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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chapter 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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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骆舟深一行人要去拍摄著名的托勒海特夏牧场转场,所谓“转场”,就是牧民依据牧草的生长周期,为牲畜转移草场,按季循环轮牧的过程。这次转场声势浩大,骆舟深得知后便提前结束在白哈巴的行程,一早大部队就往阿勒泰市阿拉哈克乡的托勒海特夏牧场转移。
关尔昨晚上提前告知了自己的行程,按照原先规划她会随同他们去喀纳斯,然后中途去一趟富蕴县参加熟人的婚礼,骆舟深等人则继续南下往禾木方向走,最后大伙再在可可托海进行拍摄,再回到乌市,北疆一圈算是走完了。
但行程一改再改,意外频发,凑巧的是大家都没按照原本的计划走。
一大早骆舟深等人匆匆与关尔吃了个早饭,便挥手告别。临走前骆舟深不放心,把关尔喊到旁边,把莫惊春的联系方式给了她,还再三叮嘱了几番。
虽说这人是程屿的大学舍友,但好歹人家在富蕴县当援疆老师,又是校友,有如此情怀的人品性应该不会坏到哪里去。
关尔笑呵呵地记下,然后不留情面的让他们快点滚蛋好让自己清静清静。从白哈巴到富蕴县400多公里,跑得快的话太阳落山前就能到。关尔想第二天再出发,至少坐下来得好好地跟人家道个别。既然再见不可预期,那就抓住能好好告别的每一个机会。
可没想到民宿除了前台小哥,老板们一个个的不见踪影。程屿跟昨天一样来无影去无踪,宋擎听说去帮忙找丢失的小羊羔了,阿依慕和那个漂亮的小男孩听说走亲戚去了,落得整间民宿一点儿人气都没有。
关尔看着小哥挽留的神情,安慰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挎上个帆布兜往外走,让独自留在家看家的小哥气得牙痒痒。
她也没溜达多远,听说村外的公路边有一片原始森林,她打算带着相机再去取点素材。昨晚上其实她也想好了,自己存蓄不多但好歹都是这几年辛苦攒的,如果程屿真不要,自己就打给宋擎,再转给他的家人。
她和程屿做不到老死不相往来,但看着昨晚这人的态度,估计也不会再与自己联系了。不过,她能通过宋擎或者莫惊春知道他的一些情况,总比一无所知强得多。
今天的白哈巴没有昨日天气晴朗,阴沉的天空似乎要下雨。昨日关尔一夜没睡,张着耳朵听外头似乎下起了雪。走到森林入口,果不其然一抬头间就看见森林之后的山峰裹上了一层银装。
清冽的空气跟城市恒温控制系统之下的冷风不同,它带着上万年沧海桑田的变化,几亿年的光年流转,最后演化、沉淀,化作一缕风、一抹绿,呈现在你的耳目之间。
关尔拍了没几张,稀稀落落的雨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明明森林另一头还是阳光闪耀,她这一头的空地倒是有片云专门针对她似的,她走哪就下哪。但雨只是细细的雨丝儿,漫不经心的,也不较真。被浇湿的大地在林间蒸腾出水汽,索性她把帆布包搭在头上,一步步慢慢悠悠地踱着。
关尔忽而想起了高中地理曾经学过的地球大气运动,近地面的水汽受热膨胀上升,聚集在高处之时,积聚成云,而别处受冷则下沉,压力差之下会带动气体运动,变成了风。
风的流动,使得天地间的万物流转。不知名的种子随风旅行,在泥土里吸吮养分,最后在大地之上,长成一棵苍天大树。就这样‘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
这是树的使命和责任,也是它的自由和束缚。
关尔靠在一棵高大挺拔的白桦树之下,静静地听着风吹拂树叶的哗啦啦声,那一瞬间,她像这棵树一样,站成了永恒。既没有悲伤的姿势,也没有欣悦的姿态,就只是这样静静地站着。
过往的一切、昨晚上的不欢而散,似乎都统统化成身上的云雨,再升腾至天空,随风带到另一个天涯海角。
这么想着,她的身子忽而轻盈了许多。这一生她跟很多人和解不了,索性就不去和解。不去见就不去想,不去想也就当它不存在。但人这一辈子都甩不开自己,与自己和解是一生的课题。
那一年关一越出事后,江辞镜不久就从北京搬回了杭州,她的病突然一下子就好了。野郊梵寺,浮屠生烟,她没进去看江辞镜,而是不免俗在佛前叩首,未到绝境之处,不问神佛,尽管她也不知道她要问什么。
签筒摇了三次才出来,一位老师傅给她解签,说了四个字,“放过自己”。其实难,也不难。其实不难,但也难。
老师傅剔度时不过十四,关尔问他当时怎么就想要出家了。老师傅用水瓢舀水喝,闻言笑了笑。他说小时候家里穷,庙里香火足,养个小孩儿还是容易的,所以家人就把他送进来了,就这么简单。你看很多人的人生从一开始就生不由己,你能说是因为你自己的缘故吗?
关尔自此没再没去寻找那个困扰自己的原因,她也再也没去见江辞镜。
雨下得大了,头发尖儿都坠上了雨珠。森林里没处可躲,关尔没办法,只能把摄相机裹进外套里,小跑了几步在公路上等过往的车辆,看能不能有没有路过的,能捎她一段路。
但等了十多分钟,除了一对行人外,只等来了一辆两轮摩托车。
关尔坐在车后座上,车子慢慢悠悠的,带着怀里的摄像机一蹦一跳,觉得这体验也真是新鲜。
“哎姑娘,你是程屿的朋友吗?昨天看你们在拍东西,是搞直播吗?”摩托车车主偏头给她扯了块雨披,给她挡雨。
关尔“啊”了下,接过来时才想起这摩托车车主正是他们隔壁民宿的老板。
便笑着回应,“不是直播,就是拍纪录片。不过他们今天都走了,我明天走。”
“这么快啊?”前头的老板也笑了起来,“不多玩几天?白哈巴一年到头最好的季节就在这几天了,过了就没了,你看年年这个时候游客都比本地人还多就知道了。”
关尔也无奈,但人家不待见自己没办法,“我得去参加朋友婚礼,不然也想多呆一段时间,这里空气比城市里好太多了,这几天身心都被净化了。”
老板哈哈笑起来,“城里人呆一段时间就好,呆久了也不适应,这里经常没信号没网,水电也不方便,更没有外卖和快递。”
关尔跟着笑没说话。
老板过了一会儿才道,“你知道程屿什么时候参加完葬礼回来啊?我客人还要向他买玉,电话都没打通,给他介绍生意他都不搭理。”
“他……”关尔懵了一下,才知道程屿这几天在忙什么,“去参加葬礼了吗?”
“喔,你不知道啊?就他爸以前的工友。他爸以前是下乡来的,人品不错又是为数不多的文化人,后来揽了个工程。咳,埋了很多人,没几个活的,真是造孽。后来救上来几个,这不也没熬过今年的冬天,唉。”
关尔听着皱眉,这是她不知道的当年实情之一。
她咬了下唇,问出了自己第一个猜测,“当年阿依慕的丈夫是不是也在?”
老板先是叹了口气,才道:“是啊,当年意外塌陷,埋了太多人。不过程屿那村是最多的,咳,但这几年该赔的也都赔了,可这是个无底洞啊,填得了吗?”
头上的雨丝敲打在头盔上,发出【砰砰】的声音,关尔忽而有阵耳鸣。
她嘴唇有些哆嗦,胸口因为呼吸不畅地轻颤着。她收紧手心,咬着牙道,“不有赔偿金吗?程屿——”说到一半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老板似乎没注意到她的语气变化,自顾自道,“哎呦,说是这样说,但真到那份上了,谁还能有理性。而且家家没了的都是顶梁柱,阿依慕算命好的,还能出来开个民宿,给库图再找个爸爸。其他人呢?父债子偿,可比‘赔偿金’这几个字值钱。”
关尔忽然从在路上行驶的摩托车上跳了下来,开车的老板吓了一跳车头拐了几个弯。
他赶忙把车停在路边,就见关尔非但没摔着,还突然蹿了出去飞奔了起来。他看着她消失的身影,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
*
“哎呀,这小羊就是爱玩,你们别总把它抱出去给游客拍照,不然它就总怕人。那照相机一闪一闪的,人看见了都要眨眼,小羊不会怕吗?”
宋擎拍了拍小羊安慰它,等它不挣扎以后才抱进圈栏里。他蹲着看着排成一圈的小萝卜头,看他们嬉嬉笑笑地互相推搡着,估计也没认真听进去自己的话。
他手里被几个小男孩塞了几个水果糖,糖包着一层透明七彩的糖纸,亮晶晶的。
但他可不能‘受/贿’,便道:“不想我告诉你们爸妈?那可不行,万一小羊再跑丢了,谁给你们找回来?”
小萝卜头原本是背着手的,这下特别‘团结’整齐划一地指向了他。
宋擎:“......”
宋擎干脆坐在了地上,一个个查看他们的‘战果’。
“除了拍照,还卖了啥东西?”
“水果糖!”“汽水!”“火腿肠!”“面包!”........“石头!”
什么玩意儿?!
宋擎把那个喊‘石头’的小家伙单独薅了出来:“什么石头?”
小孩儿流着鼻涕,嘴里嚼着一颗硬糖,小手比划着,“就是河边彩色的石头,好看的,长得像爱心的石头,然后装在玻璃瓶里,很多人,喜欢。”
宋擎心觉这小孩儿以后肯定钱途无量。
“那你卖了多少钱?”
小孩儿脏兮兮的小手比划了个五,“五块钱一个。”
纯毛利无成本,别人卖一根火腿肠才能赚几毛钱,真是好家伙。
宋擎:“.....那你卖了多少个?”
小孩儿腼腆地在裤腿上擦手,“......两个。”
好吧,宋擎真想知道这一对傻瓜蛋是谁。
他觉得这帮小孩儿吵得很,抬手让他们自己去玩吧。他正要起身,就见远处一阵风袭了过来,来人以一个百米跨栏的标准动作,直接跨过半人高的栅栏,差点栽倒在圈栏里。
宋擎赶忙把人拽了起来。
“哎呦我的天老爷,美女你这么投怀送抱不合适吧?要是被程屿那醋坛子知道了,我们就要割袍断袖了。”
关尔却没有跟他开玩笑的心思,近乎有些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
“程屿那个王八蛋在哪?”
宋擎被她凶狠的目光吓得腿一哆嗦,把什么都招了,“啊,昨晚半夜他开车回家了,他现在的家在富蕴县,还挺远的。我可不知道他又干了什么啊,你有气也别往我身上撒啊,冤有头债有主啊。”
关尔也没多说,便往回走边道,“把详细地址发给我,我现在开车过去,你不要跟他说。”
宋擎站在原地愣了下,“不是,美女,哪有这么追人的呀?他确实有事,有啥急事等他回来呗。这路也不好找啊,要不你再等会儿,他晚点也就回来了。”
关尔忽然猛地一回头,“你不说我就挨家挨户问过去”,蓦地声音忽而变得很轻,又转身继续往前走。
“当年我又不是没干过。”
是的,如果细数她这些年为程屿干的荒唐事,那可确实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