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宫天下》尘轩玉

5、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打从记事起，多福就不是父汗最宠爱的孩子。
　　他的“福”不过是因为出生时，恰逢父汗登位，将其视为“福星”，便草草取了这么个名字。多福的生母不过是战败部落进贡的俘虏，因为几次临幸，生下了多什大汗的第四个儿子，也就是多福。
　　多福小时候很恨自己的母亲，她的母亲本可以为他争取到更多。但这个别扭的女人，不懂得曲意逢迎，也不讨父汗喜爱，每次被父汗临幸，都是嗷嗷狂叫，一双眼睛满是仇恨，仿佛要把他的父汗撕成碎片。起先，父汗还觉得新鲜，但比起婉转柔情的那些妃子们，她那如同野兽般的母亲，渐渐被父汗冷落。多福也自然成了一个不起眼的王子。
　　他去看母亲，在简陋的偏房里，他的母亲头发散乱，衣衫褴褛，却难掩天生丽质。可是缺少了打扮，再加上性格疯癫，即使倾城之姿，也终让人厌弃。母亲对他说，“福儿，你是图伦人。”他直起身，坚定的对母亲道，“不，我是多氏的四王子。”
　　多氏早就想一统草原，图伦自然也在多什的计划中。为了能被父亲赏识，多福主动请缨，亲自带兵，灭了母亲的部落，展露了头角。他用母亲族人的血换来了父亲的赏识。而在得知是亲生儿子为了向父亲邀功，亲手灭了自己的部落，这个绝望的女人，在多氏庆功的当晚，爬上城墙，从多氏的城楼跳下，与被灭的图伦共存亡。
　　宫人向父汗禀报她的死讯时，多福看见自己的父汗不过是沉吟片刻，轻叹一声。随后挥手让人草草葬了他的母亲。父汗搂过自己最宠爱的妃子，歌舞继续，觥筹交错，多福的眼中不敢有任何的悲伤，他怕父汗不喜，随父汗和兄弟们一起对酒当歌，放声大笑。原来，帝王的情爱不过是一声叹息。庆功宴结束后许久，众人已是进入梦乡，他才敢走到城楼下，母亲的尸首已被人清理，只有一些血迹，证明母亲曾经存在过。夜深无人之际，他才双腿一软，对着那滩血迹，深深磕了一个头，发出了哭声。

　　“算你还有点良心，在刚才的宴会上，你那放肆的笑让我都以为你真是个连母亲的死都不在乎的野兽。”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他听出是父汗的大妃阿丹珠。
　　阿丹珠年轻貌美，比多福不过年长七八岁，比他那苍老的父汗小了近三十岁。嫁给父汗时，她才十四岁，不同于母亲的疯痞易怒，同为战俘的阿丹珠，却凭着曲意逢迎，很快成了父汗心尖上的人，连她生下的十四王子——多尔也成了父汗最宠爱的王子。
　　多福讨厌阿丹珠，自从这个女人出现，父汗对母亲就完全不理睬了。阿丹珠夺去了父亲所有的宠爱，不同于自己那位不争气的疯批母亲，阿丹珠很会为自己的儿子争门面，夺宠爱，甚至年纪轻轻就成为了大妃。
　　“大妃这么晚了不随父汗一同就寝，在这里干什么？”多福回头质问道。他和她本质上是同龄人，他也猜到，阿丹珠今日在这，无非是作为胜利者，来看被她斗下去的女人，她是来嘲笑失败者的。他是骄傲的多氏四王子，他不会让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更不容许自己的母亲被人嘲笑，那是他的母亲，也是他的脸面。

　　阿丹珠走到他身边，和他并肩而立，眼神看着那摊血，沉默片刻，却开始了双手合十的祷告，那是草原儿女特有的祭奠亡灵的祷告。多福愣愣看着阿丹珠，他生性多疑，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父汗不在这，大妃大可不必在这惺惺作态。”多福说道。
　　“他已入睡。我来这是随我的心，我的地位也用不着对你这个不受宠的王子惺惺作态。”阿丹珠讥讽道。
　　“那大妃来这是干嘛？怕我额娘死而复生吗？”多福言语不饶人。
　　“我和你额娘都是大汗的妃子，我不喜欢你额娘是因为我要和她争夺大汗的宠爱。但我敬佩她，我和她都是俘虏，可她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部落，而我却已然忘了我是谁。”阿丹珠幽幽叹了一口气。
　　“忘了自己是谁根本不重要。从一个部落俘虏成为多氏的大妃，并且多年盛宠不衰，您比我额娘厉害多了。”多福说道。
　　“是吗？现在盛宠不衰，世事难料，说不定有一天我的下场还不如你额娘。”阿丹珠深深对着城楼鞠了一躬，离开了。
　　“恭送大妃！”生平第一次，多福对着阿丹珠远去的方向恭敬鞠了一躬，那个唯一来祭拜过自己母亲的女人。

　　整整十年，多福在马背上替多氏开疆扩土，立下赫赫战功，从一统草原变成一统中原，甚至把仙灵女皇赶下了帝位。这十年，父汗渐渐老去，而他也趁机在一次次战功中建立了自己的党羽。他知道，父汗一直希望把汗位传给他那乳臭未干的十四弟，那个还没有真正上过战场的小男孩。
　　多福比多尔大了十岁，这十岁的差距除了军功，资历，还有人心。
　　父汗已老，可大妃正值壮年。尽管父汗的遗诏传位十四子多尔，但已经羽翼丰满的多福和几个兄长根本不会将阿丹珠和多尔放在眼里。阿丹珠手持的遗诏不过是废纸一张，众皇子以多福马首是瞻，甚至伪造了一封遗诏，遗诏内容是传位于四子，并且要大妃阿丹珠殉葬。
　　当年阿丹珠的一句感慨竟一语成地。阿丹珠毫不畏惧，她手持白绫，逼迫多福发誓，要善待十四弟多尔。阿丹珠手上有多福的秘密，那是多福心中最深处的秘密，多年前，一次微服替父汗下江南求药，在山里猎鹿角，被一山中女子素琴所救。多福心中瞧不上汉人女子，却对这个汉人女子产生了好感，那是最自然流露的好感。可他不敢告诉任何人自己内心的秘密，父汗最忌讳汉人，他怕惹父汗不高兴，失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皇位。如果阿丹珠将秘密公之于众，总会有人借口说他名不正言不顺。讨厌汉人的大汗怎会把皇位传给亲汉的多福。
　　一个母亲，用自己的生命保全自己的幼子。这是多福一直羡慕的。
　　他对阿丹珠怀着一种复杂的情感，他讨厌阿丹珠的八面玲珑，善于逢迎，却又幻想阿丹珠是自己的母亲。阿丹珠永远都在为自己的儿子争取，甚至到死，都在保儿子一世的平安。他想起了城楼下，阿丹珠是唯一祭拜自己母亲的人。
　　他心甘情愿，举手发誓。

　　阿丹珠双眼含泪，一条白绫结束了自己年轻的性命。多福阴鸷的眼神下，竟然流出了泪。他可真会演，做戏做得像真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眼泪里有几分真心。
　　新晋大汗恭送大妃殉葬，却也在夜深人静中，独自来到阿丹珠的灵位前，恭敬磕了一个响头。上一次，他对着她的背影恭敬送别，这一次，他对着她的灵柩，阿丹珠没有一次看到过多福。
　　“为什么你不是我母亲？”多福喃喃道。他给了阿丹珠最体面的葬礼，平息了多尔的愤怒，甚至面对这个韬光养晦的弟弟，他也长兄如父般教他骑射，给了他建立战功的机会。

　　后来，多福也没有遇见过素琴。但他从第一眼见到昌王爷的王妃幽如时，就觉得她像极了素琴，那种江南女子的温柔婉约。博尔济郡主玉儿身上又有着阿丹珠草原女子的性情。只可惜，玉儿和多尔两情相悦，阿昌和幽如也琴瑟和弦。
　　他再也没有遇见过生命中令他心动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