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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长夜篇20:造化弄人 ...

  •   48、
      车子驶离旧码头,夜色像一块厚重的墨布,将澜沧江的水声压得低沉。
      向恒瘫在靠枕上,喃喃:“走了一个傅强,又来一个赵立刚,什么时候算个头啊。”
      耿童目视前方,握着方向盘的手悄然收紧:“赵立刚想接的不止是地盘,还有这条被洗白的通道。章硕既然说荣兴这几天到,那我们等着就是了,我倒要看看,这个荣兴,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之后便是一路无言,直到耿童把车开到生活小区附近的停车位里。
      向恒这时候突然来了兴致:“哎,说好的小锅米线呢。”
      “不会少你的。”
      耿童话音刚落,便推开车门。
      夜风吹来带着澜沧江潮湿的水汽,混着街边小吃摊飘来的烟火气,总算驱散了几分旧码头的压抑。他顺手扯了扯衣领,眼角余光扫过小区门口来往的行人,确认没有异常后,才朝向恒抬了抬下巴:“走吧。”
      向恒精神一振,刚才的颓丧劲儿散了大半,趿拉着鞋跟在后面。
      巷子不深,昏黄的路灯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两侧的墙面爬着青苔,偶尔有住户的窗户透出暖光,夹杂着电视声和孩童的嬉闹。小锅米线的店面就在生活小区旁边,老板是个皮肤黝黑的本地大叔,正麻利地往小砂锅里加骨汤,咕嘟咕嘟的沸腾声伴着酸笋的独特香气,在夜色里格外勾人。
      “两碗小锅米线,多加酸笋。”向恒找了个靠墙的桌子坐下,拿起桌上的搪瓷杯倒了杯凉水,猛灌了一口。
      大叔应了声好,抬头瞥见耿童,笑着点头:“哟,耿警官也来了?刚下班是吧。”
      “嗯,我和他要一样的。”耿童点点头,拉过对面的椅子坐下,目光却没离开巷子口的方向。
      这里是老小区,来往都是熟面孔,一旦有生面孔出现,很容易察觉。
      说话间,大叔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小锅米线上来了。
      瓷碗里的米线洁白爽滑,上面铺着鲜嫩的肉片、金黄的油渣和翠绿的葱花,酸笋的香气直冲鼻腔。向恒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搅拌了几下,又挖了一大勺辣油加进去:“哎你说,那个荣兴在这种时候到滇城来谈合作,他难道不知道最近警察盯赵立刚盯得很死么,他为什么还要往枪口上撞啊?”
      “先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耿童拿起筷子,动作温和地挑了几根米线放进嘴里,“他们不是不懂,是太懂了。赵立刚到现在还不忌惮警察,多半是因为他觉得他的后台能保住他,还有就是......他觉得自己的产业已经洗白到没有人能查出任何东西了,所以无所畏惧。你没听章硕说么,赵立刚今天找人聊项目,来的是住建局的人。”
      向恒:“就那个方正平是吧,我记得严芬芳说他是住建局的——”
      “办公室主任,”耿童道,“这个身份,是最能接近局长的身份。赵立刚能请他吃饭,说明,这个项目估计十拿九稳了。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场合会有黄振在,按理来说赵立刚要走人情,不应该会求到黄振头上。”
      “这还用说,肯定他们仨是一伙的呗,人以类聚物以群分。”
      “不,我是好奇,”耿童说,“究竟是什么样的项目,要让市公安局的刑侦支队长也插一手。”
      向恒沉默一瞬。
      他道:“不会是......赵立刚的项目弄出人命了吧?”
      “不清楚,所以才要谨慎,”耿童说,“赵立刚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人。黄振从饭局出来的时候正好跟我们碰上了,我担心,他会为了给赵立刚铺路,优先除掉我们这些已经猜到他半分真面目的人。”
      “他敢!光天化日之下对警察动手,疯了吧。”
      耿童皱眉:“你小点声。”
      “哦,”向恒声音小了些,又觉得耿童有点杞人忧天,“我觉得吧,与其担心黄振会对你下手,还不如担心担心他会不会耍手段把你弄出攻坚组。毕竟死一个警察,这个代价太大了,不是黄振能承受得起的,如果黄振还想继续当他的刑侦支队长,他就不可能动你。”
      耿童嘴角微微动了动,算是回应。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骤然一凝,落在了店门口一个穿着黑色连帽衫的男人身上。男人戴着口罩,帽檐压得很低,正假装看米线店的菜单,眼角的余光却频频往他们这边瞟。
      “别抬头,用余光看店门口,穿黑帽衫的那个,”耿童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跟向恒闲聊,“应该是赵立刚的人,跟着我们过来的。”
      向恒不动声色地嗦着米线,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心里暗骂一声,嘴上却笑道:“这破地方还有人跟?看来赵立刚是真把我们当眼中钉了。”
      “说明我们找对方向了,”耿童放下筷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吃完这碗,我们绕路回去,就当没看见,不要惊动他。”
      向恒点点头,加快了嗦粉的速度。
      热辣的米线滑过喉咙,驱散了夜晚的凉意,也让紧绷的神经放松了几分。
      他们知道,一场新的较量,已经在这烟火气十足的店里,悄然拉开了序幕。
      大叔在一旁收拾着碗筷,见两人吃得差不多了,笑着问:“再来一碗不?”
      “不了,下次再来。”耿童从口袋里掏出钱放在桌上,拉着向恒起身,朝着生活小区走去。
      巷口的黑色连帽衫男人犹豫了一下,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耿童和向恒没事人似地进了生活小区的门,门口有保安有门禁,那男人也只得作罢。
      向恒忽然想起什么:“之前......你是不是在小区里被人教训了来着。”
      “什么?”
      “生活小区的门禁管理系统不算差,虽然是老小区了,但这里头住着的要么警察要么是家属,也没听说谁把房子出租给外面的人,当时青天白日的,你和江队两个人在房间谈事情,怎么就着了别人的道,还被开了一枪,”向恒说,“就算有人要报复,也不应该这么堂而皇之啊。”
      提到那件事,耿童心里某块酸涩的地方像是被谁捏了一把。
      他当然记得,也很清楚是谁对自己开的枪,但当时他不知道谁是敌人谁是队友,于是便一直没有说出口过,现在更是不愿意开口——斯人已逝,比起深挖真相,他更愿意用别的说法蒙蔽自己,说服自己,告诉自己江驰不是那样的人。
      江驰朝自己开枪是事实,可他在粤东用命换耿童活着也是事实,这其中的恩恩怨怨,早就是一笔算不清楚的账,孰是孰非,对于耿童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他不想知道江驰为什么要朝自己开枪,比起把死人拖出来鞭尸,他更想,按照当初的调查结果——虽然江驰手上检出了硝烟反应,但证据匮乏,本案,做悬案处理。
      这样,似乎能将一切都带过去,随着江驰的死,埋入地里。
      他只是,想维护江驰最后的尊严和体面,就当自己对江驰救命之恩的答谢。
      向恒看他半天没说话,胳膊肘捅了捅。
      耿童回过神,抱歉地笑笑:“当时事发突然,我有点想不起来具体的细节了。”

      49、
      深夜,四周都很安静。
      隔壁那个总是放电视看法外狂徒张三的邻居今夜竟然也出奇地安静,一时间耿童还有些不太习惯。
      洗澡的时候他抓着香皂搓着全身,不自觉想起某个和今天一样安静的夜晚,邢辰死皮赖脸要留下来的样子。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也许别人看不出来,但只有他自己清楚,那个看着有些桀骜不驯的身影,总会带着粤东码头咸湿的风,一次又一次地闯进他的脑海,成为噩梦中的永恒——他这段时间总是做梦,梦见邢辰掉进无边无际的深海,梦见邢辰在海里挣扎着向自己求救。
      洗完澡出来,在狭窄的单人床上躺下,耿童裹着被子翻了个身,黑夜里,不见五指,风从阳台门的间隙流进来,他又把被子裹紧了一点。
      这么窄的床,过去也能睡两个人。
      人是否真的会变呢,从江驰到邢辰,耿童挨了一枪又一枪,没死,是他的福气,但又或许,是有人故意没有真的让他死。
      邢辰终将会为自己的决定付出代价,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是耿童,也许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会一直陷在这个名为痛苦的泥潭里,那一枪近乎要了耿童的命,也近乎要了邢辰的命。
      一个是痛苦地活在回忆里,一个是痛苦地活在别人的回忆里。耿童想,也许他们的一切,早都随着午夜时分的一声枪响,被时光消磨掉了,徒留悲戚,徒留遗憾。
      他亲手给了邢辰一把刀,也亲手让邢辰把刀尖对着自己,他亲手,将自己推向一个名为背叛的深渊——-他竭力想向邢辰伸手,想拉住对方的衣角,可邢辰,这个他牵肠挂肚了许久的人,却在那一刻如此心狠地,开了枪。
      耿童躺在床上,闭眼,脑海里依旧是当时在粤东的那艘船上,邢辰朝自己开枪的画面。但还是那句话,斯人已逝,又何必再纠结过往的恩怨,他和邢辰,终究是自食苦果而已,有些疼痛,也许早就应该放下了。
      他默认了邢辰的死亡,就像默认江驰的离开一样。死去的人,再拖出来鞭尸,对真相而言毫无用处,只会让那些早已结痂的伤口再次撕裂,流出的不是血,是无尽的伤感。
      从相遇时的相互试探,再到最后的兵戎相见,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只剩下满身伤痕和无法回头的路。
      有些疼痛,也许早就应该放下了。
      耿童缓缓睁开眼,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床铺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影,像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于是他抬手遮住眼睛,指缝间漏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倒不如,留一点清白和体面。
      至少不枉过去的那些并肩走过的晨昏,那些未说出口的坦诚。江驰也好,邢辰也罢,终究是他生命里浓墨重彩的一笔,就算结局潦草,也不必让它变得面目全非。
      就这样吧。
      放过邢辰,也放过自己。

      50、
      而遥远的境外,缅甸,毛淡棉。
      一个穿着朴素的男人正站在江边,看着静默的夜色,树影轻轻摇晃,带来的是无尽的罪恶。
      浑浊的江水到了缅甸,带着塑料瓶,破布片,在江岸的淤泥里打转,江风里的咸腥早就被别的味道盖过——腐臭、污浊、陈旧,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在诉说着在这个在外人看来混乱不堪的地界发生了多少触目惊心的冤孽。
      “萨尔温江的夜景也不过如此。”他轻轻开口。
      另一人嘴里叼着雪茄,冷声道:“你还有心思感慨夜景?那个警察活下来了,你猜,他下一步,是先弄死你,还是先弄死我?”
      邢辰冷漠地转过身:“所以呢?”
      “你当时是不是故意打偏的,”那人淡淡地扫他一眼,显然不想计较,但仍在敲打他,“不过也好,姓江的死了,算你一份功劳。但要是那个姓耿的也死了,你还用得着过这种躲躲藏藏的日子么。”
      邢辰轻笑一声:“躲躲藏藏?我过这种躲躲藏藏的日子,还不是拜你所赐——傅老板,好歹我也是跟着你从死人堆里一起爬出来的,这么快就想找由头料理我,恐怕有点不太仗义吧。”
      “你当初的承诺可是杀耿童,”傅强按住他的肩膀,警告般用力捏了捏,“现在耿童没死,你最好祈祷他挨了那一枪之后学乖了,否则,等他查到这里,第一个死的人,一定是你。”
      “傅老板,你就这么笃定,那个小警察会查到这里么,”邢辰说,“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队长而已,能压他的人多了去了,犯不着赶尽杀绝。真把他逼急了,或是直接动了他,反倒会引火烧身。”
      傅强:“你什么意思?”
      邢辰:“我们现在最该做的是藏,不是惹,何必平白给自己添一个落在警察手里的把柄?”
      傅强猛地捏碎了指间的雪茄,烟蒂掉在湿泥里,火星滋滋作响,像他压抑的怒火。
      傅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枪这种东西,就算你不会用,十步之内,要取人性命也不可能失手。在粤东的时候你明明有一百次机会让耿童当场毙命,却偏偏让他只挨了一枪,还刚好避开要害。”
      他上前一步,逼近邢辰,眼底的阴鸷几乎要溢出来,压低声音咬牙道:“我让你杀他,是斩草除根!你倒好,留着他的命,是想等他回头咬我们一口?还是念着和他的那点破情分?”
      邢辰的肩膀微微绷紧,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邢辰没有否认,只是转过身,目光重新投向漆黑的萨尔温江,江面倒映着他模糊的身影,像个割裂的幽灵。
      “傅老板,”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听不出情绪,“杀了耿童,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好处?”傅强冷笑一声,抬手戳了戳邢辰的胸口,“好处就是少一个疯子追着我们的尾巴不放!耿童是什么人?是跟江驰一样认死理的警察,他查到你没死,就一定会查到我们背后的生意,到时候,你我都得给他陪葬!”
      江风卷着水汽扑在脸上,邢辰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快得让人抓不住。
      邢辰忽然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几分嘲弄,几分隐忍。
      “陪葬?”他侧过脸,目光直直对上傅强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丝毫畏惧,反而藏着深不可测的算计,“傅老板忘了,耿童手里握着的,可不止是我们的线索。那些年替你清理垃圾的人,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他要是真查到底,陪葬的可不止你我。怕什么?”
      邢辰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蛊惑的意味:“留着他的命,让他活着查,查到那些藏在幕后的人,让他们自己人之间斗来斗去,我们坐收渔翁之利,岂不是比现在就杀了他,引来上面的猜忌更划算?”
      傅强盯着邢辰看了半晌,眉头紧锁,显然在权衡利弊。
      邢辰的话戳中了他的软肋——他们不过是棋子,真正的大佬藏在更深的暗处,一旦事情败露,最先被牺牲的就是他们。
      “你最好别唬我,”傅强的语气缓和了些许,但依旧带着警告,“要是耿童的存在,最终威胁到的是我们自己,我会先杀了他,再杀了你。”
      邢辰没有回应,只是重新望向江面。
      江风掀起他朴素的衣角,露出他腰间别着的枪,枪身冰凉,就像他此刻的伪装一样。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粤东船上,手指扣动扳机的那一刻,他终究是偏了三寸——不是为了什么渔翁之利,只是在看到耿童那双写满难以置信的眼睛时,心脏某个角落,还残留着对这个人最后的牵挂。
      “放心,”邢辰的声音很轻,“他会死的,但不是现在。”
      他还是站在江边吹风,傅强觉得没趣,走了。
      一个女孩儿过来,喊了一声邢辰哥。
      邢辰莫名奇妙地转过身。
      那女孩儿叫桑达,缅甸名叫Thandar,中文说得很流利。
      桑达是当地一个船夫的小女儿,不过十五六岁。
      他在毛淡棉待的这些天,多亏了桑达一家的照拂,当初傅强带着他和王老四从粤东的轮渡上跳海时,船刚驶入南海中部,离中缅边境的海域不过百余海里。那天夜里风浪大,货轮为了避开检查故意偏离了航道,三人抱着块断裂的木板在海里漂了近十个小时,咸涩的海水灌得他几近窒息,意识模糊间只想着,或许真要葬在这海里了。
      可命运偏就开了个荒诞的玩笑。天快亮的时候,他们被一艘途经的泰国货轮捞了上来——货轮主人是个叫颂奇的泰国商人,娶了个缅甸媳妇,常年跑曼谷到毛淡棉的航线,做的是翡翠原石的生意。那天他们刚在泰国清迈收完一批原石,正往缅甸仰光运,船员瞭望时发现了海面上的漂浮物,本以为是海洋垃圾,靠近了才看清是三个奄奄一息的人。
      颂奇是个良善的人,看他们不像纯粹的亡命徒,又碍着缅甸媳妇的情面,没把他们交给当地警方,只是在船到毛淡棉补给时,把他们托付给了相熟的船夫。船夫憨厚,收了颂奇的好处,又看邢辰虽话少,却总帮着他修船、搬货,对桑达也温和,便让他们在江边的小木屋住了下来。
      桑达扯了扯邢辰的袖口,用中文说:“邢辰哥,阿爸让你回去吃饭。”
      邢辰回过神,刚才因怀念耿童而翻涌的戾气被他压了下去。
      他嗯了一声:“知道了,这就回。”
      桑达笑起来,转身就往木屋的方向跑,辫子在身后甩来甩去,还不忘回头喊:“快点呀,菜要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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