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从此不开花》闲苔

2、柳府

　　不知是过了多少年，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拄着沟壑斑斑的拐杖蹒跚着走在江南的青石板路上，朗朗的书声回荡在曲曲折折的小巷中。

　　老妇人不知是累了还是怎么，停下了脚步，靠着书院门前古朴却不失气派的门柱边。孩童们的读书声清脆悦耳：“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容颜十五余……”

　　老妇人满是沧桑的脸上竟露出了丝丝的笑意，苍老嘶哑的声音带着几分干涩几分甘甜：“彼时我也才十五余。”

　　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大门，穿越六十年的风雨，回到那个月朗花香的青丝华年，门口那写着“境迁书院”的门匾在老妇人浑浊的眼中渐渐变成了张灯结彩红绸高挂的“柳府”，朗朗的书声也逐渐隐退，取而代之的喧嚣喜庆的锣鼓和鼎沸的欢声笑语，那银丝满头，皱纹密布的老妇人也幻化成了红盖头下嫩如新笋笑靥如花的少女。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相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盖头掀开的那一刻，鸳鸯帐下掩着色如晓春，面若桃花的女子，兰蝶。
　　抬眼望去，红烛映衬的是鬓若刀裁，眉目如画的少年，柳生。

　　没有山盟海誓，没有生死相约，没有戏文中轰轰烈烈跌宕起伏的爱情。一如所有平淡的婚姻一样，青梅竹马的童年，门当户对的家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有了今日的洞房花烛夜。
　　菱花镜中，一对璧人双双望定，融融脉脉。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柳家，是江南的商贾人家，经营着京城中老字号霓裳坊的分店，虽不是名门望族却也颇为殷实。

　　十六君远行......
　　柳生进京半年有余，掐指算行程，不日也该到家了，想到这兰蝶嘴边全是甜甜的笑意。嫁做贾人妇，经常不得不忍受青春守空闺的日子，可兰蝶似乎不同于寻常的小女子，她始终都甘于这种等候，放佛是一种使命，没有商人重利轻别离的怨念。

　　柳生的小厮繁叶一身风尘地跑进了大厅。

　　“你怎么独自回来了，少爷呢。”兰蝶有些迫不及待，柳夫人则不动声色地品着手中的香茗。

　　“少爷，他，在城外的驿站。”繁叶的目光有些躲闪。

　　兰蝶心下有些慌乱，莫不是出了什么事：“这又是为何，都到城外的驿站了，为何不回来。”

　　“这……少爷给少夫人一封信，您看了就自然明了了。”繁叶从袖中抽出一纸书信。

　　兰蝶疑惑地打开信笺，细细读了下去，信笺从手中悠悠滑落，和泪水一起落在地上，盼来盼去，居然盼来了柳生再娶的消息。

　　柳夫人合上茶杯盖，一副洞悉一切的样子：“兰蝶，这件事的确太突然了，我们也没想到田家会向我们提亲，柳生有他的不得已，柳家也有不得已，你必须理解，这田小姐是霓裳坊的大小姐，我们东家老爷的掌上明珠，他们主动提的亲我们能拒绝吗么，你是柳家的少夫人，这点事理总该明白的。你也是书香门第的女儿，也知道女子的三从四德，大丈夫三妻四妾不足为怪，田小姐这样尊贵的姑娘都认了。以后你们和睦相处，一起持家侍夫，也是柳家的造化。”

　　兰蝶紧紧地握着衣角，半晌不敢言语。话理说到这个份上，更何况善良如斯，怯懦如斯，还能有一丝不从。

　　“好了，把眼泪擦干净，别叫少爷为难，也别叫新夫人看笑话。”柳夫人永远是那样高高在上，从不曾低头看见这眼泪中的心碎。

　　大门外，浩浩荡荡的人马迤逦而来，那架势，在这繁华的江南商城从未见识过，柳家是一个三进的院落，前厅后院，亭台楼阁都齐全，虽不是宏伟大器，却也宽绰，可看见这些物什，兰蝶第一次感到柳家是这样的拥挤与压抑。

　　“恭迎新夫人过门。”仆人们黑压压地跪了一地。

　　这不是三年前的翻版么，兰蝶心狠狠地痛着，这些前尘往事为何就这样在时光里烟消云逝，幻化成今日这一幕熟悉又陌生的景象。

　　“柳家儿媳田氏清云拜见婆婆。”黄莺出谷的清丽语音将兰蝶的思绪拉了回来。门槛外跪着一名身姿错约的女子，虽不见她的面容，却也看得出她不俗的风姿，就连卑微的跪姿于她也是不失风度，仪态万千，非一般的庸脂俗粉可比。

　　“快起来，可折杀我老太婆。”柳夫人忙不迭地亲自将清云扶起，兰蝶从未见过婆婆有这样殷勤的一面。

　　抬头的一刹那，围观的人群发出阵阵惊呼，世上竟有如此惊艳的人儿，端庄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狐仙般的妩媚，吹弹可破的雪肤，乌发如云，云髻高堆，眉如远山，一双杏眼转盼多情，香腮粉嫩若三春之桃，朱唇未启笑先闻，娴静如娇花照水，行动似弱柳扶风，庄重而不乏灵气，袅娜却不轻佻。这般容貌，怕是没几个男人能坐怀不乱吧，这就是柳生娶她的原因么。

　　“田小姐一路辛苦啦，快随我进屋吧。”柳夫人拉着清云朝大门走来。
　　清云浅浅一笑，让深秋的寒意如沐春风：“婆婆如此见外叫清云无地自容，我既然嫁到了柳家，哪里还是田小姐，唤我清云吧。”

　　兰蝶看着她一步步走近，即将闯入她本该属于她的世界，却无力阻止，不由得呆站在大门口。

　　清云这才注意到挡住去路的这个女子，但见她黛眉微蹙，双目含泪，楚楚可怜的样子煞是让人怜惜，相视片刻，清云春风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你是……”

　　“你这呆丫头不一边伺候去竟挡在大门口，快让开。”柳夫人呵斥道，一把推开痴痴愣愣的兰蝶，搀着清云进了房门。

　　柳生跟在身后，垂着头不敢看兰蝶的眼眶。

　　前厅上，柳生有些尴尬：“清云，她就是我的原配夫人兰蝶。”

　　“兰蝶，原来是这样。”清云轻声呓语，明亮的双眼尽是不可言喻的伤。

　　“清云，你怎么了，我早就告诉过你我已有婚配，莫不是此刻后悔了。”柳生第一次看见一向宠辱不惊的清云这副摸样不禁手足无措。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清云的目光不时地落在兰蝶身上，却又闪烁不定，放佛在逃避什么，又仿佛在质疑什么。

　　“清云，你一定是累了，我扶你回房吧。”柳生面对这两个柔弱女子的目光觉得如芒在背。拥着清云的肩转向了屏风后，柳夫人更是急着嘘寒问暖，丫头们纷纷随去伺候。空荡荡的大厅里，兰蝶跌坐在地，无力地哭泣，却没有了那个温暖的怀抱给予安慰。看到柳生拥着清云的那一刻，兰蝶就觉得自己的心碎成了一片一片，那么熟悉的场面，那么温馨的画卷，自己何时竟成了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