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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落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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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却见是一本杂志,印的是俄语。陈竟没学过俄语,只得道:“这……这本杂志是有哪里不对?”
不料张向阳道:“小陈,这你还没有看出哪里不对?!”虽他们两个说的是中国话,张向阳仍飞速扫一眼门外,匆匆地把杂志夹回书堆,急急地拖住陈竟的胳膊,要同他一起向外走,“快……咱们两个快出去,就当作没进来过,等其他人回来。”
陈竟听了个满头雾水,心道:“这都什么和什么?”
可一来陈竟完全不会俄语,二来还在惦念方才的所见,暗自揣测究竟是做了一场梦还是活见鬼,面子上也作出专家的样子,老成持重地同张向阳一路从船舱到船艏甲板上来。张向阳始终凝着眉头,向陈竟要了支烟,点起了才压低声音道:“光中,真是……真是风雨飘摇,正值多事之秋啊!”
陈竟本是不明白,可端详了片刻张向阳的神情,便猜想出了几分。但他与他爸陈光中已是两代人,他与张向阳则是三代人,陈竟纵有这样的心,也无法完全体会张向阳的心情。他安慰道:“老张,咱俩是公派出来办公事的,外人的事,和咱们没有关系……咱们好好地就行了,放宽心,坏不了事。”
可张向阳苦笑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有时候寄人篱下,身不由己呀!如今咱们在近万公里之外的北冰洋,要是出什么事……可真是跑都跑不回去。”
陈竟正是听得哂笑,心道他在“进化号”不也是这样境地吗?待待不下去,跑跑不出去——可张向阳这一番话,忽然叫他想起克拉肯曾经与他说过的“伊万·帕帕宁号”发生过严重事故,以致于船舶完全损毁,登时暗道一声不好。
但三十年后后人说的话,却没办法和三十年前的前人说,信口无凭,反而平添晦气。陈竟一时说不上话,只见张向阳也犹疑道:“外人的事,咱们的的确确是管不了,也和咱没关系,不过……只盼着不要横生什么变故,就像十几年前的——算了,不吉利,不提也罢,只盼着咱们仨平平安安地回去就好了。”
十几年前的什么?张向阳话不肯说完,陈竟也不好问。他笑道:“吉人自有天相,老张,我不是向你宣传封建迷信……但我向你打保票,咱们仨一定能一根毛不少地回国去。”
另有一位同行的女同志王秀枝,男女有别,陈竟只在夜里来,因而还未谋面。可“张爷爷”早些年他是见过的,当年去前苏联出公差的仨人,纵使波折,最后也是好好地回来了。
即使正值夏季,高纬度海域的夜里也冷得不留情,陈竟同张向阳傍着锈蚀的栏杆,齐齐打着摆子抽了会烟。船艏破开黑洞洞的海流,在前路的宏大尺度之下,“伊万·帕帕宁号”好似一盏将熄的孤灯。
不过半晌,俩人已冻得手僵,回去路上,陈竟压低声音问要不要去和王秀枝也知会一声?张向阳叹了口气,求实务实地说,与王秀枝说了又怎样?咱们一样都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做不了主,真是听天由命了……不过同志之间应是坦诚相待,赶明儿有机会,我去与她提个醒吧。
陈竟连连称是,心知他爸陈光中的正事,他这好儿子也一样管不了——果真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麻烦,“捉龙号”是他爷遭殃,“伊万·帕帕宁号”是他爸遭殃,只有“捉龙号”,才是他陈竟真正遭殃。
可话虽这样说,“捉龙号”与“伊万·帕帕宁号”,他这倒霉催的老陈家第三代传人难不成还能撂挑子?陈竟心中一声哀叹,正要回身进船舱,却忽然觉得好似有谁在看他,缄默无言,唯有针脚似的目光,细细密密地扎刺着他。
陈竟心下奇怪,猛然回头,可这一条来路上却是空空如也,哪里有人在看他?
……
“……连长您看!这阵子咱在西贡补给的货单子都在这儿了,共计有淡水八十五桶,西贡本地产米酒三十五桶,甘蔗酒十五桶,威——威士忌、白兰——白兰地等洋酒若干,另有稻米、猪肉、茶、烟、盐分别……”王胜仗会同机密似的,按低声音,叽里呱啦,在陈竟耳边打出一梭子机关枪,听得陈竟是昏昏欲睡,“……法国银圆结清,兑换大洋共……”
人的底线果真是一降再降,正合某名家所说的“掀窗论”,早一个月,要叫陈竟来一趟一九三零年的法属安南西贡港,陈竟是活撞鬼,但事到如今,三相对比,陈竟到西贡来,竟已有一种南洋度假的惬意。
该说不说,一来是他与……他爷与费德勒情谊甚笃,他没有性命之忧,二来是只有在西贡,他才脚踏实地,哪怕远在重洋之外,至少他两只脚是踩在地上啊!
陈竟已悟道:人只有到了海里头去,方能悟清自个打老祖宗起就是猴子。
今日亦是他爷这猪八戒吃人参果,正逢一台国内什么什么园的昆曲名戏班子下南洋唱曲,叫他爷得了闲出来,喝一喝茶、听一听曲,附庸风雅。
在“进化号”与“伊万·帕帕宁号”上两头折腾,陈竟已是心力交瘁。无他,只因他在“进化号”与“伊万·帕帕宁号”都是寄人篱下,得鹌鹑似的缩着,本以为“伊万·帕帕宁号”该是三艘船、三代人当中最叫他省心的一个,但万万没有想到却是应验了“覆巢之下无完卵”的这一道理,两年之后前苏联解体,看来要叫“伊万·帕帕宁号”遭殃作演习,提早在北冰洋解体。
也只有在西贡,还能过一阵子舒坦日子。
陈竟听着楼下台子上花面旦角叫他如听天书的《西厢记》折子戏,先刮一刮茶盖,再呷一口酽茶,才颇有派头地擦了擦手,接过王胜仗递送来的一打货单子,从头页一张张阅至尾。他道:“齐了,就这些?”
王胜仗陪笑道:“都是照您老人家吩咐置办的,您看看还有哪样要增补的?”
陈竟道:“不必了,就这样吧。”他作出请的手势,“不是说王老板今日也在戏楼看戏么?你去差伙计问一问他,是他移尊来拜访我,还是要我亲自去他的包厢去拜访他?”
待王胜仗出门去,陈竟正要再呷一口热茶,却忽见斜旁数尺外好一面雕花飞云的半人高穿衣镜,半点泥灰没有,正鉴出他这样一个低头饮茶的外行客:一双黄皮鞋,一身黑缎子马褂、靛青色长衫,衣架子挂着和和气气一顶薄礼帽,手旁一根舶来的黄花梨西洋文明棍——果然他爷是耍惯了面子功夫,文化没有太多,样子却十分之像模像样。
陈竟看得哂笑,心道他爷与费德勒倒竟可算作绝配。
他爷做面子功夫的这般功力,想必只要一辈子不开口讲话,兴许便会有人叫他骗一辈子,看不出他原本大字不识几个。陈竟已是见惯,正欲收眼,但倏尔双眼在镜中直直地凝住不动了。
陈竟一惯知道他与他爷长得像,他与他爸也长得像,他们老陈家的基因便是如此,正有如“孤雄生殖”,总是长得有六七八分相像样子。可陈竟向来没有揽镜自赏的爱好,因而也从未仔细看过他爷陈国业的这一张俊脸。
陈竟皴起眉头,挨近镜子,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端详过他爷的这一张脸皮。倒非他这倒霉孙子爱把亲爷往坏处想,可有时陈竟是真禁不住琢磨,是否他爷从小混混早早发迹到如今,也是托了他这样一张好脸皮的福气,毕竟自古以来、不论男女,要提拔谁也得去提拔自己看得顺眼的那个。
一来他爷个头高、腰板儿正,真是一表人才,二来他爷这眼眶子鼻子嘴,个个长得刀刻似的,一双裁刀眉,这眉须也是一根根的。
一打眼,陈竟率先找出他与他爷相貌上的几处相同,但紧接着陈竟眉头便微微地松了松——照他所看,亦大有不同,但无法完全说得出,便好似他爷这一张脸皮子要比他的更活泛些,同一般不怒自威的神态,他爷做得出,他便做不出,同样如斯多情的眼光,他爷做得出,他也做不出。
陈竟把其归因为会用他爷的肺管子抽烟,但不会用自个的肺管子抽烟一样的道理,他爷是在三教九流里逢场作戏作惯了的,但他十余年苦读,他没有作惯。
陈竟尚没有完全端详完,王老板已急急赶来。两人遣出闲人,陈竟请王老板落座,开门见山地笑道:“王兄,开个价吧。”
王老板道:“不敢……不敢,痴长几岁,担当不起!”这王老板肚子鼓鼓、手脚囊囊,橄榄似的头脸,闽府人士,一口拗口官话,乃是他爷陈国业奉令辗转关系找来的“内行人”,亦是开门见山地低声道:“陈特派,您是定好要怎样的货色了?”
陈竟左右一想,道:“我想要活的。”
“活的?”王老板道:“活的……活的不好搞啊!”
陈竟道:“是不好搞,还是搞不来?”
王老板把声音压得更低道:“陈特派,不瞒您说,我是干过这一行买卖,所以也和您说一句良心话,这‘海货’是万金难买的紧俏货……据我所知,这两年虾夷人不论死活捉到手的,也不过这个尾数——”王老板捉着陈竟的手打了个手势,“活的就更不必提了,而且休怪我说一句实话……您今年来的这个年头也实在不赶巧,今年是群狼环伺,咱要想去分一口……是难上加难了。”
陈竟听得面色风雨欲来,冷笑一声道:“妈的,真是反了天了!”
王老板却道他是在为回国交不了公差而发愁,特善解人意道:“老话说‘尽人事、听天命’,陈特派您此行下南洋,也已是尽心尽力了,若是担心回去交不了差……”王老板附至陈竟耳边道:“我找法子托人给您定几条‘束脩 ’,不论交差,还是资送,都是顶顶好的。”
乍听“束脩 ”,陈竟尚没有反应过来。片刻,他方记起“束脩”就是干肉条,登时通电似的,好不悚然。可再看王老板,却只似在谈论一样珍奇海货。陈竟道:“你是说……晒干了的肉条?这东西是能吃的?怎么吃?你吃过?”
王老板道:“倒不是晒干,这东西一斤称八两水,又烂得飞快,保留不住,是要用南洋这边一种土法子在船上快速烤制……”王老板笑道:“烹制办法,天上飞的、海里游的,无非都是那几种。”
陈竟遽然有如火烧肚肠似的,肠子里头一阵痉挛,自嗓子眼儿冒出一股胃酸水。他强忍着这痉挛的痛意,似笑非笑道:“那你尝过没有?味道好不好?”
“这东西……既然年年有人捉,又卖得金贵,自然是有它的行情。”可王老板却说得是个滴水不漏,笑眯眯道:“陈特派,咱说句实在话,什么货色卖得紧俏了,就肯定有人追时髦,您说是不是?不过是胆子小些的,就只肯买下半边,胆子大的……就敢吃上半边了。”
王胜仗重进门时,只见连长脸色阴沉得吓人,负手在窗前。王胜仗不由得也悄悄向窗外一瞄,可所见不过阴黢黢的夜,看不见头的海,动荡的海浪,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王胜仗去跟前道:“连长,咱这下头的戏唱完了,您看是直接回饭店,还是——”
陈竟始终觉得裤兜子卡着张硬片,一掀长衫,往里头一掏,果真掏出方方正正一张小纸片。但见上头数行仿写小楷,不过仍有几分生疏的钢笔字,陈竟看繁体字看得费劲,把纸片朝王胜仗一弹道:“给我念念,这上头都写了什么?”
却不料王胜仗的文化水平还不如他爷,挠挠脑门子看了半晌,念道:“于……于,呃,什么德……大道的……候君光临……报告连长!这上头怎么还有洋文?!”
陈竟闻言,便也低头一看,但竟未想到这洋文竟约莫是法文,他竟也不识得。不过幸好王胜仗何其赶眼色,当即草草重读一遍,下结论道:“报告连长!这肯定是个大酒店的地址,是仰慕您老人家的人来请您去吃酒的!”
陈竟疑道:“这上面哪里写酒店了?”
王胜仗道:“报告连长,这上面有落款!如果不是想做东请客的,谁敢在下头落款!”落款陈竟却是没看到,于是问道:“还有落款?谁的落款?”
钨丝灯昏黄,小楷又写得细密。由王胜仗执着小方纸片,两人一同去到灯下,皆是微微眯缝起眼,去打量落款的最后一行。王胜仗年纪小、视力好,率先道:“报告连长,落款是陈老——陈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