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安易》李子糕

75、1215

　　“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去医院检查！”林燕握着方向盘，经历彻夜的提心吊胆，她的眼睛里爬满了红血丝。

　　裴凛从不给人商讨的余地，这一点倒是颇像她那在生意场上说一不二的老爹。

　　见拗不过本人的意愿，林燕的车最终停在了酒店楼下。

　　最后一场考试在下午一点半，裴凛准时地出现在了陆越炀的视线里。

　　现场只有笔尖在卷子上摩挲的声音，混合着一些突兀的翻卷子声。裴凛紧赶慢赶，最终踩着老师的哨声完成了最后一个答案的誊写。

　　走出大厅的时候，裴凛的眼神在人头攒动的门口寻找某个人的身影。看到陆越炀的那一刻，她笨拙地穿过人群，拉住了他衬衫的袖子。

　　少女的嘴唇微张，像是要说些什么。陆越炀却含着笑打断她：“我们去操场转转。”

　　少年反客为主，拉住她的手腕往外走。熙熙攘攘的人群向楼梯涌去，裴凛看向少年乌黑饱满的后脑勺，微扬的短发在灯光的折射下泛着健康的光泽，再往下，是白皙的脖颈和线条流畅的后背——尽管宽松的白衬衫遮掩了少年大部分的肌肉，裴凛还是感到了莫名的安心。

　　今天的阳光好得出奇，没有一丝云雾的遮挡，慷慨地洒在杭城的每一处角落。通往操场的路边整齐地排列着不知名的大树，裴凛望去，满眼皆是独属于杭城彩色的秋意。少年拉着她的手腕，既没有出声，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裴凛享受着此刻温暖的微风，树荫间的鸟鸣，以及不可多得的平静。身体软组织挫伤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才刚经历的危险寒夜。

　　操场的路好似无线延长，裴凛仿佛走了一个世纪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她预感到了一些事情。

　　“……陆……”她想喊他的名字。

　　陆越炀没有停下脚步。

　　少女的声音带着未经开发的怪异，坚持不懈地发着口中的几个音：“陆……陆……越炀……”

　　如果此时裴凛上前，就会发现对方眼底藏着的不舍和悲伤。可她只是突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不安，原先宁静的心境被打破，她开始挣扎。

　　“放开……”她用尽全身力气想制止他的前进，心脏在对方的沉默里剧烈颤动。她抗拒陆越炀随口说的目的地，即使不太了解附中的地形，她也明确知道操场位于附中的东面，而陆越炀带着她走的方向明显不是那里。

　　“放开……”裴凛再次重申，这回的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恼火。

　　她不知道陆越炀要带她去哪里，但那个地方一定不是自己想触达的终点。

　　“放开我……”

　　少年虽然看上去身形瘦削，可手里的力气却完全超乎裴凛的想象。他保持着前进的速度，没有回头。不知过了多久，裴凛听见了陆越炀的声音。

　　那声音一如往日温和，只是今日掺杂着几丝不同的情感。

　　“你得回去了。”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顿时让裴凛心中警铃大作，她用另一只手敲打着少年绷直的胳膊：“放开我……”

　　截止目前，裴凛做过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想在离开前当面向陆越炀道谢。在巷子里崩溃逃亡的那个夜晚，他的出现仿若神明，温柔地拂去了她决堤的泪水。那晚她不明白陆越炀在她耳边呢喃的“顶楼”“阳台”等陌生的词汇，直到在今天凌晨望见顶楼之下凸出来的阳台，那枚回忆中的子弹才射中她的心脏。

　　她本来想问，他是怎么知道那个地方的，然后再和他客气地道谢。可此时此刻她恨不得咬烂他的手臂——

　　无论怎么掰扯那只清瘦的手腕，裴凛都无法挣脱他的束缚。

　　“你得回去。”陆越炀再次重复。

　　裴凛气急败坏，就算是半个救她一命的好人，也不能这么对她做出如此无礼的行为：“回哪里……！”

　　“回到你的世界。”陆越炀语气平淡，好像只是问她傍晚要不要一起再去馄饨店。

　　“什么……”

　　“裴凛，有时候我真的挺佩服你的……”

　　裴凛竟一时听不出他话里的潜台词，他是在阴阳怪气吗？

　　“你总是热烈的，像一束耀眼的阳光照进我们的世界……”四周的景象随着少年的话语开始变换，染上秋意的树木渐渐淡退，彩虹道和远处的教学楼也逐渐在她的视线里如粒子般消散。

　　世界的一切都在消亡，而少年成了这个世界唯一的遗留物。

　　“这是我们的第696次见面——当然，仅仅是在我的记忆中。裴凛，我可以称呼你凛吗……”他没有等候她的回应，自顾自地说着，“凛，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教学楼的转角。办公室的老师说3班来了位不得了的插班生，漂亮，活泼，有礼貌，听说家里还是做大生意的。那天的阳光也和今天一样好，空气是干燥温暖的，我一直以为自己的目光不会落在书本之外，可有意思的是，你偶然的出现总是能将我孤僻的想法一次次打破。”

　　“我开始注意起老师口中来自首都最好初中的转校生，她的笑容总是很明媚，眼睛弯弯的，天气好的时候，她会路过1班，因为她的好朋友在7班，刚好就在1班的上方。她的好朋友名字叫安易，和我住在同一个巷子里，也是个性格很好的女孩。可是，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你笑容之下深藏的悲伤，你像是从头而降的玻璃珠，那么清透明亮，又那么脆弱。你总是躲在升旗台的背后哭泣，那样的场景，我见过无数回。”

　　裴凛不可思议地停下手中的动作，下意识跟着他的步伐。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或者说，这一切都在挑战着她渐趋成熟的世界观。

　　“学校花坛的小猫很喜欢你，班里的老师同学也很喜欢你，甚至连巷子里脾气最倔的小老头也愿意抽出时间和你下棋。你很受欢迎，像个小太阳出现在我们的生命里。每天傍晚，我都会远远地看着你，你总是喜欢和学校花坛的小猫玩耍，最后，你和朋友们一起给它找了个新家。当我们再次相遇在转角，你自然地和我打了招呼，我很惊讶，你说安易告诉你，我是文华的年级第一，你觉得很厉害，问我想不想和你做朋友……我很开心，真的……可为什么故事的结尾是你的离开。她们说，你离开了杭城，从此我便再没有你的讯息。”

　　“凛，直到成年，我才得知你为了保护安易被歹徒袭击……”

　　“你总是不让人放心，总是将别人放在自己的前面，总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流泪……我很想问你，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来到杭城，为什么要和我们成为朋友，又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命殒于此——你好像很轻视自己的生命，可如果你像传言里的那般遥不可及……凛，为什么你总是带着赴死的决心……”

　　“后来，在将近百余次的回溯里，我发现你是为安易而来。安易大概是在你的世界遇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而你们又恰好是感情深厚的朋友，所以你来到了这里。你总是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巷子的榕树下，学校的转角，花店的门口，杂货铺的置物架前……三桂巷子和校园的每一处角落，几乎都有我们相遇的记忆。每一次相遇，你都带着疏离的微笑，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不记得我了……”

　　“凛，你的记忆在一次次的时间回溯里发生了混乱，而我的记忆却愈加清晰。在每个故事的结尾，我都会想起和你有关的一切，而记忆的恢复随着你频繁的回溯越发提前。这一次，我在某一天检查习题册的时候想起了你——你曾说，我的错题簿帮助了你许多。”陆越炀将往事缓慢地讲述，他的语气是如此平淡，让人捉摸不透其中的情感。

　　“我发现，故事的结尾如果是你的死亡，这里的一切都会重新开始。我想抓住你，可命运却偏偏将你和安易连结，一旦你或者安易出现生命危险，你们中的任何一方都无法长久地活着。”

　　他微弱的气息像是叹息：“真羡慕啊……凛，要是你也能这样在意我就好了……”

　　两人行走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目之所及皆是无尽的苍白。裴凛心中害怕，此时也不得不顺从地跟在他的身后。

　　突然，少年的语调变得轻松：“到了。”

　　他松开抓着对方的那只手，眼里含着笑，与裴凛对视良久。

　　“你……”裴凛感受到自己身上正在发生某些变化，她踉跄着退后几步，口中小声地喘息着。

　　“凛……”少年的周身被轻柔的光芒环绕，在裴凛的视线里越来越模糊，他浅色的唇一张一合，裴凛听见他的声音也逐渐开始消散。

　　渐渐地，裴凛开始看不清少年的脸庞，连带着他身上穿的衣服都无法辨认款式和色彩。最后，少年指尖的残影像是电影中被慢放的镜头，在裴凛意识涣散前抚上了她的脸庞。

　　凛，这一回，真的到了说再见的时候。

　　虽然很舍不得，但……请不要再流泪了……

　　纯白的世界，终结在了少女脸颊划过的一滴泪。

　　裴凛的时间，在回溯1215次后得以再次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