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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同路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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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谢扶眼中不似先前那回防备,屈起手肘欲坐起身来,卢桑见状伸手扶住其右臂,借力将人扶起,待谢扶坐定,卢桑将手收回,翻舀着手中那碗汤药。
谢扶垂眼看向方才卢桑握过的位置,而后连忙将视线移开,抬眼示意卢桑将药给自己。
卢桑见状略一挑眉,不过却没再说什么,径直将药递了过去,只见谢扶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待谢扶将药喝完,卢桑顺手接过碗盏,放在一旁案几上后,随之在床侧坐了下来。
看着卢桑坐在自己身侧,谢扶一时间不知该将视线落于何处,最终落回在了眼前那床被子,兽皮经过处理已然绵软,盖在身上轻薄却御寒。
卢桑未察觉谢扶异样,面上收敛神情,缓缓开口道:
“谢扶,我们谈谈。”
话落,谢扶微怔,下意识颔首:“嗯。”
“方才本宫说你背上没有一处好皮肉,并非吓唬你。”
“...嗯。”
“你除了‘嗯’,还会不会说别的?”
“....?”谢扶本是低垂双眼,下意识应着声,听卢桑如此问,抬眼看向面前人,见对方一脸无奈地看向自己,不由哑然。
“末将...该说什么?”
卢桑有些无力,方才还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眼下坐在床上倒像是卸去一身戾气,变得茫然而无害。
“说说你为何要动手打人。”
谢扶闻言一愣,片刻后如实道:
“末将方才说了,是因那二人对公主不敬。”
“本宫是问你,他们对本宫不敬,你为何要动手?”
话落,谢扶置于身前的双手不自觉扣弄着,这是他以往无措时惯用的动作,因此曾屡被父亲指责,称身为武将,绝不该对事物生出习惯,否则会被有心之人记住,借以作为把柄。
谢扶含糊地点头应下,心中却腹诽自己平日只有在看见谢说时才会无措。后来谢说故去,谢扶已许久不似今夜般不知所措了。
“也无甚缘由,末将只是听见其诋毁公主之言颇为刺耳,未想太多便动了手,给公主惹了麻烦。”
卢桑没有回应谢扶那句歉意,在其一番话后,突然问道:
“你读过《毂梁传》?”
方才谢扶对萧淳说的那句“言之所以为言者,信也”,出自战国时期的《毂梁传》,大梁建朝以来,历代君主皆崇尚儒学,故而上至皇室,下至布衣,皆奉儒学乃行世准则,于是民间流传出不少儒学名作,其中最为显者乃《公羊传》与《毂梁传》两部。
然而当今大梁圣上登基之初,便广为推崇《公羊传》,宣扬“天下一统”,这也是为何其在即位三年后便开始征战大昭,企图实现政治野心。而“相对保守”的《毂梁传》,则逐渐被世人淡忘。
谢扶没有想到卢桑问的是此事,不过还是如实道:
“读过。”
“这倒是奇怪。”
卢桑突然开口,在谢扶疑惑的神情下说道:
“你在意本宫名声有失,且能对萧淳说出那番话来,说明你认可《毂梁传》中之言,可既如此,为何却不在意自己名声?”
坦白讲,卢桑今日得知谢扶动手的原因是因自己,心中是惊讶的,而在得知其读过《毂梁传》时则更为惊讶。毕竟其在狱中的那副模样,若非是为杨淌,只怕根本不会活下去。
“这不一样的。末将不过军营中一士卒,本就无关痛痒,如今又背上了俘虏之名,于大梁而言,是声誉尽失之人,名声于末将,并不是重要之事。可公主不同,公主虽肩负梁魏两国之任,可末将这几日看着,却觉公主多有为难之处,为救末将已留人以话柄,若是再被非议,只怕行路更为艰难。末将本想着借此堵住旁人之口,谁知......”
说到此处,谢扶再次将头低了下去。
其实今日在面对萧淳时,谢扶并未觉自己有错,亦不觉应受此道笞刑,可若不受,便会置公主于为难,公主愿意帮他救杨淌,又带他出昭狱,是以他想做些什么。
听完谢扶一番话,卢桑半晌未开口,目光幽静而清冷,良久后突然开口:
“关于淳世子,我们在一些事上立场不同,今日他对你的刑罚,更多是因本宫缘故。故而这句抱歉,该本宫说。”
谢扶听到那句歉意,下意识便想否认:
“公主...”
不过卢桑却未让谢扶打断自己,示意其听自己说完:
“你之前不是问本宫为何要救你。”
“你猜的不错,劝你降昭一事,本宫的确有不得不为的原因,当然亦有所图。可这些都不足以让本宫将你从尚方狱内带出。”
话落,卢桑一顿,看着面前一直不肯抬头的谢扶,她知道其在自责,故而方才即便拖着支撑不住的身子也要走到萧淳面前,替自己争辩一次,即便知道此举在萧淳眼中无甚用处,即便其答应会查明也不过是搪塞之言,可饶是如此,谢扶依旧走了上前。
谢扶本默默听卢桑说着,直至上方突然没了声音,疑惑间抬头,只见卢桑正盯着自己,目光迟疑间,谢扶问道:
“那...是为何?”
“因为你说相较人言可畏,你更怕魂骨难眠。那刻本宫觉得你我之间倒有几分相似,你是边境将士,为保大梁安稳而活,本宫是和亲公主,为两国安稳而往,如此看,你我虽身在异处,却算得上半个同行之人,看见同路人身处险境,本宫想着能拉他一把。”
卢桑没有告诉谢扶,八年前也有人曾为了心中信仰,愿意丢掉半生名节,可当时的卢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最终自裁于诏狱之内。八年后的卢桑面对相似之景,心中无比庆幸,此刻的自己,尚有余力。不致令面前人,消失在一场国与国之间的博弈之中。
“末将与公主...是同路人?”
“是。”
见谢扶小心地看着自己,卢桑目光没有迟疑,索性将话说得再直白些:
“本宫视你为同路之人,故而即便旁人称你作俘虏,你也无需在意。身为武将,将骨不可弃之,此刻你举起的双手,总有一日会落下,将昔日敌人,斩于刀下。”
话落,见谢扶怔愣的盯着自己,卢桑不由提高声音:“明白了吗?”
“...明白了。”
“明白什么?”
见卢桑目光调侃地看向自己,谢扶面上一红:
“日后末将不会理会旁人说辞,只做好自己。”
看来还是不明白,卢桑故作失望地摇头,叹了口气:
“本宫话中之意是,若下回还有今日之事发生,有本宫替你撑腰,你尽管接着揍回去。”
说完,屋内一阵寂静,谢扶似乎尚未从卢桑话中回神,而卢桑看着谢扶一脸怔愣神情,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是谢扶这些时日第一次看见卢桑笑容,先前的卢桑,不是在同萧淳剑拔弩张地对话,便是在平静地劝说自己,因而面对眼前舒展的笑意,谢扶顿时被晃住眼,也正是此刻,谢扶突然发觉,公主似乎比自己以往在长安城见过的娘子,都要好看。
卢桑见谢扶依旧看着自己沉默,揶揄道:
“怎么,打不过那些人?”
谢扶这时回神,面上只觉升起一阵热意,不过这次却并未将头掩下,而是鼓起勇气对上卢桑目光:
“公主,末将身手其实不差。”
话虽说的平静,可卢桑却听出了此间隐藏的几分得意,唇角也不由缓缓扬起,心中微松了口气。
“既如此,那便赶快将伤养好。谢校尉如今从上到下皆是伤病,本宫的确不知该不该信你那句身手不差。”
面对卢桑调侃,谢扶也全然不在意,嘴角终于勾起一丝笑意,微微颔首,而后望着卢桑道:
“公主可还记得当日在狱中问末将的问题。”
“...什么?”
见卢桑似乎不记得,谢扶提醒道:
“若是公主能救兄长,末将要以何相报。”
此话一出,卢桑有些印象,不过当初不过是胡诌的一个借口,目的是让谢扶相信自己而已,谁料却被其记在心中。不过见其郑重提起,心中不免好奇:
“那你要如何相报?”
“末将虽不知公主所求为何,可公主既视末将为同路之人,那么为报公主之恩,末将承诺会留在公主身边,直至公主所求之事,皆如愿。”
其实卢桑一向不擅长解释,一来在西魏,自己信任之人不多,惟有一个岑嘉。二来但凡能令卢桑困扰之事,便已不适合说给旁人听了。
这是卢桑留给自己的余地。
这些年来,她强迫着自己不过分依赖于任何一人,如此在做决定时便能干脆一些,这一习惯使得她大多时刻皆能无后顾之忧,虽有时不免辛苦,可日子久了,也没什么。毕竟相较于主动将把柄示人,如此之举更安全。
事实也如卢桑所想,无论是有心依附自己之人,亦或是随自己来到西魏的宫人,都曾放弃过卢桑,这让她不由庆幸,自己有这样一片余地。
然而此刻看着谢扶,少年严肃而郑重地对自己作出承诺,令卢桑突生出一种错觉,或许眼前这个人,当真能与自己,多走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