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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头七/主水仙&主车主]尔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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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车甫昭想,这世界还没疯全真是个奇迹。
倒不是说他是什么支持世界正常运转且自身正常的类型,他但凡能有哪一天行为能被从头到尾由他人归在世俗意义的正常里,只能说大概是邪神把全世界人类都给洗脑了,以至于让他像个人。
虽然从狭义上来说,从物理定义上来说,从人类解剖学上来说,他也许确实是被归类在“人类”这一范畴里的。
也许。
但总之他一来没长什么莫名其妙的肢体,二来没被什么寄生,三来也没和邪神做过交换,虽说用着借命等等的法子活到了现今,又能以肉体凡胎击溃无数邪祟,各路手法不仅略知一二还能暴力拆解,末了还能把忘了自己的脸说的义正言顺又理所应当,总归在西封杂志社的多位非人类之间,仍能勉强算是人类,起码知道该怎么装人。
而较于他这个懂得怎么像个人,虽说大部分时候都不做人的人而言,佚名这个明明不是人,却偏生比什么都像人,只有在偶尔才爆露出非人本质,露出假到比纸人都生冷笑容的杂志社新人。她嘴上说着想找到自我,似是想做个人,真自我学习起人时仍怪得很。
比如现在。
子车甫昭把自己扔在沙发上,靠着沙发背,极力让自己别显露出什么背后一凉的惊悚感,而坐在他对面的青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坐姿标准且背脊挺直,相貌间带着点青涩的少年气,哪怕没什么表情,也仍让人能平白品出点未曾涉世的乖巧来。
只仔细看了,辨明他那双太黑太深的眼睛里到底是怎样一片吞没光线的平静,才能意识到他并非是未曾涉世,而只是太苍白了。提着世间万千苦难欢欣往他身上泼,他眨一下眼,颜料就从他身上流了下去,难留一点痕迹。
另一位有一样眼睛,把他带来这里的人拿了洗好的半道上见到就买了的桑葚,在他和人面无表情对视了三十秒后从厨房出来,嘴里还叼根没法吃的茎,等坐到青年边上才吐出来,带着被染红一点的嘴唇,朝子车甫昭的位置侧一侧头,做了个示意的动作,随后两对黑得吓人的眼睛就都停在子车甫昭面上,再同时移开,彼此对视起来。
子车甫昭的声音在喉咙里卡了又卡,心说你俩想玩加密对话能不能别演到哥面前,多浪费时间,有什么话不能说出来——但他转念一想,说不准还真是不能说出来的。于是声音还是卡在喉咙口,由他伸手去抓的那一把沾着水珠的桑椹给挤了下去。
佚名兄妹——别管他们到底能不能算兄妹,总之现在的身份算是兄妹——的加密对话在短暂的沉默后结束。穿着男性皮囊的佚名对女性皮囊的佚名认可似的点头,站起身,仍是那副稍显青涩,正要步入社会而略显紧张的模样。子车甫昭心说他当年在芳华大剧院就是被这张脸给骗的。
彼时在他心里还只是个编制保证金的新人倒在黑暗之中,身量不到他的肩膀,闭着眼,中长的发丝在发顶束成两个包,大了一号的红色外套盖住手指,脸嫩得像是个未成年的少女,晕得天昏地暗,被他扛起来了都没动一下。他咂摸了一下,觉得这该是个好欺负的人,哪怕不是人估计也挺好利用。
然后自我介绍为离雨婷的佚名接过他给的匕首,眼睛眨也不眨地就往他身上划,说试试刀。
子车甫昭素来遵循的规则就是吃一堑长一智,然后回头把堑给踢毁。他在离雨婷手下吃的堑挺多,反回去的也多,此刻同为佚名,若非离雨婷在边上,更像本人一时兴起换了个男壳子的离宇亭立在他面前,对他伸了手自我介绍,他本着对离雨婷的态度也伸出手去,往人手里塞了个法器。
“客气啥,”他露出个笑,“我们什么关系啊,那哪还至于需要自我介绍,我看着佚名仔都能把你的脸给捏出来。”
顺带一提,在知道离雨婷有个哥哥时,他还真这样干过,主要用以把人女孩子的驾照吊销后,顺带扣了人哥哥的驾照分。
离宇亭眨了眨眼,他与离雨婷到确实是太像了,连眼下的痣都点在了一样的地方,眨眼时眼睫被光打出的阴影险险地要触及黑痣,却偏偏停在那上边,就抬起来。然后他笑,也是一样皮笑肉不笑的生冷的色彩,从头到尾写满了假,他捏着手里那个铃铛样式的法器说哪不需要呢:“您和妹妹是同事,和我则是陌生人,送这么大的礼有点太暧昧了吧?”
离雨婷坐在他边上,好似全然没在哥哥面前告状过一样地继续吃桑葚,子车甫昭有时候觉得她吃这些全然不是为了口腹之欲,更多是因为她喜欢红色,眼下一看两兄妹都穿着件红色外套,别了红色坠饰,离宇亭说完,嘴里就被塞了颗果子,薄软的皮用不着咬就能破开,于是嘴唇也染着点红色,活像刚吮了口血,觉得自己还真是料事如神。
“嗐,人这一辈子总会顺嘴说点什么错话,”子车甫昭压根没打算求助(或威胁,这两个词在他眼里没什么区别)那边说着带你见我的家人,全然没提一句自己平日都对所谓家人说过什么,此刻显然在看戏的离雨婷,他觉得自己但凡往那边投个眼神,眼前就得是两张假笑的脸,不是说他受不来,只是他到底惜命,不打算在见家长的第一天被双打,“我就说了那一次,总不能就这么被记一辈子吧?”
“嗯,”这回回他的是离雨婷,“为什么不行呢?”
“多冤啊姐,你就说我那之后对你好不好吧,是不是啥事都帮着做,只一声就能来救场子?”子车甫昭就差双手合十做个鞠了,“同事之间是别太暧昧,但我们关系那能单算是同事吗,这不都见家长了。”
离宇亭原本还在翻看那只铃铛,但等他话一说完,眼睛却又抬了起来,似乎盛着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再度扭头去和离雨婷对视起来。子车甫昭没得到回应,反而看着两个人又加密对话地你看我我看你,装出来的那点服软褪了下去,正要直问他们到底想做什么,离宇亭却先一步再看向了他。
“我们是一对双生佚名。”他说。
对此前情提要不说了然于心,早就猜也猜到的子车甫昭耸了耸肩:“所以?”
“对佚名这个种族而言,亲缘是非常虚无缥缈的东西,同族早就习惯了以现今的姿态同记忆去生活,但我们追逐的并不是成为‘佚名’,而是‘自我’,”离宇亭将头颅往离雨婷那边侧了一侧,女性模样的佚名同时将自己的头颅向他的位置侧,于是两张近乎一模一样,只轮廓因性别而有所偏差的相貌靠在一起,活像两份打包好了的精致机械制品,一不注意便会合而为一,“而作为双生子,我们生来分享一切,包括得到的‘自我’。”
子车甫昭正要延续一句“所以”,但声音在说出口前突然卡住,他对着两双黑眼睛,抽了抽嘴角,对自己联想到的东西感到一阵背后发凉。
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表情,离宇亭再度笑起来,还是那个弧度太过,露出口腔内过深近黑色彩的笑,只是这次这个笑容填满的不是过假的嘲讽,而是过浓的不怀好意。
“对,”他说,“离雨婷选择了与你产生因果,以理解人的构成部分,那么离宇亭也是一样的。”
他好像是有点困惑地去看一侧的共生者,装模作样地问:“你和他说是要见家长吗?”
被他询问的佚名也装模作样地露着困惑,摇头:“我和他说他需要来见你。”
“欸,不是,你们、我,”子车甫昭差点想掠袖子,但对上再次一起看向他的两张脸,手抬起来又放下,他心说活见鬼了,佚名仔和他出了次任务就能摸着他底细,顶着张嫩出水的脸边卖乖边威胁,直让他觉得有意思,佚名仔她哥拿的身体比他还高,居然也能表露出这幅边卖乖边威胁的姿态,活像知道一这样他就动不了手,他有点想瘫回去,也就这么做了,“不是,您二位到底想干点什么?仙人跳?”
这会离宇亭面上倒是真的困惑了:“我不是说了吗?”
“说什么了?说你和佚名仔一体双生分享一……”
子车甫昭突然卡住。
“分享一切,”离雨婷帮他接了话,她不知何时也站了起来,靠近了他的位置,在她身后,离宇亭把那枚铃铛塞入胸前的口袋里,再一并上前,他们都并非擅于格斗的类型,子车甫昭一眼能抓着十三个同时制服他俩的战斗切入口,但他没动,于是离雨婷抓住了他的手,离宇亭按住了他的肩膀,指尖虚虚靠近他的脖颈,“包括因果。”
包括他。子车甫昭翻译。真他妈疯了。
他其实在两个佚名一起坐他面前看他的时候就隐隐有所预感,但没信。这要说出去谁能信啊?天桥底下卖片子的人都不敢拿这个当广告词,生怕被以虚假宣传举报。
事实此刻由不得他不信,两个带着同样凉意,穿着同样款式衣服的存在按住了他,分明只有手当真压在他身上,可硬生生叫他的感官有了被困死的错觉。他心说离雨婷当时问他要不要教她人类情感构成,俗称发展关系的时候可能没说过会有这一段,她当时要是说了他也不至于现在被按在这。
“子车甫昭,”离宇亭把他的名字念得像离雨婷那样多念到了熟稔,随后还学了个她要害人时候的叫法,“子车哥。”
离雨婷身量比他们都小,轻轻巧巧地钻过她双生者的手臂缝隙,将身躯放在那本就狭窄的一小块空间内,她也喊:“子车哥。”
两道嗓音拼凑而成的音节从音调到发音习惯都一模一样,最后呼出的一点气也一样,活像场双重奏。子车甫昭早年管理戏班子时就训练过不少人发音,只是他们那时要发得有力,能控住场。佚名喊他时不在意这些,他们的声音按着他们的习惯走,那个“哥”字平得像在讽刺他让自己坠进现在这个局面,又像在卖乖。
离宇亭把手完全圈在他脖子上,离雨婷抓全了他的手腕。两个非人的存在似真似假地测他一个活到现在也不能完全算人的东西的心跳,好似在场的三个人都能有人类的心脏在胸腔里加速地咚咚直跳似的。
佚名们极具人文关怀态度的问他:“你觉得呢?”
我觉得个屁我觉得,子车甫昭心说,他往上一看是面上点了两颗痣的青年相貌,往下一看是面上点了两颗痣的女性相貌,脖子被按着歪不了头也回不了头,双手被按着拿不了刀,又想:你们这他妈是给老子说话的态度吗?
他俩疯了。他最后想。这世界还没疯真是个奇迹。
他抓的那把桑葚的味道还在他嘴里留着,不甜,反而酸得很,离雨婷买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硬是没说,想着看佚名仔吃路边小贩的亏,没想到这亏先在他嘴里报了。他素来不喜欢吃亏,也不留隔夜仇,于是挣开被抓着的一只手,抬起来,去圈离宇亭的脖子,把这股子酸味渡过去。
离宇亭没闭眼睛,只垂下去,和下方的离雨婷对上,两个佚名看了看彼此,又点了点头,好似最开始无声交流时的重复,好似那时候他们就谈好了该怎么共享一个子车甫昭,一如他们共享生活的其他部分,从未有过爱好的偏离。
真他妈疯了。子车甫昭也没闭眼,他看着他俩交流完又一起看向他的眼睛,心里骂:疯子。
好在他子车甫昭也从没说过自己是正常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