已至闹市,舱外叫卖声,喊话声不绝于耳。天色大亮,江上已是清明,晨雾散却,有几分薄寒。倒叫这顾寒秋的一身白衣无处可藏。
“发妻身子弱,自小长于南边,受不得北方的寒气。”目光就那么直直的望出去,穿过一江春水,穿过岸上的小楼别院,穿过昨夜梦过的落花,来到玉溪闸边。
玉珠华未足月便降生,身子比平常人弱了许多。若说是不足之症,倒也不像。好时自是活泼好动,偏是常容易病着,且一病便如山倒。曾有算命的说过,若是想尽元阳,便不能离开这余杭府。若出去了,怕是没命再回来。
他原是极聪明的一个人,读书做文章什么的都不在话下,似能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就算在那病中蹉跎了些时日,课业也是从未落下过。原是想搬着书本去教他,却叫他教训了去。他又爱读些传记史册,肚子里总有说不完的典故。两人便常同处卧了,一个说一个听,大半日都不觉累。
顾寒秋淡淡的道,“前些年我上京赶考,是想要带着他的。可他的身子……”
这金善不解其中意味,一口茶水差点喷了出来,直笑说,“顾兄上京赶考还带着嫂夫人,我这做弟弟的都要笑话你痴咯!”
顾寒秋也不理他,只是说着,“若他能去考,我必是不如他的。可他这身子又偏不争气。”玉夫人本就舍不得,好在他那父亲不信那些,叫他只管去,路上两人也好照应些。可这才出了浙江的地界,玉珠华便病了。
昔日,似就在这地方。
顾寒秋跑遍了扬州城中的每一条街,踏穿了城中每一雕桥,只为他求一方良药。大夫说是偶感风寒,可这一病竟是缠绵月余。先前还能勉强走些路,后来便是走也走不了了。“眼看着考期将至,他舍不得拖累我,便自己雇了车马回家去了。”
金善兴叹一声,腹道:看着似个迂腐文人的人,倒是个痴情种子。口中言道,“想必顾兄日后必是高中了?”
顾寒秋略点了点头,脸上有几分羞愧有几分惆怅。
金善将那细瓷的杯盖儿刮了一刮,撇开几片漂着的茶叶,笑道,“嫂夫人心里必是高兴的。”
“是,他高兴。比自己中了还高兴……”他使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书信,字里行间都透着喜悦的滋味,那一笔一划似都能飘起来一般。原本写的工整的字,到成了歪歪扭扭的狂草,可见是喜的手都发抖。可自己回了他什么?“是我对不起他的。”
“此话怎讲?”金善打那杯中抬起眼皮。
顾寒秋的头更低了,恨不得埋进胸口里去。那一双眸子也是灰暗的,就如同他整个人一般,毫无生气。“不瞒你说,我高中之后父母居家上京投奔了过来。因我富贵了,他们便嫌弃起发妻来。发妻,发妻他无法为我生儿育女。父母几经思量,便与我另取了一房妻妾。他得知这消息,正在病中。嘴上未说什么,可病便好不了了……”
行船猛一摇晃,叫两人均是一个列跌。顾寒秋置于桌上的茶盏,原是斜开着盖儿的,这一下晃动,倒是“磕”的一声,盖了个严实。屋外“哄”的一声炸开了。
原来是行船靠了岸,穿上那急不可耐的达官贵人们吆五喝六的忙着下船。到家的喜滋滋回家去了,闲来无事的便下去领略一番江南风光。
中间似有似无的还夹杂着几缕叫骂,姑娘的声音,骂的好是下作。仔细一分辨,原是船上的歌姬与那临船的本地舞娘吵闹了起来。一个说着脆生生的京片子,如竹排掐翠板儿;一个操着软糯糯的吴侬小语,如细雨润着烟花巷。一个叉着柳腰指手画脚,一个撇着红唇眉飞色舞,却也一个不饶过一个。
烟花三月下扬州,也难见得这番景致。
金善觉得有趣,趴着窗口往外瞧,倒也明白了几分。大抵是那南边的姑娘们嫌弃北边的曲子糙,不如南边来的新鲜。北边的嫌弃南边的手艺差,平白糟蹋了好东西。
两方相争,是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好大的阵仗,倒叫那岸上的老爷们儿看了笑话。再看看顾寒秋,依旧是沉在他那痴痴的旧事里。
金善与那窗中与下头高呼,“姑娘们也别恼了,在下这儿有首旧诗新谱的曲子。你们一块儿看了,在比个高下不就结了?”说罢,与那袖中抽出一方藕色帕子,往下头甲板上丢去。帕上绰绰约约叫人绣了一首长诗。边上几个蝇头小楷,细细标注了工尺谱。
仔细一看,便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北边那几个是听惯了旧曲的,并不识得工尺谱。南边的便是了意,照着那帕子取一方琵琶快快的唱了。中有几个按错拨错的,也是无伤大雅。那北边的听了,竟是移来一几扬琴,一模一样的奏了一遍,连那错音都是分毫不差。唱的更是婉转美妙,有绕梁三日之功。
顾寒秋这才反应过来,只听得那最后几句,“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