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蔓日记》朽月十五

5、蔓蔓日记

　　就这样，离开家里两个月后，她带着小云重新回到了春山湾。

　　每个人看见她都询问路上的见闻，又说她的胆子真大，幸好神灵保佑没有出什么事情。

　　又问她身边的小云，“这是哪家的孩子？”

　　蔓蔓连日来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下来，跟大伙有说有笑，“这是我在路上碰到的，家里不好，便带了过来。”

　　众人了然，也没有拉着她说许多话，家里那头已经有人去报信了，还等着蔓蔓回去。

　　小云怯生生瞧着这里，这里的一切都那样好，好的那样陌生。踩着黄土砖路，走进去一排的铺子，大伙坐在门前说话，孩童在玩闹嬉笑，牛羊成群，屋门前晒着干菜，挂了腊肉，人们穿的衣裳颜色花俏好看，无一不显示着这里的富饶。

　　她跟在蔓蔓身后，并不敢瞎走。

　　蔓蔓把小云带回了自己家里，路上就碰到走来的姜青禾跟徐祯，她赶紧停下车，喊了声：“娘，爹，我回来了。”

　　“你上回寄来的信里还说你在西南，”姜青禾嗔怪，“要回来怎么也不先寄封信出来。”

　　徐祯说：“好了，回来就好，赶紧回家。”

　　其实就算不寄信回来，蔓蔓房间里的被褥徐祯也会等天气好的时候，就抱出去晒。

　　两人也看见了小云，蔓蔓把路上碰见她的事情说了一番。

　　“叫她留在这里吧，我都说过了，让她到这里来上童学，”蔓蔓说得丝毫没犹豫，因为有她娘给兜底，路上碰见小云她才能考虑一会儿，就决定把人带回来。

　　小云很局促地看着面对的人，也不敢多开口说话，自从快到了春山湾，她的内心一直很忐忑。

　　姜青禾笑着牵过她的手，“走吧，你叫小云是不是，先回家来吧。”

　　到了家里后，蔓蔓收到了来自各路亲朋好友的关心，并把自己带来的东西全都分给大家，一大堆人夜里坐着烤火，听她说路上的见闻。

　　这几乎是每一次她出门又回来后，大家很喜欢做的事情，自己不出去，听别人讲讲外面是怎么样的也好。

　　蔓蔓也乐于说 ，“往南走的路上，一座山上有灯塔，不知道挂了多少灯笼，我睡不着的时候，往外头看，远处就跟闪着金光一样。”

　　“关口小镇上街头有卖艺唱戏的，那个班头可凶了，我跟他们一路，等人去吃饭散得差不多。我问那个旦角，要不要赎身，她叫了班头来骂我，我就跑了。”

　　四婆气极，“这不赎就不赎，怎么还要骂人。”

　　“别气别气，后来我就走了，没在那地待着，之后碰上了小云，我就把她带出去，又带回来了，”蔓蔓说，“她没有户籍，我想叫她留在这里。”

　　小云连忙说：“给我个住的地方就好，我能干活的，什么活都能干。”

　　宋大花瞧瞧她，说道：“干什么活，造孽嘞，才十岁，上学去。”

　　可是现实是，这么大的孩子，虽然她们都能养，但也各自有各自的顾虑。

　　土长说：“户籍这上头没啥问题，就是落户在哪里？”

　　“自己单开个户籍，做女户成不成？”蔓蔓当初准备带小云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想过了，“朝廷也没说不可以让女子单独立户，至于房子，”

　　蔓蔓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这些年来也有几百两银子了，都是她娘给她的钱。

　　她有规划，并不盲目，“我们旁边这还有荒地，用这笔钱拿去建个大院子，叫我爹来，建个两三层，每人一个隔间住宿，底下多起几个灶台，洗漱的地方。”

　　“停停，”土长问她，“你要打算做什么？”

　　蔓蔓便当着这一群长辈的面说：“这一次出去，我想明白了，我以前总想着到处见见世面，高山大河，或者是其他镇子的好玩的东西。”

　　“可是这一趟我一个人出去，如果我当个睁眼瞎，啥事都不管的话，那我能玩得很尽兴，”蔓蔓摩挲着手上的银子，她的眼前闪过很多的画面，“可是有些事看见了，总不好不管的。”

　　“我以后还想要出去，可路上要是再碰见跟小云一样的，那我是带回来，还是就不管呢？”

　　“我肯定是想带回来的，但是带回来之后，总不能每次都要大伙帮着出主意，这人是到哪家去，跟谁一起过日子，有的年纪大了，给谁当媳妇，”蔓蔓的表情渐渐严肃，“这样我把她们从火坑里带出来，不是又叫她们跌入了另一个沼泽里去。”

　　蔓蔓的脸在火光的闪耀下逐渐变得坚毅,“那不如一开始就谁家也别去，在这叫她们自己立个女户，单独住出来。在这能赚到些银钱，以后是要自己起房子，还是要去镇上，那都随便她们。”

　　她想了很久，如果单纯地为了出去见识世面，碰上了那些在苦难里挣扎的女人却不救，那不是见识世面，而是认清自己内心黑暗的那一面。

　　可是蔓蔓做不到，虽然说她并不是一定要帮助别人，但她可以做的事情，为什么要袖手旁观。

　　她也忘不掉，在十二岁那年，思考长大以后要做的时候，她跟她娘去了歇店，游牧民族转场时，她碰到玛希姨姨说的话。

　　蔓蔓之前不明白，她还太小，太瘦弱，她那时只想着玩，只想着拥有漂亮的高头大马和弓箭，只是笨拙地模仿着话本子里的成玉侠女。

　　也并不明白，那些口头上所讲给她听，她未曾亲眼见证的苦难，所以她听过便忘却了。那些话语沉重，却又如羽毛一样，轻飘飘的，只过了耳没有入心。

　　她跟其他人出去时也一样，大家会觉得她小，就避着她，不说那些很难听的事，或者偶尔透露些许。

　　出门在外总会被特别照顾，赶路途中也很难遇上那些不堪的事情，她也有些许天真，觉得世上坏人虽有，但应该还是好人多。

　　直到这次她自己单独出了门，她才见识过世上的另一面，有好几天晚上她都睡不着觉。

　　就像她跟大家讲的，在关口镇碰到的戏班，说班头不好非打即骂，要帮那个女花旦赎身。

　　其实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那个女花旦不仅没有答应，反而紧紧地拉住她说：“俺才不要赎身，俺这日子赎不赎身都一样，不如你来陪俺，跟俺一起受折磨。”

　　“你瞧瞧你，又不愿意，还要说赎身，说你的屁话去，早些年要是有人肯给俺赎身，我能落得到这个下场,俺才十七，娃都生三个了。”

　　“你来陪俺，你陪俺，俺不要赎身。”

　　最后蔓蔓挣脱她，她忽然笑了，“叫你瞅瞅，别仗着自己好心，把自己给搭进去。”

　　“你赶紧走，”她回了屋，打算做个彻头彻尾的坏蛋，叫了班头来抓她，追了她大半条街才停下。

　　蔓蔓后面又折返回去，蹲在那屋子的墙角边上，往里头张望，那个花旦被班头踹了几脚，躺在地上完全动不了。

　　随后班头领着众人走了出去，上酒楼喝酒去了。

　　她真的心软，叹口气走进去问道：“要不要给你请个郎中？”

　　“你真是胆大不要命，”花旦撑着爬起来，擦擦脸上的血，“别来管我。”

　　蔓蔓蹲下来说：“那看着你去死吗？你要不跟我走,我有路引，哪里都能去的，你想去哪，我送你去？”

　　花旦看她，犹如看一个傻子，“俺哪也走不了，俺走了俺那几个孩子就得被摔死。”

　　“你要不走，回来被撞见，俺得被打个半死，你要真想做个好人，就离俺远些，你们这种烂好人，会把俺给害死的。”

　　“俺活得够不容易了。”

　　她努力用手撑着墙站起身，身子摇摇晃晃的，嘴角还有血在流，“你要真想救俺，不如给俺点银钱，让俺能活得好点。”

　　蔓蔓给了她一张银票，花旦看她真像疯了，一把抢过，自己扶着墙走了。

　　而蔓蔓则想了很久，夜里也没有想通，她不明白，后来碰见小云，又遇上很多饱受伤害，却又选择重新跳进牢笼里的人。

　　才知道每个人所见的事，所受的苦不一样，不是谁都能有勇气，去趴在一个陌生人的车底，想要努力逃出牢笼。

　　也不是谁都像她，第一眼看谁都觉得对方挺好的，有些人她们已经处在泥潭里，看谁都像是要在她们头上踩一脚的恶人，她们已经不会再去相信，一个陌生人所谓的好心，也许会把她们带到另一个地狱里去。

　　别人说的话，没有亲眼见过，总不大相信，可真的自己见过一次，便能记许多许多年。

　　直到现在，蔓蔓有时候做噩梦，梦里是那个女花旦的脸，她就会惶惶爬起，点根蜡烛坐着。

　　所以如果叫蔓蔓袖手旁观，她会整夜整夜地做噩梦，就算见到了好看的山水，见到了不一样的世面，她也不会太过高兴，总耿耿于怀。

　　她也想像她娘一样，从根子上能帮到其他女子，而不是靠着烂好心，所谓的一腔热血。

　　蔓蔓知道自己不是侠女，她只是想当一个有良心的人。

　　她说完那番话后，想到入神，直到小云推推她才惊醒，蔓蔓笑笑，“我就是想做这件事，娘，你说成不成？”

　　姜青禾还在震惊于蔓蔓的成长，闻言便说：“成，怎么不成，只是还得商量。”

　　“立女户在这里不是没有，但挺少的，得上户房去问问，还有你说的大院子，挺好的，”姜青禾在她说完后，脑子里便有了计较，蔓蔓想得还是比较浅显。

　　“要是造的话，就造的大些，有的屋子隔得开些，有的要大间和小间挨着，”姜青禾转了个方向，跟土长说起来，“之前不是说过，有些老人儿女都不在了，虽说自己能下地能烧饭，可心里总觉得不好受。”

　　“那时说把她们家这头给移了，新造个大屋子来，老人都觉得不成，这回就多造点来，把东边那一大块全给圈了。”

　　“请她们到那头住去，”姜青禾看大伙瞧她，想了想接着说，“还有就是把之前东边逃难遭灾来的，那批孤儿给领进来，叫老人和孩子之间相互照应照应。”

　　姜青禾老往官道上去，又时常跟衙门打交道，自然知道很多事情，她有点无奈，“大伙只要壮劳力，再不济就女人，实在不成选老人。”

　　她没说完的话，大家也知道，孩子是最没有人挑的，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谁想不开带能把粮仓吃空的娃回去。

　　这一批二十几个孩子便留在那衙门，都没人管。

　　土长也想了想，东边那块地够大，而且地界也好，离北海子、棉花渠都近，现下湾里人手也够多，要是日夜赶工，半个月完事。

　　“钱就从蔓蔓这头出，不够我再垫上，”姜青禾打消了土长最后的疑虑。

　　商量完这事，又说让小云住在姜家，明天一早蔓蔓带她去上童学，说完了话才各自离去。

　　徐祯带小云去铺床，家里空房间多。

　　而姜青禾摸摸蔓蔓有些毛糙的头发，说道：“你做了一件大好事。”

　　蔓蔓却说：“我真的做对了吗？”

　　“怎么不对，你要是不带她回来，其他地方她更不好过，你做了特别好的事情。”

　　蔓蔓是姜青禾生的，是她一手带大的，又怎么能不知道，这一趟出行一定发生了点什么。

　　之前每次蔓蔓回来，总是兴高采烈的，还会跳到徐祯背上让他背，然后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鸟，可这次却不一样，她显得很沉闷，说话也不如之前轻快。

　　蔓蔓跟姜青禾自来无话不说，连之前哈日莫齐跟她示好被拒绝的事情，她也会跟姜青禾说。

　　所以她就说起了花旦的那件事情。

　　姜青禾抱了抱她，并坚定地告诉她，“你没有好心办坏事，虽然没有成功，但你也去做了。”

　　“蔓蔓，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做了好事，或者想做好事，就一定能做好一定能成功。”

　　“但是总要试试，也许我们就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姜青禾知道蔓蔓仍在懊丧中，拍拍她的肩膀说：“明天你去送小云到童学。”

　　“后天我们就去衙门，去把那批孩子带回来。”

　　在蔓蔓迷茫的时候，姜青禾告诉她，想要尽一份心没有错。

　　第二天蔓蔓送了小云去上童学，小云已经打理得很干净，早上吃了饱饭，到童学的时候，赵观梅很热心地迎接她进去。

　　她在童学过了那么多年里最舒服的一天，有了个大名叫白云。

　　回去时跟蔓蔓说：“姐姐，要不是你，俺还在那里受苦。”

　　“俺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想的，但是俺这辈子都忘不了，你带俺出去，又到这里来。”
　　蔓蔓摸摸她的头发，“那你可得好好学，将来也能出人头地，赚大钱。”

　　其实瞧见小云这么高兴，她内心那点隐隐的不安便悄悄放下。

　　转日姜青禾带着她去了一趟衙门，见到了一群面黄肌瘦的孩子，他们茫然，又麻木。
　　蔓蔓领着他们出来，带他们到了临时住所，换上新衣，洗了澡，吃了顿饱饭，看着他们上童学，他们全都在哭。

　　哭自己的苦日子到头了。

　　蔓蔓在他们喜极而泣的哭声里明白，不要摇摆，不要自怯，她没有做错，但求一个问心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