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闵》翦冬

1、第 1 章

　　南海辰巳之地，有一绿洲，洲上秀峰连绵，终年仙雾缭绕，层峦叠嶂的山林间百鸟争鸣，灵兽匆行，人云，青丘。

　　阿娘对我说过的话不多，但有一句，她说过许多遍，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人类的男子皆薄性！ ”
　　我有些不理解，总觉得这句话说得别扭。至于哪里别扭却说不上来。
　　后来我终于知道，阿娘说得不对，至少他不是。

　　我趴在西峰青涵洞口晒太阳，阳光照在我银色的皮毛上浮起一层柔软的光，我翻了个身，让阳光照着我柔软的肚皮。有些痒，但却舒服让人直嗑睡。
　　阿娘今天出关，我在等她
　　阿娘每过几百年就要闭关清修一次
　　族里的长老曾经和我说，阿娘已经快二千六百岁了，两千岁时就应该飞升的，可惜阿娘情根不断俗缘不了灵台不明神镜不清，所以直到现在还没有成仙。
　　长老的话我听不懂，但是我知道阿娘真的是青丘最厉害的九尾狐，她甚至可以用灵力幻化出任何人或物，这连族里资历最高的长老也做不到。我一直认为阿娘不肯飞升是因为舍不得我，虽然她与我并不亲近。
　　当阿娘出来的时候，我就发现阿娘不一样了，虽然我只有五百九十九岁，但是我还是看出来阿娘不一样了，她周身泛着一层银光，不是驱动灵力时才会发出的冷光，而是柔柔的软软的淡淡的一层白光，眉宇间的清冷虽然较之前柔和了，却让人感觉更加疏远了。
　　我脑中隐隐的浮出一个词，飞升。
　　阿娘是真的飞升了，我看着她在我面前一点一点的腾起，七色的光突然从她身上崩射出来，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可我仍旧瞪大眼睛看着她慢慢得向上升去，最终不见了影踪。
　　她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留给我。
　　我觉得有什么湿湿的东西流出了我的眼睛，打在我的爪子上，我低下头，看着那水滴一点一点渗进皮毛，塌湿成一点阴影。
　　我慢慢得趴下来，把头缩进自己的怀里，用我毛绒绒的大尾巴把自己掩住，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没有了阿娘我会这样难过，我甚至没想过阿娘会离开我，从此西峰就剩下我自己了，再没有人用微凉却温和的声音提醒我该如何修炼。
　　长老来了，叹息着对我说，只要我勤加修炼就一定会在天上和阿娘重聚。
　　可我知道，阿娘是真的不要我了，所以她才一句话不留得飞升而去。
　　长老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我再抬起头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月亮挂在西边的山锋上圆得吓人，很让人怀疑它会不会顺着山峰的弧度滚下来。
　　我的皮毛上结了一层露水，夜风打在上面凉凉的，有些冷。
　　我站起身抖掉一身的露水幻化成人形向山下走去，我想要离开丘，离开这个我生活五百九十九年没有踏出一步的地方。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了阿娘，怎么还能算作家。
　　我在山下的一个小镇里东游西荡
　　原来这就是人间，虽然吵闹了一些，但是却别有一番趣味，有趣得紧。
　　我第一个认得的人是慕晓轩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糖葫芦，红通通的果子裹着一层糖衣，在阳光下淌着金光，一颗挨着一颗串在一起，一串连着一串插在束草里，红彤彤一片诱人得紧。我小心的摘下一串凑到鼻尖闻，甜香甜香的，我试探得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我快速得缩回舌头，舌尖上的甜香让我眯了眯眼睛。
　　我小心得拈着那串果子正要走，一旁的小贩扯住我的衣裳，问我要银钱。
　　那时我哪里晓得什么是银钱，在青丘上果子都是这样随便摘随便吃的，我歪着头问他什么是银钱，他便不依不饶得说我耍无赖，扯着我要去个叫什么衙的地方。
　　我自幼孤僻，从不与他人接触，哪里受得了他这样撕扯，正要发作，旁边却伸出一只手轻轻得卸掉了那小贩抓着我衣袖的力道。我盯着那只手，十指修长洁白，指甲圆润整齐，竟比青丘上公狐狸化人时的手还要干净漂亮。
　　小贩不知从他手里接过什么东西欢天喜地的走了。
　　我抬头看向那人，这人生得真好，眉角飞扬，眼角轻挑，抿着薄唇冲人暖暖一笑好像能让百花都争相盛开。
　　“姑娘下次出门可要记得带银钱，不然真要闹到官府会让你的家人难堪。”声音真好听，像是青丘上最清澈的泉水流淌而过。
　　“他为什么不让我拿走我自己摘的果子？”我弄不懂，歪着头问他。
　　“你摘的果子？”
　　“是啊，我从那个草枝上摘下的就是应当是我的呀！”
　　“呵！姑娘从未出过门吧？”他轻笑出声
　　“你怎么知道？”我真的从来没有出过青丘半步
　　“姑娘家在哪里，在下送姑娘回去吧，不然姑娘的家人会担心的！”
　　“我没有家了，我阿娘走了，我再没有家了。”我低下头，突然觉得那串果子重得让我几乎拿不住。
　　“抱歉！那姑娘现在住在哪里？可是有亲人要投奔。”
　　“我也不知道要住在哪里，我没有什么地方要去。”
　　“。。。。。。”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青闵，我娘都叫我小呆。”
　　“慕晓轩，小字子谙。”
　　“你有家么？”
　　“当然有。”
　　“那你可以带我去你家么？”我殷切得望着他。
　　“呃，这。。恐怕不妥，姑娘就不怕我是坏人？”他见我一直盯着他，脸上像是渐渐染上了霞彩。
　　“那你是坏人么？” 我不依不饶。
　　“呃，不是。”他的表情有些像是被哽住了。
　　“嗯，你长得这样好看怎么会是坏人。”我笑着说，便看着他的脸更红了，几乎通透了面皮，这人真有趣。
　　“咳，，，，，可以是可以，不过我家不在这里，我家住京城，来此地只为寻青丘上的一味药草为我娘治病。”他的表情渐显凝重。
　　“什么药？”我好奇的问，青丘那山上的草草木木没有我不熟悉的
　　“蛰晚草，据说是只生在九尾狐洞口的一种草药，传闻九尾狐生性凶悍，取之极其不易。”他的眉间浮起一层忧色
　　“我有，不过不在身上，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不等他回答我就向后跑去，转过街角的时候我回头看到，他还站在那里望着我，仿佛所有的喧嚣都瞬间退去，只余他玉树兰花一般遗世孤立。我冲他点点头跑过街角，走到背人的地方我用了法术，踏风移影，这是我所学不多法术里面用得最好的，不多时便回到了青涵洞取了蛰晚草回来。
　　我依然假装从那个街角跑出，他还在那里，静静得站在那里，清俊得过分，惹得路人频频回首。
　　我走到他面前献宝一样把平时当杂草一样践踏的蛰晚草捧到他面前，看着他脸上喜色渐盛，突然觉得心里的某个地方一点点的暖和起来。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住的地方要这样大，要这样多的人陪伴，我随慕晓轩回到了他的家，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富丽的地方，无数的回廊雕阁，无数的纱帐宫窗，一层一层深深浅浅的重叠到一起，像是永远望不到底，看不到尽头，竟比青丘的山峦还要深邃。
　　有许多年纪不大的女孩子穿着一样的粉色衣裙在其中穿梭，她们走起路来比我这只狐狸还要轻，一点声响都没有，只余裙角衣带轻轻摇拽，浅浅得带起一阵香风，有些绮丽的味道。
　　她们都唤慕晓轩殿下，称呼我为青姑娘。
　　我当时甚至傻傻得认为，这些都是他的家人，至于他的父亲兄弟姐妹是哪个，我根本无从分辩。
　　那些日子我是快活的，甚至比我在青丘的那五百九十九年都要快活，慕晓轩很忙，并不能经常来陪我，差遣了许多人来陪我说话玩耍。我学会了许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渐渐知道了区分好坏善恶，也知道了原来人间是有皇帝的，就同天上有天帝一样，也一样有皇后，太子，而太子会成为将来的皇帝，就是慕晓轩。

　　慕晓轩来看我的时候通常是晚上，他会轻轻得把我抱在膝上，给我讲人间的故事。

　　不知道为什么，有许多故事我听到会高兴，有些故事我听了以后感觉胸口堵得难受。有一次听他讲一只蛇妖爱上了人间的一个穷书生，两个恩爱异常，最后却因为人妖殊途，白蛇被压在雷峰塔底，书生出家为僧。

　　我眼泪扑漱漱得往下掉，吓得他手忙脚乱拿袖子为我揩。

　　“为什么人和妖不能在一起？”

　　“因为妖和人是不一样的”

　　“哪不一样，一样的有血有肉能爱能恨”

　　“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那要是我也是你们说的那个妖怪呢？你们也要把我压在塔下么”

　　“我的小呆，你真是呆，你怎么会是妖怪，妖怪都是嗜血魔障，我的小呆这样乖这样傻，怎么会是妖怪。”他用下巴蹭着我的顶，我往他怀里窝了窝，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如果我真是妖怪呢。”

　　“那也没有关系，我会一直保护你。”

　　后来慕晓轩病了，病得很重，太子寝宫规矩很严并不是我能够随意进出的，所以我只好晚上偷偷的去看他，我看着他一圈一圈的瘦下去，却无能为力，我听到外间的那些人在角落里偷偷的议论说他怕是快不成了，我眼泪一滴一滴一往下淌，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有这么多泪水，我后悔我为什么在青丘的时候不和长老好好学习医术法术，这样的没用，什么都帮不上他。我甚至能看到他灵台上的七魄在隐隐浮动，神明不稳，连我这个半调子都知道他是真的不好了。

　　我摸着他的脸，还是那么的干净整洁，即使病得这样重削瘦得这样厉害也不减他的半分风华。

　　我忽然一笑，半调子的我还是知道一个方法来救他，我娘是九尾狐，是青丘灵力最强的狐仙，生我的时候已经是半幅仙体，所以我生来便有元丹，虽然我修行得时间不长，不过用它来换一条人命还是绰绰有余。

　　我轻巧得施了幻术使殿内殿外的婢女宫监都陷入晕睡，

　　我轻轻得俯下身，吻上了慕晓轩的唇，那样凉的温度让我心疼，我在腑里轻轻运气，元丹便被那股气拖着向上游走，从我的口中渡入了慕晓轩口中，我轻轻运气把元丹送入慕晓轩的腑中。

　　我抬起身，轻轻得呼了口气，看着他的面色一点点渐渐红润起来，我的一颗心也渐渐跳得安稳。

　　慕晓轩好了，举国欢喜，而我却越来越孱弱，没有了元丹，我要保持人形就要不断的耗损所余不多的灵力，于是我一天一天的瘦下来，越来越不喜外出走动，也越来越嗜睡，常常一睡就是一整天。

　　每天我醒来的时候我总会看到慕晓轩坐在我床前一脸担忧得看着我仿佛担心我不会再醒过来一样。

　　我冲他安慰得微笑，可是身体还是一天一天的弱下去。

　　每天都有一群大夫替我诊脉研方，皆道异常，却并无良策。补药一碗接着一碗的喝下去，喝得我舌头都没有了知觉，我央求慕晓轩不要再喂我吃药，他却置若妄闻。

　　我在心里苦笑，我的脉像怎么可能会和寻常人类一样，这帮人世大夫又怎能诊得出来，又怎能治得了我的失丹之症。

　　又到了端午节，我今天满六百岁了，

　　慕晓轩为了讨我欢喜，在宫里挂满了荷包灯饰，映得本就金壁辉煌的宫殿璀璨异常，耀眼的让人几乎睁不开眼，我突然想起了阿娘走的那天，也是那样耀眼，却清冷得可怕。

　　我窝着慕晓轩怀里，由着他哄我一起猜灯迷，

　　“春末夏初，打一字。”

　　“旦”

　　“冬初秋末，打一字。”

　　“八”

　　。。。。。。。。。。

　　并没有猜对几个，我识字不多，大多数都是蒙得，可是无论我说什么慕晓轩都会说对，我说他耍赖，他说没有，是我真的猜对了。

　　玩了不一会儿，我又开始犯困，却听着外面好像雷声阵阵，殿内的灯火被吹熄了不少，灯纱都被吹翻在一边，所有的帐子都被吹得猎猎作响，在灯光的照映下，影影绰绰的怪影嶙峋。

　　有人在大声的喊走水了，我迷糊得厉害，只觉得好像慕晓轩将我用被子裹起来向外走去，慕晓轩将我抱出殿时外面的雷声更大了，震得地一颤一颤的。

　　我迷糊的脑袋一下子就清醒过来，六百岁，六百岁，，，，，我的天劫 ，，，怕是到了。。。。我怎么会忘记的呢

　　青丘的狐狸但凡有点道行，修习仙道的都要历天劫的，六百年一次，过得去，法力更进一步，过不去，灰飞烟灭，我因为是天生元丹护体的九尾狐，本来从来没有在意过这六百年来的首次天劫，也就将它淡忘了。

　　只是现在我元丹已失，怕是熬不过这天雷阵阵了。。。

　　我从慕晓轩怀中挣出来，双脚一着地我就推开慕晓轩，我对着他轻轻得笑着说

　　“慕晓轩，让他们都下去吧，这雷是冲着我来的，别伤到旁人。”

　　“你说什么傻话，快过来，这殿走水了，跟我回东宫去。”说着就要来拉我的手，我一边向后退一边对他说，“慕晓轩，我其实是一只狐妖，这是我应受的天劫，你不要过来，你凡人□□是受不住的。”

　　雷声一阵紧似一阵，怕是这雷马上就要落下来了。。。。

　　“小呆，不要再顽皮了，过来”慕晓轩不肯后退，又一步一步的靠近前来。

　　我无法只得使力一推将他推得远了一些，他没有提防，不由向后踉跄几步，这时一道金光从天上降下，打在我身上，我只觉得五脏六腑顿时像焦了一样的抽疼，再维持不住人形还了原形委顿在地，不住得发抖。

　　虽然身上疼得恨不得死去，可脑子却清醒的可怕，我抽头看向慕晓轩，只见他怔在原来，双目发呆得看着我，我心里一阵抽疼，竟觉得比被天雷相击还要疼，眼泪忍不住又掉了下来，这时，第二道天雷又打了下来，我想我恐怕连五道天雷都熬不过去，更何况九九八十一道天雷。

　　第三道天雷下来的时候，我几乎就直接晕死过去，可是那种疼却不允许我晕过去，这时候连晕死都成了奢望。我想我银白色的毛皮几乎成了焦黑的颜色，因为我闻到我四周都是焦糊的味道，我知道我的五脏也好不到哪去，再来一道，我就可以彻底解脱了。

　　第四道天雷下来的时候，我只模糊的看到一个黑影将我罩住，我用力得睁大眼睛，我看到慕晓轩嘴角吟着血冲着我笑，我只觉得脑中嗡得一声，这个傻瓜，他竟然用他自己替我生生挡下了这第四道天雷，我呜咽的想骂他，可一开口才发现我早已经不能说话了。

　　不知为何第五道天雷一直没有落下，我努力得支起身体，可是我发现不行，慕晓轩将我整个拢在怀里压在身下，护得不留一丝缝隙，我觉得有温热的液体从我头顶淌下，，然后顺着我的下巴滴到地上，我晓得那是慕晓轩的血，他的血一直流一直流，直到我被别人从怀里扒开时还在流，我被甩到一边的地上，我看着他们把他抬走，看着他的血在青灰的地砖上慢慢发黑，我只觉得绝望，无边无际的黑暗向我涌来，比死了还要难过。

　　当我再醒来的时候，我看到了阿娘

　　依旧是那么清冷的样子

　　她看了我半晌，终于叹了一口气，缓缓得告诉我后来的事情。

　　原来慕晓轩是未来的皇帝，真龙天子，龙气环绕，又有我的元丹护体，性命无忧，只是将一切关于我的往事都忘了个干净，

　　阿娘说，人妖相恋本就是禁忌，遭受天罚是必然的，这样也好，从此我们两不相欠，尘归尘土归土，再无交集。

　　那种痛又从胸口涌上来，一点点澿入四肢百胲，我全身发抖，眼泪一直在流，我突然就想，只要他还活着，还好他还活着。。。。

　　可是为什么心还是一直在疼。

　　后来我又去了一次皇宫，偷偷去看过他一次，依旧是疏朗清隽的一个人，正坐在花园里面读书，有一个灵慧秀美的女孩子抱着一件披风从回廊处赶来，一边为他披上披风一边嗔怪他不小心，他暖暖一笑，就像我们头一次相遇时一样的笑容，那样暖，那样好，然后他唤那个女孩子，“小呆。。。。。。。。”

　　后面的话我并没有听便转身离去，，，，，风拂过脸庞，一阵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