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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曲有误(二) ...

  •   闻说都督偶染寒疾,特来相探。诸葛孔明长揖及地,一脸故友新知的热络微笑。
      这人惯多不必要的礼节,进退有度,一丝不乱。
      周瑜忙伸手相扶,口中犹道劳动军师大驾了。
      一番客套。
      为表亲切,还要挽着他手一同坐于榻上。握住的手腕在男人而言是有些偏于纤细,却没有女人的柔软细腻,它只是自顾自的瘦削着,腕骨支棱着突了出来,梗在他的掌心。
      瘦是太瘦,皮肤触感还是暖的。周公瑾冷笑,这人怕是除了心是冷的,哪里都无懈可击的如沐春风着,才让他在放下那细瘦手腕时,一不小心竟有些流连。
      他还要寒暄,数日不见,不想都督竟病至卧床,真是……
      周瑜有些不耐,笑道,人有旦夕祸福,岂能自保?
      孔明也笑,天有不测风云,也非人力能料。
      他看着他,一不小心就动容。
      只有孔明,这人,什么时候都是如此,似笑非笑,温和可亲,一脸无辜。此时他也不过是谦逊且有礼地问,都督,不知这方子,下得可对症?
      他自然谦逊,他一早就拿准了他跳不出他的计谋去,他根本无须高姿态,他大可低眉顺目的,漫不经心的,若无其事的,彬彬有礼的,看着他一步一步按他铺好的路前行。
      转不了弯,回不了头。
      他不能输,他还没有输。
      他只能按着他的剧本往下演,演好了这出戏,用尽了他再杀死他,他还可以赢。
      所以他缓缓地笑了,只是这冬日,何来东南风?
      亮虽不才,曾遇异人,可以呼风唤雨,可借东南大风三日三夜,助都督用兵,如何?
      无须三日,一夜即可。
      孔明眯起眼睛笑,乌浓的眼睫合上,和着线条柔和的尖下巴,活脱映出的是只狐狸的笑影。
      志得意满的狐狸。
      事在目前,不可迟缓。
      十一月二十日甲子祭风,至二十二日丙寅风息,何如?
      或是借不到风,却待如何?
      愿立军令状。
      他笑了笑,缓缓向后靠在床头,感觉到背后不知何时被汗水湿透,就在这严寒冬日,竟在这严寒冬日。
      他牵了牵嘴角,看着孔明提笔蘸墨立军令状。这一瞬间他只顾得意,恍惚间忘记了是该希望他借到东风抑或……他最好失败然后理所当然地死在刀下。
      怎会有东南风?
      他能呼风唤雨?
      当他周公瑾是三岁孩童么?
      他才不信——
      可是诸葛孔明他……他或许……他……
      忽然周瑜惊觉若能让他选,他宁可破不了曹军也要杀了他。
      杀了他。
      不不不怎会这样,区区一个诸葛孔明的生死,怎会重于东吴江山?他应该以大局为重应虚与委蛇应曲意敷衍直到东吴江山得保再与他清算前帐。
      周公瑾如遭电啻,心乱如麻。
      他想起当日好友孙策曾在微醺后摸着他的脸说,公瑾……你此生……都不会有纵容悲喜的时候么?你……就不会不以大局为重么?
      前尘往事俱上心头。
      他本应是英明多智统率三军的大都督,他智计百出每战必胜,他不念私情真知灼见,他却因一个诸葛孔明,乱了阵脚,坏了立场。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萦绕不去的只是这个念头,压在胸口梗成心结,迫得连耳中都嗡嗡作响,诸葛近在咫尺的话语声,都如花落水流,一去不返。
      最后只听到总结性的一句,都督意下如何?
      周瑜颓然挥手,就按军师的意思去办。
      谅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一天后周公瑾就后悔了。
      他又忘了他惯多这些花样。
      拨了六百二十名精壮将士去建那神神道道的台,南屏山,七星台,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好生无聊。
      他就是为了劳民伤财,平白多出这些繁复手段。周瑜恨恨握着剑柄螭印,月白缑绳一直勒入手心里去。
      天青气朗,叶定影不摇。
      周公瑾看着蓄势待发的大小船只,一阵焦躁。他竟将一切胜算都押在他身上?真不符合大都督行事风格。事到如今,他只得赌了。
      就赌他,孔明会以命相搏开他这一场玩笑?
      不不,他绝不会。周瑜想起那人温和的笑容,认定了他老奸巨猾算无遗策,必不会豁出性命去。他没这么伟大。
      那么——
      他会如何?
      周瑜眯起眼睛远望南屏山。冬天的山景依然秀美,只多了一份肃杀之气。
      南屏山,三面环水,与荆州相近,不消半日水程可至。
      手腕猛地一沉,将佩剑硬生生顿入土中,翻身上马,靴底一磕马肚,扬鞭直奔七星台而去。
      孔明孔明,你若敢私自离去,我必……
      戛然而止,仿佛听到那人似笑非笑的声音,习惯半低着的头略抬一抬,都督,必如何?
      必——
      拆骨?凌迟?弃市?车裂?
      十大酷刑俱加于身,也难泻他心头之恨。只是……
      只是。

      大都督周瑜抵达七星台下时,□□白马正汗流浃背地吐着白沫,身上蒸腾出一团团白气来。
      六百多人如木雕泥塑,并无一个上前见礼。
      周公瑾冷冷哼了一声,径直踏上七星台去。
      台顶是祭坛。旌旗宝盖大戟长戈朱幡皂盖黄钺白旄一应俱全,惟独不见诸葛孔明。
      那人……果真还是走了。
      周瑜看着山下奔涌而去的江面,忽然觉得压抑不住的寒冷,一阵一阵的,忍不住发起颤来。
      他皱了皱眉,努力想将注意力集中在如何抓捕诸葛孔明这件事上,却压抑不住地,越来越剧烈地发抖。盔甲间阵阵摩擦出刺耳的声响,恍惚间仿佛回到多少年前,谁的指甲一遍一遍划过冰纹琴面,刺人心肺。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都督——
      他近乎仓惶地回过头去。
      一转头就看见孔明,散着冗长柔软的黑发,血色宽大的单袍,左手提着一坛酒,清清浅浅地笑着,赤脚踏在赤土铸就的台面上。
      眉宇似春柳。
      酒坛举到齐胸,一股清冽之气直扑而来,那是……
      诸葛旁若无人地又喝了一口,仿佛是醉了,脚下一踉跄,酒坛砸在乌木祭坛上,“哐”地碎了。都督,你果然还是没有口福啊,他居然就这么不遗余力地笑着,一绺发丝被酒精粘在左颊,是毒蛇吐出的信子。
      这酒再熟悉不过,蒸腾在七星台上,淋漓地撒了他一身,袍袖滴滴答答地,缠上了他的银铠——都督,你还记不记得,这享名江南的,竹叶青?
      周瑜像是害怕他身上有毒,猛地掀开孔明的指爪,故作镇定地置疑。
      你究竟是来祭东风,还是……
      还是什么?孔明的笑容直贴到他脸上来,大都督,今日子时,东风必起,你总不是不信——我吧?
      他就是恨他总是一副旁若无人自信的模样。
      何况,他明知他恨他入骨,也不肯收敛起一派妖娆,趁时节尚早,今日天青风定,诸事大吉,这高台凌云,江水逝去如斯,到了明日必是硝烟血水,暴殄天物,何不趁此美景良辰,看江东风物呢。
      周瑜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他,心里一股无名业火就升腾起来,直烧得牙关都发痒。可是居然自己什么都答应了他,他说要祭东风,他就让他祭;他说要搭高台,他就给他建;他说要木剑神符,他就帮他做;他说要布幔长帷,他就给他买——他居然让他在这么多人面前出丑,在这七星台上喝起酒来——他在人前是威风八面的大都督,令出必行,军纪严明,他却敢在他的地盘上喝得烂醉。
      还用指尖蘸着地面上的酒汁,忽地一下抚到他脸上,混合了赤土的竹叶青,香气愈烈,他的脸上倏忽多了一道胭脂记。
      周瑜的指甲已深深扎进掌心里,他的脸越来越白,额角隐隐的脉络便愈发明显。
      祭坛旁立着个士兵,神色虽惊诧万分,却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东风不起,大罪临头,更让他眼里的气色奇特起来,周瑜恼到了极点,那士兵的神情,分明是在嘲笑。
      嘲笑他令出山摇的水师大都督,竟然让一个醉鬼戏弄。
      你,强压住心口窜上来的气,这酒是哪里来的?
      他坚信自己的掌控之下,方圆百里之内军营附近都不会有酒这种东西出现,可诸葛,不仅带来了酒,还在他面前撒起酒疯来。
      更可气的是,这酒竟然是——竹叶青。
      孔明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江东名酿,入口微凉,但是后劲袭人。
      从前周瑜也是不喝酒的,直到那一日在那株柳树下,遇见了那个挥琴的男人,也是这一模一样的酒香,仿佛——他惶惑起来——眼前的这双眼睛,和当时的那双眼睛,纷纷然叠和起来,简直是一模一样——不不,当然不会。
      可由不得他,迷乱了。
      诸葛反而握住了他的腕子,他的手暖得出奇,可能是借着酒劲,力道也大得出奇。
      不像当年孙策的手,握着他的时候仿如捏着一根蜡烛,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折断一般;亦不是鲁肃的手,总是紧张兮兮地冰冷,掌心还渗出些冷汗。可这手心,暖,坚定,干燥,不容任何人置喙,像他的眼神如墨,直把诗句刺入人心底。
      茫茫然留恋。
      但是他居然又把手放开了。
      公谨,他一边转身一边回头,脚下一个趔趄。周瑜不由自主伸手扶去,孔明自己又站住了,袖口冷冷地推开他的好意——公谨,我忘了符纸,去去就来……

      他居然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一摇地下了七星台,又一步一摇地跨上了马。俯身拾起一片酒坛的残肢,支棱着的断口吸饱了美酒,犹自往下滴着。如果他照着他的背影射上一箭,他就再也不能这么嚣张跋扈了。
      可是……
      手指一紧,那瓦片上滴下殷红的液体。
      欲抛开它时,才发现那已经陷入肉身,拔出来,只见瓦片上半个“周”字,小篆,如只冷眼静静地望着他。
      周瑜觉得手臂上一阵阴寒,他每次都是这样,恣意作为,然后一脸无辜的离开,孔明,恨就恨他总是一副好像什么事情都与自己无关的样子,单纯得如一坛上好的竹叶青。
      清澈见底,不尝,怎知酒烈如斯?
      谁知道他一颗心里,是不是把全天下的人都算计得清清楚楚。
      奋力将沾着血的瓦片掷下高台,神色又恢复到大都督一贯不可一世的沉寂。
      后来,听台下的一个士兵说,孔明拿走了那片瓦,他当时的笑容隐没在烈烈的东南风中,头发披散得张牙舞爪,像个巫师。让这个小兵感到奇怪的是,诸葛亮,将瓦片放在嘴边,不知是啃是嗅,还喃喃说了句话。
      什么话?听他说话的人急切地问。
      孔明在东吴士兵中的威信高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那是因为他居然能让大都督都听他摆布,装神弄鬼还真的借来了东风,他说风来,风就真的来了,可风一来,他自己就跟鬼一样被风吹走了,都督兴师动众地找了他半晌,还是一无所获。
      所以关于他说的这句话,留言四起。
      有人说他讲的是“曹军必破”,也有人说他讲的是“铜雀将倾”,还有更离谱的是,人们说他讲“周郎啊周郎,若不是我孔明,二乔就成了丞相的囊中之物了”。
      其实那个士兵说的是——风太大,我没听清楚。
      可是有一天他去江边巡逻,不知怎么的就绊了一跤,这一跤,居然就跌死了。
      第二日,水师都督下令,再有妄言孔明事者——
      死。

      曹操赤壁大败,一定数年不敢举兵南下。
      周瑜冷冷地盯着挂在厅内的地图,拳一握起来还隐隐发痛,上次瓦片留下的伤还没痊愈,可是诸葛亮,这心伤,怕是好不了了。
      北方无患,他就可以全心全意地,对付那只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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