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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地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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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竟道:“老二?!”
那黑黢黢的车厢里头荧光一闪。这古怪、生涩的腔调除他爷“相好”还有谁?他爷“相好”递出支烟,慢悠悠笑道:“陈克竟,你不都是叫我宝贝么?”
陈竟眼见“砰砰”栽个半死的伙计们已哎唷哎唷地要起来了,当即顾不得替他爷这张老脸害臊,从车顶盖撑臂一跃,痛得一声大叫,连滚带爬挤进副驾驶,抱着左胳膊道:“妈的……你还说我?你从前不叫我国业,现在怎么都叫大名了?!”
他爷“相好”冷冽的下颌之上露出淡淡的笑容。陈竟已是要急得发怒,他爷相好却恰好似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在陈竟的连声催促之中,才挂档驶动车子——几声枪响,打碎玻璃、打中车壳,只不知有没有打中轮胎。
驶远些了,陈竟才半落下心往车座子上一靠。他爷“相好”却道:“回心转意了?还在汉东的时候不是你和我说……我再叫你表字,你就一枪打死我吗?”
陈竟一愣,冷汗唰地就下来了。幸好是他有先见之明,早把这一通乌糟事和王胜仗打听清楚了……不过话说回来,今夜他拉着王胜仗在花园攀谈至深夜,王胜仗不会已因他遇害了吧?!
陈竟登时脸色难看下来,但还未等有半分哀悼之意,忽见饭店门口赶来一丛人,急慌慌、亮堂堂,西贡巡逻队打扮,当中几个带头的衣衫不整、鞋袜不全,不知是从哪个温柔乡、销金桌赶来的。打头那个更是好不眼熟……不正是王胜仗吗?!
陈竟摇下车窗挺出脑袋来往后头一看,禁不住骂道:“一帮饭桶,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但不巧说这话还言之过早,陈竟刚一露脑袋,正挨一发黑枪,打在陈竟头脸下的车门子上,险些叫弹壳嘣进脑袋,连忙一缩脖躲回里头,心有余悸道:“我日!开快点,老二,快开快点,咱出去再说!”
远远地,把门的巡逻队把探照手电照在车牌上,朝车前脸一晃,射得陈竟直睁不开眼,但接着竟朝车前脸行了个礼,便好好地放行了。
陈竟连连攀着车座子往后头看,看定周家伙计万万没有这个熊心豹子胆,胆敢在他来援还撵车追击,才终于落下心来,胳膊迟迟地发起疼痛,疼得他咝咝抽气。陈竟道:“老二,今晚多亏有你,要不是你这个及时雨,要我等这帮饭桶来……那老子已是驾鹤西去啦!”
他爷“相好”道:“要不是今晚我有事出门,回来得晚,你本来也不必受伤。还是我来得迟了。”
若不是从王胜仗那听了前因后果,他爷“相好”说这样的话,还真令人感动。换句话说,不论是情人,还是兄弟,都叫人感动。可兄弟做不成,情人也半吊子……那就没法说啦!
如今知道真相,陈竟是既没法端出逢场作戏的作派,更拿不出和兄弟说话的语气,从头毛到脚,通身不自在。
“你这话说的,我……”他爷这遭瘟的风流鬼,显灵显得厉害,叫陈竟一说话文绉绉的,要求素质德性,便比挨枪子儿还不舒坦。“妈的,”陈竟好不烦心,独臂龙似的摸出打火机,把方才他爷“相好”递来的烟点上,“老子又不是残废,还指望你?你救我是情分,不救我是本分。”
“一墙之隔,举手之劳而已。”
烟是成品烟,不过不是洋牌烟,如果是他爷“相好”特买来的国产烟,那当真是他爷“相好”用心。陈竟一头敞窗吸烟,一头心道:哪来的一墙之隔?你大爷的天天夜里和老子睡一张床上……这也算是一墙之隔?
但陈竟冷不丁明白过味了,一愣道:“你住四零一?”
“嗯。”陈竟登时心里头浪打浪似的,好不惊诧,可这样反而说得通了……人家既然是以人类身份在人类社会活动,怎么不能住饭店了?难不成叫人家夜夜从海里爬出来找他吗?!不对……找他爷吗?!
他爷“相好”道:“车后座上有件我的衣裳,你掀开它,下面有本羊皮本子,里面夹了一张新绘的地图,是八月份虾夷人的捕捞航线图。”
陈竟今日才叫这“新绘的地图”给坑了一回,再听见“地图”二字,当即一个冷颤,险些要逼近过去看清他爷“相好”是不是周家伙计假扮成的。陈竟狠吸一口烟,皴眉头道:“你知不知道,你不是今夜里第一个给我送地图的?”
他爷“相好”专心开车道:“周德斐还派人给你送过新地图吗?”
陈竟没料想到他爷“相好”这也猜得到,“不算。这是周德斐找的由头,说要给我送新地图……不过我猜根本没有这份地图。”
但他爷“相好”道:“有的,只是周德斐没有给你。上次你拿给我看的‘南洋人鱼图’是一副人鱼点标记有误的赝品,人鱼不会结成太大的族群,夏季在热带海域活动也仅仅是为了哺育后代,更不可能会出现在商船航行频繁的海峡航道。”
陈竟粗粗一回想,忆起“南洋人鱼图”上的数个人鱼点是要一路南下,接近马来半岛,甚至进入马六甲海峡。那时他看得疑窦丛生,心道百年后怎么找人鱼要这么费劲,还问周家伙计,自古以来,人鱼就是生活在马来岛与马六甲通道吗?
是周家伙计同他说,人鱼行踪不定,“人鱼图”一二十年便要大换,更没有“自古以来”这一说,这副“南洋人鱼图”,也不过是这七八年间的事,才叫陈竟打消疑虑。
陈竟道:“你是说周德斐故意给我副赝品,他自己留着真品?”
陈竟再吸一口烟,眉头更紧,这“南洋人鱼图”可非“清明上河图”,不是单单张择端画的这副价值连城,地图这东西照样摹一份便是,何必造副假的来?还想置他于死地?!
骤然,陈竟冷不丁咂摸出门道,大骂道:“妈的,这狗屌的周德斐——他不会是和虾夷人干同行,干的也是这档子人鱼的血肉买卖吧?!”
他爷“相好”道:“周德斐的确与虾夷人有生意往来。”
陈竟不自觉立即去端详他爷“相好”的脸色,这事儿已不单单是不光彩,如果是他亲眼所见自己同胞被当作肉牛、肉羊叫肉贩子贩了去,这不但是骇人听闻,更已是一种不论生死都无法弥解的仇恨了。
可人与人鱼焉是同一物种?人与人鱼是应该作相同看待的吗?
陈竟不知道。车里头没有开灯,微弱的月光只显出他救命恩人摄人心魄的廓形,同人根本没有什么两样,峻挺的鼻梁骨,硬削的下颌,瀑布般的黑发,今夜难得挽在脑后。当然也穿着人的衣裳,西式马甲与衣裤,这样酷热的天,却不若他这样汗漉漉的。
陈竟禁不住含着烟挨得更近,两人愈见逼仄,陈竟闻到了淡淡的海水腥味与潮意,同时摸到了仍潮湿未干的头发。他疑心道:“老二,你来前下海了?”
往日分明如见鬼煞阎罗,直打哆嗦,今日不知是否因负伤,意志力削薄,无意扫见他救命恩人潮红的嘴唇,陈竟竟觉得有几分性感。
“新地图在后座,是我找参与过人鱼捕捞的虾夷人绘制的,大致不会有错。你看看吧。”
幸好他爷“相好”一颗心还挂在他爷的正经事上,陈竟遽然回神,登时心中暗骂,闪电般缩回,佯作老神在在地使独臂捞起衣裳,取出他爷“相好”送来的航线图。
陈竟没有留心到他救命恩人微微笑的神色,依去车窗边,借月光略略看了一看,竟比他预料得更要详细。
这年头的地图尚太过简略,所幸陈竟常看时事,对南洋地区、海域情势有几分了解,认出这一条条航线自日本海出发后,先是一路南下至苏拉威西海,后经锡布图水道进入苏禄海,最后,自巴拉巴克海峡驶入……
陈竟脸色一变。他问道:“老二,今天是几月几日?”
他爷“相好”道:“如果按照中国的传统历法,今天是……民国十九年闰六月十四,刚刚立秋。按照西洋历法,今天是八月八号。”
陈竟没料到他爷“相好”竟懂得这样多,一时喃喃自语道:“一九三零……一九三零年。”
他继续展开这副新的“南洋人鱼图”,细细看来,以翔实度而论,地区、海域的绘注在这年头已算作上上乘了,可惜只有航线图绘制得太粗糙,仿佛是使用了粗劣的墨笔与红墨水,粗细不匀、时连时断。
甚至……还没有完全干透。陈竟遽然鼻头一动,拿指肚揩下一点,挨近去闻,果真竟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陈竟惊道:“老二,你这几条虾夷人的航线图是拿什么东西画上去的?!”
但听其言道:“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