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繁青的墓前总是很热闹》六十四只羊

1、于意，你回学校

　　陆繁青死了，死在了三天前的夜里。
　　被发现的时候，她静静躺在床上，已经没了呼吸。
　　床头柜上放着安眠药的空瓶，房间里很干净，没有血，没有眼泪也没有失禁。
　　就像她说的，她要一直漂亮。

　　葬礼办在阴雨连绵的午后。
　　陆繁青有很多朋友，大家请假来到葬礼上，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哭。
　　照片上的女生带着一顶夸张的遮阳帽，眉眼弯弯，笑得很明媚。
　　连天都在下雨，这样的时候，也只有陆繁青才笑得出。

　　人群中最显眼的是个中年女人，瘫坐在墓前哭天抢地，没人认识她。
　　朋友们互相打听，才知道是陆繁青的妈妈。
　　她在墓碑前哭得歇斯底里，几乎要跟着一起去。
　　像是母女情深，可妈妈这个词，从不见陆繁青提起。
　　就连见她输得太多特意放水给她出的大冒险，打电话给妈妈说我爱你。
　　她听了，却端起酒杯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继续吧。”
　　大家都记得，那是陆繁青唯一一次不在笑。

　　朋友擦着泪，抬头看见姗姗而来的身影。
　　“于意！”
　　她面前站着的个女生，一步一顿地走上前，看着墓碑，眼底溢着不可置信。
　　她是跑过来的，喘不上气，像是很在乎陆繁青。
　　可她却没有哭，只是看着墓碑，面白如纸。
　　下意识地走进了些，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没说。
　　陆繁青的墓前所有人都在哭，只有于意没有哭。

　　可不知为什么，比起陆繁青肝肠寸断的妈妈，大家却把于意围了起来。
　　“你别太难过了，振作起来。”
　　“她不会想看你做傻事的，你要好好活下去。”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好像她才最受打击。
　　可她迟到了，在葬礼上连哭都没哭。

　　大家聚拢在一起，很快吸引了陆繁青妈妈的注意。
　　透过浑浊的眼，她看见了人群中的于意。
　　这个高高瘦瘦的长发女生，害死她女儿的罪魁祸首。
　　怒意瞬间涌起，她拨开人群冲了进去。
　　“你还敢过来！害死我女儿的凶手，杀人犯！”

　　“啪！——”
　　一个耳光重重落了下去。
　　于意被打的偏过头去，眼前阵阵眩晕，却还是做不出反应。
　　耳边的喧嚣渐渐模糊，但眼前却越来越清晰。
　　面前的女人指着她歇斯底里地咒骂，于意认出来，是陆繁青的妈妈。
　　这是她第二次指着自己破口大骂。
　　她说自己是杀人凶手，和上次不一样。
　　上次她说：“恶心死了，女人还喜欢女人，什么变态。”

　　在此之前，于意只听陆繁青提起过两次妈妈。

　　一次是梅雨季节，她的膝盖痛得厉害，家里电梯坏了，于意背着她走了十二层楼梯。
　　陆繁青不重，但楼层太高了，于意走得并不轻松。
　　她气急败坏地说：“回去把你那个秋裤穿上，二十几岁老寒腿很骄傲吗？”
　　阴冷天气膝盖痛，陆繁青和所有人都是这么说。
　　老寒腿，因为不穿秋裤。
　　但今天，她却摇头。
　　“我没有老寒腿，只是小时候天天被我妈罚跪，膝盖形变了。”
　　在于意错愕的眼神中，陆繁青笑了笑。
　　“你不信？我连膝跳反射都没有。”
　　作为医学生，于意自然是不相信：“每个人都有，你就是敲的方法不对而已。”
　　可回到家，她试了许久，拿着书一步步比对，怎么都敲不出。

　　另一次更早一些，早到两人的关系还只是不清不楚的朋友。
　　在于意的记忆里，陆繁青很喜欢拖地的长裤，就连去海边也这么穿。
　　可两人坐在夜晚的海边，篝火旁放着轻音乐，用两瓶啤酒碰杯。
　　海风吹起裤腿，露出一道狰狞可怖的疤。
　　于意有些错愕。
　　陆繁青看着她，顺着视线望过去，看见了自己的小腿。
　　她笑了笑，仰头灌了一口啤酒。
　　“这个疤呀，小时候我背不出课文，我妈一把菜刀甩过来留下的。”
　　“你以为我这么长这么美的腿为什么不露？是我不想吗？”
　　她臭屁说着，随手把裤脚扯下去，盖住了伤疤。
　　“什么时候的事？”于意只觉得自己嗓子都在发紧。
　　陆繁青想了想：“不记得了，一年级二年级或者更早，管它呢。”

　　啤酒见了底，海边渐渐冷起来，两人收拾了东西，打算回酒店。
　　陆繁青走在前面，于意叫住她。
　　“陆繁青，我们在一起吧。”
　　陆繁青停下脚步，回头看过来，长发被风吹起。
　　她说：“于意，你在可怜我吗？”
　　于意摇了摇头：“我在心疼你。”
　　陆繁青不说话，只看着她，于意只能继续。
　　“我就是觉得很气，又很着急，因为我什么都补救不了。”
　　“你给我个机会，让我对你好一点，就当你可怜我，行吗？”陆繁青看了她很久，久到残存的火星都成了灰烬。
　　她终于伸出手。
　　“行。”
　　葬礼瞬间被搅得鸡飞狗跳。
　　朋友们一边把歇斯底里的妈妈给拉开，一边推了推于意。
　　“你去吧，跟她说说话。”
　　他们朝她递了把伞，于意没有接，就这么淋着雨走了过去。
　　墓碑很新，被大雨淋透，上面仓促地刻着陆繁青。
　　于意伸出手，颤抖着拂上那些字，指尖被粗粝的石头划破。
　　陆繁青学的就是雕塑，可她的墓碑却这样不用心。

　　于意没有说话，只蹲下身，平视着墓碑上的照片。
　　照片里的帽子她记得，是陆繁青最喜欢的夸张款式。
　　她总是喜欢为不实用的美丽废物买单。
　　看着照片，于意心里堵得很厉害。
　　连遗照都是她拍的，可葬礼却没人通知她。
　　就连陆繁青死的消息，她都是今天早上才知道。

　　“陆繁青？”
　　于意试探着叫出口。
　　身后吵吵闹闹着，面前却很安静。
　　面前只有石头刻成的碑，石头不会给她回应。

　　雨越下越大，伴随着雷声阵阵，像是老天都开始赶人。
　　于意回过头，看见朋友们都还在，陆繁青的妈妈却不知去了哪里。
　　“阿姨人呢？”她问。
　　以为是情绪激动哭晕了过去，可朋友的表情却古怪起来。
　　“她说雨太大，回去了。”
　　大家不明白，陆繁青的葬礼上，陆繁青的妈妈害怕大雨。
　　于意点点头，却不觉得意外。
　　“走吧。”

　　众人几个一起离开了墓园。
　　临走以前，于意回头望了一眼。
　　墓碑立在雨里。
　　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觉得石头会怕冷，她还是走上前，把外套披了上去。
　　陆繁青最喜欢热闹，可她的墓前却冷冷清清。

　　回到家里，家里被收拾得很干净。
　　陆繁青不喜欢井井有条，只会把垃圾扔出去，其他东西放得便散乱随意。
　　从前都是于意整理，但现在一个月没回家，家里整洁得让她不适应。
　　陆繁青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收拾东西。
　　家里整洁得触目惊心。
　　除了书桌上，散乱地放着些资料，还有凌乱的计划表。
　　是去爱尔兰旅游的计划。
　　她们必须呆够十五天，等签证的时间，陆繁青一直在做攻略。
　　但于意仔细看，却还是自己离开前的模样。

　　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拿起一看，是她们找的中介。
　　“于小姐，您和陆小姐申请的签证应该已经下来了，请在邮箱里查看。”
　　“还有你们几个月前的婚礼申请也通过了，请带好相关资料来登记。”
　　于意愣愣站着，用力捏紧了手机。
　　“不用了。”
　　对面愣了愣：“于小姐，是计划有变吗，麻烦告知理由，不然可能会影响下次的签证。”
　　“就是不用了。”
　　于意仓促挂了电话。

　　周围陷入一片死寂，于意叹了口气。
　　原本听到这个消息，陆繁青该高兴的。
　　她们期盼了很久很久的婚礼。
　　但现在真的不用了，她没办法带着墓碑去。
　　无论生老病死，不离不弃，这样的誓言她还能说出口。
　　可陆繁青却没办法听。

　　又有电话打来，是两人共同的朋友，语气很着急。
　　“于意，你看□□，她说的是不是你？”
　　挂了电话，于意才把□□重新下回来。
　　登录进去，才知道是有陆繁青的消息。
　　她很聪明，设置了定时发送的说说，她知道自己的死不可能真的瞒过于意。
　　说说只有一句。
　　【你知道的，我的遗书只留给你。】

　　这个“你”不言而喻，所有人都会想到于意。
　　连她自己都这么想。
　　可她翻遍了家里，却什么也找不到。
　　最后的最后，在两人的合照下，压着一串带字母的号码。
　　于意将纸条捏变了形，点进自己的微信小号。
　　陆繁青给她发了三十多条消息。
　　手机差点落了地，于意点进去，看见是长短不一的语音。
　　三十条语音，最后有两条文字消息。
　　【于意，一天只能看一条，不许耍赖皮。】
　　【不想听就算了。】

　　于意知道，陆繁青为什么会说算了。
　　因为一个月以前，她们吵了很严重的一架。
　　她总是这样，对自己不确定的东西，永远会说算了。
　　因为觉得自己得不到，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去想。
　　她总是觉得自己得不到，哪怕自己一遍遍告诉她，你值得最好的。
　　陆繁青听了却不信，只笑着哄她：“没错，你就是最好的。”
　　她总是这样。

　　天色越来越暗了，于意坐在夜里，定定望着满屏的语音。
　　惨败的光落进眼里，她只是望着，一条也没点进去。
　　她在等，等时间跳过零点，她不会耍赖皮。
　　几十分钟变得无比漫长，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零点刚过，于意点开第一条语音。
　　心几乎提到嗓子眼里，手机扬声器中传来陆繁青的声音。
　　很轻，像是还没睡醒，又或者是筋疲力尽。
　　陆繁青的声音很好听，沉沉流下来，像是一首摇篮曲。
　　“于意，你回学校，我给你留了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