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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半生 ...

  •   那是她的18岁到36岁,也是她的半生。

      “白静姝!”
      “到!”
      当这个身量轻拔的女孩出列时,所有人的眼珠子都偏移了稍许。
      苛刻严厉的教官还紧紧盯着每一个人的动静,没人敢出声,但他们打量的目光却是那样的直接。
      她在朝天的热汗和结实的肌肉之中显得格格不入,比她高了一个头的男人们簇拥着她——在这些人眼里,比起一名军人,她更像一只松鼠。
      这个印象并非来源于某种刻板或歧视,而是因为在兵源并不稀缺的现在,像白静姝这样出生名门的小姐更应该在学院里念书,或者是接受着什么繁冗的礼仪指导。
      但他们很快就释然了,因为她有个让人不能忽略的姓氏,胸前更是别着让人移不开眼的标志性勋章。
      她是白家人。
      白家这一代的长男和老二都牺牲在战场上了,白静姝作为白家正系唯一的孩子,终于也像传闻中那样,才刚成年就被送到了军营。
      白静姝的头发只留了一指长,看着很齐整,像是刚剪的,带上军帽时能刚好将她松软的头发完全压进去。她露出来的手臂很白,能看出青色的血管和一层薄薄的肌肉,总是紧攥着拳头,像是有着很强硬的力量。
      哪怕是白家年纪最小的孙女,想必也受到过不少训练。

      晚间休息时刻,白静姝同教官打完拳,披着白色的冷毛巾去浴间里淋浴。
      军营并没有为了她额外开辟一个浴室,她只能拉上帘子,手动调试着水温,然后任凭从头而落的水打湿她的全身。
      哪怕现在科技已经飞速发展到完全不需人类自己动手动脑,但在军营里一切设施还保持着最原始的模样。
      全是男人的澡堂里充斥着爆笑和打闹声,这是紧张的训练时间里唯一被允许的放松时刻。
      白静姝从浴间里走出来,军营里的男生们很有礼貌,知道同营里有个女孩存在,都老老实实地穿着衣服,没有光成一片耍流氓。
      更重要的原因是,半个月前有个男人明目张胆地冲她吹了声口哨,被她当场警告。
      “听着,这里是军营,我不是来选秀的,也不是来嬉戏的。”
      没人敢招惹她。拳击、柔术、刀剑、枪法,好像没什么能难倒这个女孩。被打得全身淤青,只需涂涂药就好了;一次练不会的招式,再练一千遍就好了。她能用过硬的拳头和巧劲把所有质疑她的人打趴下,然后以最优异的成绩从军营毕业。

      关于丈夫。
      白静姝和秦司的初见算得上是滑稽。
      经过几年残酷的训练,白静姝在军中小有名气。一次偶然的机会她被联邦调遣去执行探查白赫星的秘密任务,总理为了锻炼王室那几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皇子,将他们分配到白静姝的手下行动。
      白静姝向他们嘱咐过,他们此行不宜张扬,如果行动暴露,就和检查军坦白说是以第六行星偷渡客的身份跟随货舰来到此地,而后检查军便会将他们驱赶遣返。
      没想到那几人为了向总理邀功,不经白静姝允许便擅自行动,自作聪明地前去跟踪秦司,结果被人骗到检查军营地一网打尽。他们一急完全忘记了白静姝教给他们的话术,而是瞎编了一通故事,最后漏洞百出,被检查军递交给上级严格审查。
      白静姝想尽办法联系上他们,暗中传讯说她会捏造出一个他们在第六行星从事的主子,而后凭借此身份将几人从监狱保释。劳工出逃偷渡的情况在星际屡见不鲜,白静姝参照了无数白赫星处理偷渡客的旧例,以确保她可以万无一失地将人解救出来。
      “姐!求您了!检查局非要您亲自过来走一趟才能放我们出去,您就听他们的,过来作个记录就行了!回去我一定在您手下好好工作,绝不逃跑了!”
      保释前一天,白静姝接到来自监狱的通讯。本来可以在终端上交保释金救他们出来,现在却突然出了这一茬。
      白静姝心念电转,徐徐道:“我工作很忙,没有必要的原因不会出面。”
      那边支支吾吾地回答她:“姐!我们……我们过来的时候,在这里花天酒地了几天,现在人家查出来,不相信我们是偷渡客……您就看在叔叔跟在您身边这么多年的交情上,救救我们吧!”
      白静姝沉默了片刻,一只手不住地攥紧。
      一直添乱就罢了,现在还把总理拉出来给她施压。
      “好,你们在里面表现好一点,不要再惹事。”
      “谢谢姐!”那几人在那一头痛哭流涕的,恨不得给她跪下来道谢。
      而真正到了那一天,白静姝镇定自若的在检查局做完记录,被检察军带去地下监狱。她本以为可以在监狱里顺利见到三人,只是没想到被请进门之后,看到了另外一人。
      是秦司的陷阱吗——
      白静姝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可两个身形高大的警卫却挡住了她。她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那两个伫立在门口的警卫,他们手臂上的肌肉紧绷着,像是随时准备动手。
      “……”
      监狱中的那人背对着她而坐,白静姝看着他缓缓转身,露出了一张年轻温润的面庞。
      正是他们此行的侦查目标——秦司。
      “……”白静姝不禁身躯一震,舌尖紧紧抵住上颚,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
      秦司看到她,拉开一旁的椅子,绅士道:“请坐吧。”
      白静姝面色无常地坐下,与他面对着面。
      秦司微笑着问道:“覃屿女士?还是怎么称呼?”
      白静姝的目光一动,脊背有些发凉,她道:“您随意就好。”
      秦司道:“好,那我就开门见山了。联邦这次派你们来的目的是什么?”
      白静姝闻言整个人都戒备起来,她目光不善,缓缓回答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我的传讯被你截胡了?”
      秦司平静向她摆手道:“手放到桌上,我就告诉你。”
      白静姝犹豫片刻,将搭在枪上的手放到了桌面上。
      秦司点点头,赞赏道:“你很聪明,准备做得也很充分,能想到借我的手给他们传讯,这样既免去了暴露的风险,又能减小保释的嫌疑。”
      “计划很成功,他们也接到了传讯。”
      白静姝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动向,等待着后文。
      “我其实疑惑过为什么你会找这样的人当做同伴,不过查到他们的身份我就懂了。”秦司道:“我只是稍微对他们严刑拷打了一下,他们就把你这个顶头上司供出来了。”
      白静姝担心到几人的安危:“你动刑了?!”
      秦司道:“如果当着他们的面处罚了几个犯人也算的话。”
      白静姝抿了抿嘴唇,不再回话。
      “我向他们承诺,只要能把主使骗出来和我见面,我就会安全送他们回星托。”秦司向她展示了三人平安回到星托的讯息,道:“我从不失约。”
      难怪昨天他们非要求着自己过来一趟,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
      白静姝咬了咬牙,道:“那么,您想怎么处置我呢?把我当成人质?”
      秦司笑道:“实话说我还没好好好想过这个问题,你倒是提了一个不错的建议。”
      “不过,这会激化白赫星和联邦之间的矛盾,对我来说弊大于利。”
      “对了,我刚才突然想到,你的身份不一般,如果我把你杀了,再把责任推卸给那几位皇子,应该足以把联邦内部闹得人仰马翻,这才是我最想看到的画面。”
      说着,那两个警卫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白静姝的身后,黑洞洞的枪口抵在了她的后背上。白静姝立刻举起双手,冷汗刷刷流下。
      祖父曾教过她,遇到危险要保持冷静,想办法为自己争取到最好的条件。
      白静姝道:“等等……秦博士,把我留下。”
      秦司示意后面的两人放下枪,温声道:“好,让我听听你有什么价值。”
      白静姝答道:“您肯定清楚联邦派我来的目的吧,只要我这个内线还在白赫星,联邦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再派其他侦查队伍过来。”
      秦司看着她悠悠道:“话术了得,要是一般人就被你忽悠过去了。联邦的目的是我抛给你的问题,你却说我自己清楚,表面上好像回答了我,实际上滴水不漏,一点机密也没透露出来。”
      “不过,你后面说的话我很认可。”秦司状似无意道:“只是,留这么一个危险人物在白赫星,我还是不太放心。”
      白静姝见他有所松动,立刻追着说道:“明的总比藏在暗处的要好,不是吗?”
      秦司看着她。
      白静姝抛出最后一根稻草:“如果您面面俱到的话,就算我想要探查到白赫星的机密,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吧——难道您不相信自己的能力?”
      这话简直是对秦司明目张胆的挑衅。
      “真会说话。”秦司微笑道:“留下就留下吧,你可以每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盯着我,我倒想看看你能耍什么花招。”
      白静姝闻言,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两条手臂不住发麻。
      半晌秦司又向她发难道:“覃屿不是你的真名吧。”
      白静姝道:“这个不重要。”
      秦司道:“重不重要是一回事,你怎么回答是另一回事。”
      白静姝心中一动,以为秦司是想要考验他们之间信任的程度。
      到底该不该告诉他?
      白静姝沉思片刻,决定还是像之前那样把问题还给秦司:“我说的东西,恐怕还没有您自己查的真实。”
      秦司听到这熟悉的语调,眉眼一弯,道:“——你太高看我了,我也不是什么都能随便查到的。况且,你怎么用敬语呢,我们只差了六岁,说多不多。”
      白静姝没有回话,他连自己的身份和具体年龄都查到了,又怎么可能查不到自己叫什么名字。
      她一语不发地坐在原位,也不知道心里在打什么算盘。
      门外了两个警卫向秦司比了一个手势,像是有什么急事。秦司只得无奈起身,边整理衣摆边对白静姝说道:“不喊名字实在很没礼貌——要不我给你取一个吧,囡囡,怎么样。”
      白静姝闻言皱起眉头,抬头瞥了秦司一眼,又快速地垂下头,回答道:“这恐怕不是个合适的称呼。”
      秦司笑道:“是吗?我倒是觉得很合适。”
      “你的性格很像我那五岁半的侄女,这样称呼似乎也没问题。毕竟你都叫我前辈了,这个便宜我不占也得占。”
      说完,他经过白静姝的身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监狱。
      白静姝看着逐渐远去的秦司——这个男人总是带着一副温文尔雅的面孔,从容不迫、谈吐得当,看起来无懈可击,可他眼底又藏着勃勃的野心和自信,像是披着人面皮囊的猛虎。
      第一次体验到伴君如伴虎的滋味,白静姝不禁头痛难忍,为后续的探查任务感到发愁。

      秦司虽然心思深不好接近,但从不失约这点倒是真的。自从两人上次在监狱达成协议,秦司便再没有管过她的任何行动,甚至还在废文遗址给她安排了住处,方便她随时监视自己。
      而他本人也比白静姝想象之中更有亲和力,整个白赫星的民众无不对他赞美尊敬。一周之中除了有两三天他会泡在那个神秘隐蔽的实验室中,剩下的时间要么是做慈善或是教书,要么是去军营指导训练士兵,时间紧凑得像是一台永动机。
      白静姝偶尔会以监查的名义和秦司去到孤儿院探望,每每进到孤儿院,便有无数的孩童围上来冲秦司讨要玩具。秦司则会取出无数精致的玩具交到他们手中,每一个孩子都有份。
      白静姝偶尔会想:原来那双制造武器的双手,也能做出轻巧可爱的玩具。
      “囡囡。”秦司打断她的沉思。他抱着一个半大的女孩,女孩伏在他的肩上,水灵灵的眼睛憧憬地望着白静姝。
      他似乎有些手足无措:“小茜好像更喜欢你,你来照顾她一下,没问题吧?”
      白静姝倚着墙的身子一动,忍不住伸手从他手中接过小茜。
      金黄色的阳光落下来,落在白静姝和小茜身上。
      秦司不禁想到:
      这世上远有比光芒更加耀眼的东西。

      相处了近三四个月,白静姝和秦司也不像最开始那般除了试探就是试探,现在两人也能和气地坐在一起吃饭议事,甚至有时白静姝为了感谢秦司的照顾还会协助他出几个任务。
      几天前白赫星的一艘客舰被太空星盗劫持,女人和孩子被送回来,而客舰上的十几名男人被星盗挟持而去。白静姝主动请缨去救援他们,不出三天,所有人平安而返。
      归来时已是深夜,灯塔将码头照得通亮。
      白静姝因为一整天埋伏在星盗基地的原因,浑身都是泥土和草叶。
      她看到码头有无数的妻子儿女们抱住她们的丈夫或父亲,留下了激动幸福的泪水,心里高兴之余生出了一丝孤独和寂寞。
      白静姝转头看到秦司也在码头,不禁提起步子向他走了过去。
      秦司也像是那群苦苦等候的家人一般抱住她,低声说道:“辛苦了。”
      温暖有力的怀抱所带来的慰藉比任何口头上的赞美都要深刻,白静姝倏地红了眼眶,她轻松道:“大家安全无事就好。”
      秦司的身上蹭了不少泥,白静姝给他大致拍了拍干净。
      秦司闻到白静姝身上有种若有若无的味道,好奇道:“这是什么味道?”
      白静姝在自己袖子上扒拉着嗅了嗅,除了满身的草泥味和血腥气,并没闻到什么其他味道。半晌,她好像猜到秦司闻到什么味道了,道:“可能是香莆丸的味道?部队里把这个东西碾碎,混着泥抹在身上可以防虫防蛇。”
      秦司想了想,随口说了几个化学物质的名字。
      虽说这香莆丸不是什么军机秘密,但仅凭味道就判断出了六七成的成分,秦司果然还藏着联邦不知道的本事。
      既然秦司都猜到这个份儿上了,那告诉他也无妨,白静姝答道:“你猜的没错,主要成分是这些。”
      秦司道:“这些化学物质长期附着人体上会有害处,这个香莆丸还需要改进。”
      白静姝好像轻舒了一口气,叹息道:“军部很多东西都有类似的问题,包括军备的辐射也是,大家都清楚。可是你觉得,毒性物质积累致死的那一天,和战死的那一天,哪个更可能先到来?”
      “在魔瘴面前,人类的力量太渺小了,渺小到连自己的所亲所爱之人都无法守护。”
      她的父母、两个亲哥哥,也只不过是无情战斗中的牺牲品罢了。
      空气静默了许久,一团萤火亮起,不知是秦司镜片反射出的光芒,还是他眼中倒映的光亮。
      “囡囡。”
      白静姝看向他。
      秦司缓缓道:“魔瘴带来了突如其来的灾难,打得人类措手不及,人类需要反应和适应的时间,而我们只是不幸成为了没有准备充分而随时面临牺牲的那一代。”
      “但人类的力量并不渺小——因为有科学的存在。总有一天我们能将魔瘴彻底驱赶,它绝不会成为人类覆灭的阴霾。只是现在谁也不能断言那天何时到临,它很模糊,没人能看得真切。不过,人类能从孕育他们的蓝星走向淼淼宇宙,这就是他们力量的最好证明。”
      白静姝闻言一愣,紧绷的面容不知怎么的突然松懈了下来,嘴角扬起了一个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弧度。她的视线落到那座灯塔之上,轻声道:“或许吧。”
      人类一定会战胜魔瘴。
      白静姝决定暂时相信那虚无缥缈的未来。

      不知是秦司刻意引她入局,还是他一时松懈露出了破绽,白静姝花费了半个月,最终确定了秦司那个神秘实验室的位置。
      她悄悄潜入了实验室,哪怕是秦司最为信任她的时刻,也从未和她提起过这里。这里守卫森严得不像话,红外线警报器甚至连开胃菜都算不上,一度比联邦的乌托宫还要难攻克。
      每来到这里一次,白静姝都会被狠狠震撼一次,她无法想象这里会存在于整个星系最为贫瘠荒芜的地方之一,如果不是她身怀密钥,恐怕连继续前进的能力都没有。
      从白静姝暗中发现并调查这个隐蔽的实验室开始,这是她第四次来到这里。她的每一步都无比谨慎小心,只要察觉到有任何一点暴露的风险,她都会立刻选择全身而退。
      随着她多次的探查和整理,她已经将去过的地方、机关和最佳路线全部记忆下来,建立出了一个相对完整的图层模型。
      秦司很自信,同时也很自负。这么个偌大的地宫里,他甚至连一个守卫也不屑安置,仅仅相信着出自他手的多重防护屏障。
      这是白静姝最深入虎穴的一次,她能感觉到自己已经无限接近到实验室的内核,而眼前的升降塔却难住了她,中心的乘坐空间需要进行全身的扫描方能进入,所以她先前收集到的秦司的指纹和虹膜信息全部都行不通,并且该升降塔具有停留顶层的指令,没有通过身份验证完全无法将其传唤到底部。
      白静姝做好记录,原本打算到这就离开,她却敏锐地听到头顶传来了一些细微的动静。
      她立刻拿出了一个简易的传声器轻贴在墙壁上,将耳朵靠拢在传声器旁。
      那几道声音更加逼近而尖锐,白静姝听到后更是冷汗一流,立刻以最快速度收起了传声器,整个人隐藏在暗处。
      ——那是连续几次的枪响。
      上面无疑是秦司的实验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竟然不断地出现枪声。
      “叮”的一声,白静姝不禁目光一凝,升降塔竟然动了起来,正不急不缓地往底层降下。
      白静姝敛住呼吸,分出一丝目光瞥向那升降塔的门口,手指已经搭在了手枪的扳机上。
      升降塔落定,门向两侧展开。
      出乎白静姝的意料,一个身影飞快地从升降塔里出来,不是秦司,也不是秦司身边的部下,而是一个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人。
      那个男人蒙着脸,捂着血淋淋的手臂,着急而慌乱地向身后看了一眼。
      就这么个空档,白静姝看到了他手心藏着的一个标识。
      “!”
      史家的金砖图腾!
      白静姝只在父辈的口中听说过,手心中有图腾的人,都是各个家族手下精心培养的死士。
      史家的人怎么会在这里?莫非除了她们这一批人,联邦还派出了其他队伍潜伏在白赫星?白静姝的脑中一片混乱,飞速地处理着眼前的信息。
      ——难道是…?
      身后的升降塔似乎要升去顶层,白静姝的心怦怦跳了起来。
      是的,这是她最深入虎穴的一次。
      白静姝当机立断,从腰包里找出一条结实的绳子,往手臂和腰上一缠,另一端在升降塔动作的紧急时刻套在了升降塔下方的钢架上。
      身后的门缓缓关闭,她的身体被挤压地喘不过气。白静姝将后背紧靠在毛玻璃上,在升降塔启动之时纵身一跃。腰间立刻被勒紧,她整个人悬空在黑暗之中,奇异空旷的回声让人不住紧张发抖。
      白静姝的手心被粗粝的绳子摩擦地生痛,但她一刻也不敢放手。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升高了多少米,升降塔终于停了下来。
      白静姝立刻攀着绳子向上,如果此刻升降塔被人传唤下去,她会被瞬间压成肉泥。她借着身体的摇摆晃动着绳子,荡到升降塔的一边。她紧紧扳住了手上的那一块钢板,引体向上攀了上去。空间依然十分狭窄,她曲手割断绳子,整个人夹在升降塔的夹层之间,动一步都十分困难。
      玻璃门打开,白静姝不敢轻举妄动。
      外面似乎没有任何动静,白静姝卡在玻璃门关闭之际轻盈一跃,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地滚到了不易侦查的死角处。
      终于上来了,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到上层。白静姝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这个升降塔似乎是离开这里的唯一通路,并且在顶部没有身份限制,难怪方才那个史家的死士会乘坐升降塔下去。
      反观面前的平层,满地狼藉,被破坏得惨不忍睹。
      难道是刚才那个史家的人做的?白静姝心念着。
      秦司或许就在这附近,但如果他在的话,怎么会容许联邦的人就这么跑掉而无所作为?
      白静姝随着那地上的血迹悄悄挪动着步子。她推测秦司不是不想追,而是不能追。
      他极有可能是被什么东西限制在实验室里不能动作,才没能及时追到联邦的人。
      白静姝又走了一段路,细碎的人声传来,同时传来的还有浓浓的硝烟味。
      通道尽头似乎就是秦司的实验室,黑灰的烟雾被卷入通风口,地上残留着铝门被炸毁的残片。
      白静姝的手心沁满了冷汗,她一向坚持着谨慎的原则,现在秦司就在里面,一旦她窥察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可这是她最为接近秦司秘密的一次,也是她最为接近联邦交给她的任务的一次。
      不过,比起自己的安危,令她更为在意的是那硝烟味中夹杂的一丝营养液的味道。
      白静姝这么想着,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前了。
      她悄悄向里面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泄露满地的幽绿营养液。
      这和他们平时服用的高蛋白营养液不同,这种绿色的析液大多是用来培养细胞等微活性生物的。
      第二眼看到的是实验室中心那如同光柱一般的玻璃管,里面缠绕着无数光纤,如同一棵发光的大树。磅礴的能量穿透了玻璃罩,传达到白静姝的身上,让她整颗心脏都随之鼓动了片刻。
      光柱太过晃眼,白静姝竟然直到最后才注意到实验室中最为可怖的东西。
      秦司和一个人伫立在两个被破坏的营养缸旁,冒着气泡的营养液流淌了一地,而在那营养液中蠕动着一个全身黑色粘稠的物种——
      魔瘴。
      将近二三十个营养缸中都装着不同形态的魔瘴,无数个接口连接在它们身上,传出了各种各样的数据。
      ——秦司,竟然在研究魔瘴。
      “!!!”白静姝紧捂住自己的嘴,精神崩成了一条直线。她的手不断颤动着,想要在被发现之前离开这里。
      “站住。”
      秦司的声音响起。
      听到他的声音,白静姝不知为何非但没有被发现的恐惧,反而是心脏一沉,发抖的身体平静了下来。
      “白静姝,我知道是你,出来。”
      白静姝将手枪藏在腰后,这是秦司第一次正式叫她的名字。
      她从通道现身,和不远处的秦司对上了视线。

      “博士,要去追吗?”布鲁向秦司询问道。
      “不用。”秦司看着满地混乱的玻璃片和营养液,道:“况且,马上又要来人了。”
      光屏上显示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在一步步地靠近这里,他带着特制手套,将地上失活的魔瘴收拾干净。
      他不清楚藏在门外的白静姝看到了多少,也不清楚白静姝会怎么想,他只是在赌一个可能性。
      “出来,白静姝。”
      白静姝也确实听从了他的话,站在了他的面前。
      秦司向来我行我素,却是第一次生出了想要向人解释清楚的想法。他镇定道:“如你所见,我在进行一项大工程。如果我能研究出成果,人类无疑会拥有制衡魔瘴的能力。”
      但同样,私自研究魔瘴也是一项重罪,足以让联邦将秦司钉死在监狱。
      白静姝没有说话,立刻转身跑了出去。
      布鲁忍不住出声道:“博士,还是不追吗?”
      秦司默默看着白静姝消失的身影。
      确实,无论看到这个实验室的人是谁,都会做出和她相同的选择。
      秦司沉默片刻,道:“让她逃吧,联邦暂且还不敢对我动手。只是我们不慎提早泄露了计划,工程难免会受到各方的压力和阻挠,接下来的研究要小心一些了。”
      他摆了摆手,对布鲁道:“抓紧时间收拾,我们要尽快将实验室迁移到别的地方。”
      布鲁不是傻子,升降塔的电源明明可以直接切断,这样两人都跑不了,他实在不能理解博士为什么要冒着巨大的风险放走两人。
      两人整理了半个小时,将残存的有用数据和文件集合统筹到一起,打算先带一部分出去。
      秦司面沉如水地站在升降塔上,布鲁站在他身后,看着秦司镇定的背影。
      不久玻璃门打开,布鲁看到眼前的光景,不禁愣住了。
      秦司则是笑出了声,揶揄道:“布鲁,看来我们白收拾了。”
      门外白静姝一手拽着先前那个男人的尸体,一手摩挲着手枪。她的手上还沾着血,缓缓道:“实验,要做就做到底,不是吗?”
      她方才没有丝毫犹豫地追出去,竟然是为了抓人。
      秦司道:“很高兴你能相信我。”
      白静姝:“我不是相信你,我是相信你口中的科学。”
      秦司能看到白静姝的手指在发抖,根据他的调查,这个小姑娘刚从军营里出来,虽然模拟战演习了上百次,但这是她第一次亲自动手。不过,这个死士早在她动手之前就服了毒药,同样走不出他的地盘。
      但秦司并不打算告诉白静姝,毕竟这是一个军人心理成长的一道门槛。
      只是他没想到,白静姝真的会选择将个人的名誉和性命全部押注在他的身上,冒着背叛整个联邦的风险,在一瞬间就做出了反应,果决而坚定。
      “为联邦效力,是为了服务全人类,而不是做联邦的走狗。”白静姝定定地看着两人,“这是我们家的家规。虽然我是联邦的人,但是我有自己的判断。”
      “请你,一定要完成这项工程。”
      秦司看着她的眼睛,道:“当然。为了你的这份信任,我也一定会成功的。”
      这并不是在逗人,也不是在开玩笑,其中内容有多严肃,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从那个入侵者来看,联邦还是按捺不住要对白赫星出手了。
      秦司清楚白静姝继续待在白赫星对她毫无益处,反而会加深联邦对白静姝的怀疑。于是他找到一个适当的时机,将人放回了星托。
      白静姝在白赫星待了足足半年,其中向联邦汇报过三次情报。联邦将她接应回来后对她逐层审问,并将她在军营的权利架空了一整个月,才恢复了她的人身自由。
      接下来的六年时间,魔蛊工程和秦司计划中的一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而这位出身白家的女将,也在战场上披荆斩棘、势如破竹,一如她的兄弟和父母一般,取得了百战百胜的傲人战绩。
      由于身份和立场的关系,两人见面的机会很少,并且每次见面都极为仓促。每每分别就是四个月到半年不等,唯有暗度陈仓悄悄会面。
      秦司总会用一整天的时间向白静姝演示“魔蛊”的入体实验。终于,“魔蛊”的第三次入体试验成功,在白静姝28岁那年,两人心意相通,白静姝在家族的支持下,和秦司结婚。
      两人的婚姻并不简单,其中牵扯诸般利益,引起了不少波澜。
      且不说秦司一直是联邦的重点监视对象,光是婚姻双方的根底就不容小觑。
      秦司可以给白家带来不可计量的军备,白家也可以为他带来庞大的资源和物力。两方相互提携、强强联手,必然会对其他势力造成不小的压迫和威胁,引起纷争和事端无可厚非。
      连同白静姝的军衔被扣押,各大家族小动作不断,就连联邦总理也对此事视而不见。
      秦司每日在风口浪尖与虎狼周旋,恰巧白静姝又在这个紧要关头怀有身孕,为了让家里的处境更加有利,也为了让白静姝安心养胎,秦司一不做二不休,大胆公布了“魔蛊”的研究项目。
      此项研究一经公示举世震惊,联邦立刻和秦司进行了会面和谈判。
      秦司将研究报告递交给联邦,联邦经过多重检验后确认无误,立刻大规模执行了“魔蛊”工程并投入使用,成效非常明显。他们也自然而然地被庇佑在联邦的羽翼之下,过了一时安稳日子。
      此番并非长远之计,秦司十分清楚这一点,他筹备了许久,想要竭力帮助白静姝乃至白家脱离星托联邦的控制。
      可就在螳螂欲动之时,黄雀先一步伸出了魔爪。

      “囡囡,保护好自己。”秦司抱着她,白静姝感觉到他好像有很多事没有和自己说明白。临近产期,她的精神绷成一根弦,被这大大小小的事来回刺激挑动。
      她知道秦司昨天深夜又被遣去接受调查和审讯了。白静姝冥冥有种预感,可能有什么不好的事要降临了。
      秦司却没有提这一茬,而是轻轻顺了顺白静姝的发丝。
      她的头发总是只留到肩头,让人还没有好好记住手心的触感便从头顺到了尾。
      白静姝看着秦司。他的眼睛被冻得通红,在飘雪中有些模糊而不真实的感觉。
      她捏了捏秦司的手,道:“你给我做的机甲把我和臣英保护得很好。”
      秦司答道:“……你想上战场,我不会拦着你。如果身体不舒服,打通讯给我,我马上去接你。”
      白静姝全服武装后,便被送上了战舰。
      临走时,她站在舰辀前,秦司远远地为她送行。
      明明已经是午间,却不知道风为什么这么大,把一行人的衣袂吹得翻飞。秦司在风雪里,渺小地如同浮光泡沫,让白静姝觉得顷刻间他就会被狂风刮走,或是被大雪掩埋。
      让她在某一瞬间生出“秦司也需要她保护”的念头。
      白静姝倏地有些热泪盈眶。汹涌的情感如同蜡滴般在她心间灼烧,照亮了一切,却不会烫伤她分毫。
      她突然希望这一刻能被无限拉长,让她有足够的时间来将过往铭记镌刻。
      秦司突然在她身后大喊道:“静姝,我爱你!”
      周围的同伴都乌乌泱泱地笑起来,没想到博士也会有这么奔放热情的时候——
      白静姝掩面大声道:“……你快回去吧!”
      说完她就头也不回地跃进了机舱。她掩面不是觉得害臊,而是泪水已经流了下来。她不想让秦司看到。
      再多看一眼,可能她就会动摇自己的决心了。
      舰长想要过来查看她的情况,道:“静姝女士,你还好吗?”
      白静姝咬了咬牙,把脸上的眼泪抹干净,示意舰长可以启程了。
      一旁的随行医生解围道,孕期的女人可能会比较敏感脆弱,或许只是对家有些恋恋不舍。
      舰长闻言,吃惊了一下,似乎赞叹于白静姝已有身孕却依然在战场上独当一面的风姿。
      战舰缓缓启航,白静姝伫在窗边,温热的呼吸在光幕上映下了一层薄雾。
      地底上的人逐渐汇聚成一个个小黑点,直到完全消失在视线之中。那声炽热的“我爱你”在她的脑中激荡,可悲伤和担忧让她忽略了秦司语气中微不可查的仓促。
      她只能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无声地回应着他。
      可白静姝没想到,她没能说出口的那几个字,却变成了终生的留言。

      “秦司:白噩纪元初最大的罪人——”
      “通缉在案,审讯结果未知……”
      “据查,秦司拒不承认其罪行。”
      再回来时,她听到的已是冰冷残酷的星际播报:
      “白赫星著名科学家秦司,其研究‘魔蛊’引起使用者大范围‘瘴化’,实情还在进一步调查……”
      “——囚死狱中。”
      白静姝跌落在地,眼前的世界变得虚幻不真实起来。
      她好像看到秦司在门前向她展开双臂:“囡囡,平安回家——”
      那一刻,天空失真了,地面崩塌了。
      有些东西,一去不复返了。
      “骗子。说好…来接我的呢……”
      白静姝想,她最后为什么没有对秦司说出那句“我也爱你”呢。
      她待在这里,整整两天两夜无水无食,泪水无声淌了个尽。
      肚子里的宝宝那么听话,没有抱怨过一下,就这么静静地待着,似乎不想给妈妈再带来一丝额外的难受。
      白静姝痛苦地呻吟着,或许她为了孩子,也应该继续下去啊。
      “静姝……”
      “囡囡——”
      “臣英啊。”
      臣英是秦司为孩子取的,随她姓。
      白静姝把手心攥破了,缓慢而颤抖地从地上爬起来。姣好的面容憔悴干枯万分,她拖着那千疮百孔的身体,站得十分挺直。
      对啊,她是要保护秦司的。
      直到找到真相、一切水落石出的那天——

      数据在终端中太容易被入侵泄露。
      白静姝将今天的发现一一记录在笔记本上,包括一些存疑点,以及之后要进行跟踪调查的计划。
      她好像离真相越来越近了,而在那迷雾之后,有无数危险展露,警告势单力薄的她不要再继续下去。
      “妈妈……”
      白静姝的脊背崩得笔直,她将笔记本收好,扯出了一丝笑容,转身看到孩子将门推开了一道门缝,杵在外面没有进来。
      “臣英?怎么了,快进来吧。”
      白臣英得到了她的许可,推开门走进来,再轻轻将门掩上。
      “妈妈,我想上课。”
      男孩背着手,低垂着头。
      白静姝愣了愣,惊觉白臣英已经到了该上学的年纪。她道:“哦,是吗……”
      “臣英,让裴叔叔在家教你好吗?”
      白静姝走到他身边蹲下,摸了摸他的头。
      白臣英不高兴地皱了皱眉头,但是又不想表现出来,他摇摇头,道:“不要……”
      他认真地看向白静姝,道:“他们都说爸爸是坏人,但是我看到书上有很多爸爸的照片。”
      “而且,爸爸留给我的东西,大家都看不懂,裴叔叔也是。我要学习更多东西,才知道爸爸想告诉我什么。”
      白静姝闻言,心里不知作何滋味。
      白臣英拉了拉她的衣角:“妈妈,你怕我在学校被欺负吗?裴叔叔教了我很多防身术。我不害怕。”
      白静姝将白臣英搂紧怀里,紧紧抱住,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心跳。
      他们的孩子——小小的,鲜活的,充满生命力。
      如果可以,她能带着白臣英远走高飞,没有人能找到他,更没有人能伤害到他。
      可是,秦司就该白白接受骂名吗?
      如果她也走了,谁又来为秦司正名?!还有谁能为他正名?!

      “对不起……”
      白臣英听到妈妈哽咽的声音,捧住了她的脸,将她的眼泪抹去,难过道:“妈妈,我不去学校了,你不要伤心。”
      一个半大的孩子,都反过来安慰她了。
      白静姝轻靠在白臣英稚嫩的肩膀上,道:“臣英,你再等等妈妈好吗?等这次妈妈作战回来,就送你去学校。”
      九年了,等到这次作战回来,她就能顺着最后的线索,找到当年的真相。
      “真的吗?”白臣英的脸庞一下子就阳光明媚起来,欢呼雀跃。
      ——“当然是真的。”

      牧野星的情况恶化得实在太快,魔瘴繁衍扩张的速度是其他星球的三倍之多。
      联邦下达通牒:对牧野星实施最后一次清扫,如果仍然无法镇压魔瘴,便会将所有的居民进行紧急转移,然后强制摧毁牧野星。
      可这里毕竟是上百万人的家园,再加上一次性转移这么多人实在是难如登天,许多居民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救援还没到吗?”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联邦呢?!联邦!为什么这么久还没有动静?!!”
      “如果不想死的话就闭嘴!”
      楚风冰冷的话语让闹事的男人忍不住发憷。男人骂骂咧咧地坐回自己的位置,将送来的物资扫了一地。
      此刻人心惶惶,最忌惮的就是这种起哄调动大家恐慌的声音。
      可即便如此,还是有人在细言碎语。
      伤员不停地被运输进来,楚风忙得焦头烂额,已经无暇再管束他们。
      这时,负责联络的通讯人员惊喜道:“科长!接到了!联邦派来支援了!!”
      “是白家军的传讯!”
      “真的吗?!是真的吗?!”
      “真的!”
      是那个传说中战无不胜的白家军!
      楚风露出了他这两个月第一次笑容,他们有救了!
      “快做好迎接准备,出示停靠迁跃点!!!”
      大厅内许多人听到这个消息,都不禁小声啜泣起来——他们承受了太多太多,此刻终于得以解放喘息。
      “来了!!已经锁定到了!!!”
      远远的迁跃点升起了刺眼的光芒,无数人翘首以盼,希冀着那艘“诺亚方舟”的降临。
      实在是太浩瀚了,那座如同山海的星舰在指定位置降落,十个蓄水池的池水瞬间蒸发为水汽,化作云烟向周围四逸,卷起的狂风将警戒线以外的人都刮退了数步,身材再伟岸的人在它面前都像是一粒尘埃。
      升降梯和传送带缓缓降下,无数军员和器械在人们的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现身。所有军员井然有序地排成队列,等待着长官的指示。
      装备和机甲还在有条不紊地运输中,白静姝调整好状态,带领着部下从舱门中走出,肩膀上惹眼的黄星和白缨结无一不在彰显着她在队列中的地位和力量。
      突兀的骂声响起:“联邦没人了吗?怎么他娘的派了个女人过来!”
      白静姝面不改色,甚至没有转眼看那个挑事的男人。楚风目光一凛,揪着那人的领子狠狠来了一拳,命人将他拖了下去。
      虽然楚风及时阻止了男人的行为,可恶劣的影响还是如同瘟疫般蔓延了,他的话就像是沸水中冒出的第一个气泡,虽然掀不起什么风浪,却足以让平静的海面出现裂缝。无数人侧目看着白静姝窃窃私语起来,目光中更是暗流涌动,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没。
      激昂的士气在一瞬间被浇灭,整个大厅内又开始怨声载道起来。
      “联邦,联邦是不是放弃我们了…”
      “我不想……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该死的联邦!早该解散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救命!一个女人能干什么!!!”
      以往不是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可是白静姝环顾四周,所有人的眼珠子都蒙着一层灰色的纱,他们低着头,有人静默,有人大哭,有人怒骂,绝望和自暴自弃如同阴霾般笼罩着这整个星球。
      白静姝攥紧了双手,她痛恨——
      不是在痛恨他们对自己女儿身的质疑和猜忌,而是痛恨魔瘴让他们失去了求生的欲望。
      白静姝在虚空中握了握颤抖的手,又缓缓松开。
      她扫视了一圈大堂的人们,掷地有声道:“相信我们!”
      一旁的属下为她递来扩音装置,被白静姝用手推开。
      不管下面的人有没有在听她讲话,不管大家有没有把注意放到她的身上。白静姝高声嘶喊道:“我们一定会胜利!牧野星一定会胜利!!!”她的话响彻整个大堂,传来阵阵回音。
      不是白家军,是我们。
      如果暴风雨前需要一只海鸥来撕裂宁静,那她必须挺身而出。

      四面八方传来通讯,白静姝在指挥位上忙得焦头烂额。牧野星十分落后,没有实时战况监控,只能通过战士无线传讯汇报战况。
      所有地区死伤惨重,大量的伤员源源不断地输送回救援区,床位和医疗物品也极度紧缺。白静姝已经整整四天没阖过眼,和副官交替上了六次前线,可怕的魔瘴像病毒,像蠕虫,像黏液一般吞噬了无数精兵,两方僵持在阔口坝,血肉横飞、狼藉一片。“让前卫兵后撤,中后方的炮台往前压,不要打长线……”
      白静姝吐字清晰,但语速快的惊人。突然一阵极强的恶心和眩晕感涌上来,她立刻扯过一旁的助吸器罩住口鼻。大量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她撑在桌面上缓了一会儿,脸色白得吓人。白静姝的右臂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针孔,注射器散落了一地,看着十分骇人。
      一旁的副官见她状态不容乐观,请示道:“长官,我来替你。”
      白静姝的心脏因为长时间抗压急剧地跳动着,整个人有些不正常的亢奋,她摇摇头:“再一会儿。”
      副官严厉喝止道:“您马上就要上战场了,快趁着这空档休息一会儿吧,不然身体绝对会吃不消的!”
      白静姝长舒一口气冷静下来,道:“好,有什么情况立刻向我汇报。”
      她从指挥位上下来,还有无数的伤员被来来往往地运输着。白静姝穿过混乱的人群,时不时被来往匆忙的人撞到,她总觉得自己只要再被人推搡一把就会彻底倒下,实际上没有,她还是那样笔直地、定定地站立着。
      休息区近在眼前,里面有很多人打着地铺,环境很喧闹嘈杂,灯光却十分稀疏。白静姝看到休息区门口站着一个男孩儿,茫然地盯着那些来去血淋淋的伤员。
      白静姝走过去,那个男孩儿眼睛睁得很大,也不眨眼,目光飘忽不定,瘪着嘴,整个幼小的身体有些异常地晃动着。
      白静姝看了一眼他旁边的医生,那个医生担忧道:“惊恐过度导致的情绪失常、注意力涣散。简单来说,就是害怕到短暂丧失了哭泣的功能。”
      白静姝点点头,对医生道:“你先去帮忙,我来照看他。”
      她蹲下身,伸手想摸男孩的头,却被男孩不着痕迹地躲开了。白静姝只能拍拍男孩因营养不良而瘦成皮包骨头的肩背,轻声道:“你叫什么?”
      男孩儿像是努力集中了一会儿精神,含糊着说:“林觅。”
      白静姝语气轻松地安抚道:“那看来我们是同根同源的呢。别害怕,所有穿着白色军装的人都会保护你们的。”
      她又尝试着摸了摸男孩儿的脸颊,见男孩儿没有排斥,便小心呵护地将孩子抱进怀里。
      男孩儿的身体抽动了一下,随后抖个不停,在她的引导下干哭哽咽起来,没有眼泪,但是比有眼泪的哭泣歇斯底里一万倍。
      男孩紧紧搂着白静姝的脖子,白静姝也在他身上汲取温暖,仿佛彼此是这世上唯一的依靠。

      似乎不安稳地睡了两个小时,白静姝被警铃吵醒,身边的男孩儿已经不知去向,独剩她一人倚在墙上。她抓着人问清男孩的去向,确认安全后就立刻快马加鞭地赶到指挥部。只是她没想到,一进到指挥部,就看到了这样一幅光景。
      副官从椅子上跌下来,瘫坐在地上,挣扎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整个指挥部死气沉沉,谁也没有说话。
      恐惧和畏怯像一根细针般刺进白静姝的血管,游遍了她的全身。
      副官掩着面,指缝里留下无数眼泪,他痛哭流涕道:
      “十四师……无人生还——”

      怎么会——?!
      白静姝脑子里有红白的光影在交错。
      他们胜似亲人的战友们,他们最精锐可靠的队伍,也在那名为魔瘴的浪潮中毁于一旦。
      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办法,没人能再做出下一个决断。
      他们号称带来希望与光明的‘诺亚方舟’,最终还是轰然倒塌了。

      得知这个消息,白静姝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心脏,急速地咳嗽起来,差点把肝肺呕吐出来。潸然的眼泪从她的眼睛里落下来,模糊了全部的视线。
      膝盖上传来刺痛,她才发现自己无力跪在了地上。
      白静姝的脑中回荡着耳鸣宕机的声音,她想找回自己的声音,于是紧闭双眼大声喝道:“还剩多少人?!”
      所有人都沉浸在悲痛绝望的情绪中,没有人回应她。
      于是白静姝流着泪站起来,在操作台上统计着幸存人数。她颤抖地浏览完,围着瘫软在地上的人们走了一圈,咬牙道:“他们牵制住了百分之八十的魔瘴,我们还有希望不是吗?”
      可是整个指挥部里只有低低的哭泣声。
      因为那百分之二十的魔瘴也足以毁掉整个牧野星的人。
      白静姝闷声将指挥部里十来个人全部拖着领子重重地扇了一耳光,含着泪水喝斥道:“你们身为军人的血性呢?!难道你们要看着我们的战友白白牺牲?!!!”
      响亮的耳光打醒了所有人,他们的牙龈被咬出血,整个口腔里充斥着浓郁的铁锈味。
      “不!”指挥部异口同声。
      包括白静姝在内的所有人眼睛里都充满了血丝。
      白家军的最高军纪
      ——视死如归

      “这是我们最后的希望。”白静姝穿上厚重的抗压服,向属下们安排着后事:“我会带走所有的能源,接下来整个防护区的设备都会瘫痪,你们没有任何能源和武器,一定要小心,保护好每一个民众。”
      “您还会回来对吧——”他们争着和白静姝进行着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一次的拥抱,每个人脸上都挂着风干的血泪。
      白静姝将他们每一个人的脸都牢牢记在心里,突然有些语无伦次道:“你们都要好好的……我一定活着回来,我们一起回家。”
      他们匆匆道别,白静姝丝毫不敢耽搁,立刻跨上机甲,身形消失在控制舱里。
      整个防护区紧急下达了关闭戒备指令,机甲发出了层层气鸣,像是虚无中的一声声哀叹。
      白静姝加足马力赶往战场,发紫发黑的血液流淌成河,无数苟延残喘的黑色凝状物还在肆虐。她按在操作台上的手不住地颤抖着:她多么想现在冲下去将所有战士们未寒的尸骨带回家,可理智不允许她那样做。
      白静姝按下按钮,两翼的传感器以一种微妙的频率颤动着,向四周发送一种特殊的波动。这种传导波拥有低光速,低衰竭,高穿透的特性,传播范围极广,更重要的是这种波动会吸引大量的魔瘴。
      果然,随着地面不同寻常的响动,肉眼可见的魔瘴从四面八方涌现出来,扭曲畸形、茹毛饮血——他们的战士面对的就是这样可怕的怪物。
      白静姝能听到舱外传来的细碎的低吼和嘶鸣声,那叫声像毛虫一般爬进人的耳廓,在人的耳窝深处钻挠,让人不禁心底发寒。
      白静姝利用机甲两翼锋利的铡刀将靠近的魔瘴统统绞碎,机甲背部悬着的外挂装置组装完毕,二十四枚火箭炮推动发射,在旷野上精准炸出一个又一个沙尘坑。
      她需要照这样高强度地在原地运作机甲两个小时,以确保大部分的魔瘴都能被吸引到她的身边。她的神经连接着机甲的势态感知系统,在精神阈值达到顶峰时她甚至有种与机甲合二为一的感觉。
      但是太多了。
      汇聚过来的魔瘴越来越多,它们啸叫着冲上来,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从天上铺下,几乎要将所有光明遮挡。白静姝撕开一道口子,下一刻就又被无穷深的海水吞没。
      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你只是一粒微小的尘埃。
      白静姝全身的肌肉酸胀刺痛,机甲内无数的警告穿透她的脑子,让她在混乱和无序中保持着冷静。汗水顺着她的颌线滑下来,浸湿了整个衣领和后背,她的眼珠无比涩楚,明明没有刻意去记时间,可倒计时却一分一秒地呈现在她的脑海中,占据了小小的一角。
      还有三十分钟……
      十五分钟……
      十分……
      突如其来的滞涩感让白静姝脑中紧崩的弦一断。
      机甲坚韧的外壳被穿破,魔瘴软烂的拟躯卡进了机甲的齿轮咬合装置,让机甲整个右臂都迟钝瘫痪起来。右翼的力量失衡,许多魔瘴趁虚而入,疯狂攻击着机身。
      不能再拖延了,如果机甲再有其他关键齿轮被卡住,她将完全失去反抗的能力。
      白静姝无奈只能提前实行计划,她发动引擎聚力炸开一条通路,用最快的速度朝着阔口坝的方向前进。
      众人拟定的计划在她脑海浮现。
      “我们可以利用阔口坝的位置优势,将大部分魔瘴吸引过去,然后用所有能源炸毁坝口,两股冲击足以剿灭所有魔瘴。”
      牧野星地层结构复杂,地壳板块碰撞分裂居多,而阔口坝就是由极为著名的地壳隙口所形成的,发育了一条高差巨大的裂谷。原本牧野星民众在此处修建了巨型坝口用以发电,但是不过三十年,牧野星行星位置变化,导致气候剧变,河流干涸,此处大坝也遭到了废弃。
      而现在,它恰好是葬送所有魔瘴的深渊。

      能源舱提前开始蓄能,导致控制舱的温度急剧下降,白静姝的身体打着寒颤,投屏上显示着身后如同千军万马般朝她奔袭而来的魔瘴群。
      到了!
      宽阔的峡谷近在咫尺,白静姝发动助推器,机甲的速度在原有的基础上又提升了一个档次。卫星地面遥感传来高空俯视实况,恐怖的魔瘴群化作流体浪潮冲向悬崖,如同乌乌泱泱的黑色海洋。
      她被逼进一个狭小的崖角,满溢的流体没有意识地涌来,有几团魔瘴从崖边滑落,掉进了无底深渊,还有许多魔瘴凭借着粘着性悬垂在山体边缘。
      白静姝的心急速地跳动着,带动着胸腔一并颤动。
      来吧——
      她按下按钮,先前在崖边撒的网一揭而起,无数倒计时随着红光鸣闪。
      “轰——!!!!!!!!”
      以白静姝为中心,整个悬崖从外到里开始爆炸,扬起十尺高的沙尘。地面开始疯狂地颤动起来,方圆百米的悬崖轰然断裂,连同无数魔瘴坠入阔口裂谷!
      白静姝操作机甲借力腾空一段,伸展双臂,无数弹口打开,数百导弹对准阔口大坝基底发射。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彻云霄,山河为之颤动。高达千米的钢筋水泥台如同多米诺骨牌般接连坍塌,淹没了整个裂谷底部。
      魔瘴生命力顽强,这种程度还不至于将魔瘴斩草除根。
      白静姝十分清楚这一点,所以真正剿灭魔瘴的武器就在她的手中。
      ——压缩裹挟着‘诺亚方舟’全部能源的储备舱,再押上机甲本体。
      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说再见了。
      白静姝最后一次握在机甲的操作杆上,这是秦司最后留给她的东西。
      “——准备脱离控制舱”
      她切断与机甲的连接,毅然决然地向前推下操作杆,储备舱一下子抽空了机甲的所有能源,不稳定值急剧飙升,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爆炸。
      舱门打开,狂风灌入,白静姝整个人被高压死死地摁在椅子上。她摸索到椅子边上的按钮按下,椅子底部立刻发力弹射出去,同时传送给机甲一个巨大的后置力,机甲如同一个核弹般高速投向阔口裂谷。
      椅子主体脱落,只余下一个小巧的装置锢在白静姝的背部,届时装置展开滑翔翼,翼尾的小型助推器带着她滑行了一段距离,最后爆炸声在她身后响起,坚固的崖壁在毁天灭地的威力面前也化作了齑粉,一层又一层地塌陷下去。
      在那短暂的半分钟内,全世界都化作一片空白。
      白静姝受到恐怖的能量冲击,整个人失控地摔向地面,机翼替她抵挡了绝大多数能量波动和坠落伤害,她躺在一片废墟上,如同一只折断的风筝。
      白静姝精疲力尽地看向天空,眼皮如同灌了铅般沉重。
      ——结束了
      即便有终端装置的保护,那声波也穿透了白静姝的身体,她的耳膜被尽数震破,两只耳朵不住地留着鲜血,已经完全丧失了听力。
      骨头不知道断了多少根,但所幸是内脏都还完整,没有错位,也没有挤压破裂。
      但是不可避免的是,这隐形的能量波动极大地损伤了她的所有器官。
      哪怕此次任务成功,她也活不了多少年了。

      白静姝全身动弹不得,如果她回不到基地,毫无疑问过了今晚她就会成为一具荒尸。
      煎熬的十分钟内,她想到了许多事。
      大家还在基地等着她凯旋…
      秦司还在等着她找到真相…
      还有臣英,还在等着她回家。
      白静姝面对死亡尚且没有半分畏惧,可在想到自己那还不足十岁的孩子,她却不禁脆弱地流起了眼泪。
      她尝试着动了动自己的双腿,艰难地支起身子爬起来。也许是激发了极限之上的极限,白静姝已经察觉不到身上的伤痛了,抑或是说已经完全麻痹了。她蹒跚着脚步,一步又一步地朝基地的方向走去。

      “走快点!”男人用力拽了拽手上的绳子,将身后的林觅往前拖了几步。
      林觅的脚趾因为身体缺乏营养而极易抽筋,双脚疼得他腿肚子直发抖,他颤着声音道:“长官们说了外面很危险,不能出来——”
      男人冷笑道:“长官?你说那些联邦派来的废物?!他们能救得了谁?!”
      他说着在林觅身上扇了一掌,呵斥道:“刚才跟你说的,如果待会儿路上遇到魔瘴,你记得扑上去,听懂了吗?!”
      “不要、”林觅挣脱了一下绳子。
      “胆小鬼!”男人龇牙咧嘴,不耐烦道:“那些人已经把魔瘴杀得差不多了,你怕什么?!跟着我去找一下有没有残存的飞舰,然后逃离这个鬼地方!我这是在帮你!”
      林觅没听他的话,飞舰怎么可能是一般人就能驾驶的,再说现在外面危机四伏,男人的行为无疑是在找死。
      他偷偷俯身在地上捡了一个玻璃片,背着男人割蹭着拴在手上的绳子。
      可是八岁的孩子想得还是不够周全——就算他将绳子割断了,在力量悬殊的情况下,他又怎么能逃得出男人的手心?
      又走了好一段路,林觅感觉到绳子已经差不多要断了,于是抬头偷瞟了男人一眼,发现男人正在摆弄手上的什么东西,无暇顾及他。
      林觅遂加快进度。
      “喂!小子……”
      男人突然叫他,让林觅不禁冷汗一流。
      男人转过身来,目光竟有些迷离和茫然。
      他抬起手,不断用力撕扯着手臂伤口上的那一团蠕动的黑色肉瘤,却怎么都弄不掉!
      ——是寄生魔瘴!
      “你、你快过来把这个咬掉!!!!!!”
      男人仿佛也意识到了,声调带上了恐惧。
      他把手硬凑到林觅的嘴边。那一团魔瘴蠕动着,离林觅只有一息的距离。
      “啊——!”林觅立刻割断绳子,整个人向后退了三步。
      男人手臂的肌肉瞬间萎缩起来,他痛得大叫,用另一只还完整的手强横地抓住林觅,按着林觅的头要让他用牙齿咬掉这团寄生魔瘴。
      “不要!!!”林觅疯狂挣扎着,但是完全敌不过男人的力量。
      眼见着他就要成为男人的陪葬品,一只手突然握住男人的手腕一扭,将他从男人手中夺了过来。
      “你在干什么?!!”
      白静姝将林觅抱进怀中,对男人厉声喝斥道。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救救我!救救我——”
      寄生魔瘴得到充足的营养,疯狂地生长起来,顷刻间就已经侵占了男人的半个肉身。
      男人不人不鬼地匍匐在地上,黑色的血管膨胀在脸上,仿佛下一刻就会突破皮肉。
      ——是瘴变的征兆

      “要命!!!!”
      情况危急,白静姝没有丝毫犹豫,抱着林觅向基地的方向狂奔而去,可她的速度却完全比不上瘴变的速度。男人的骨头嘎吱作响,脖子扭曲地旋转了几百度,整个身体开始渗出黑色的液体,化作一团流动的胶凝状物质。
      魔瘴注意到白静姝和林觅二人,像流蛇一般敏捷地在废墟中蹿动着向他们袭来,白静姝甚至隐隐能感觉到脚边那一丝冰凉的存在。
      白静姝腾出一只手,用袖刀斩去无数靠近的触肢。可体力透支,无尽的痛苦折磨着她的神经,她的速度被拖得越来越慢,视线也有些模糊重影起来。
      她多想就这么倒下,说不定还能得到另外一种解脱。
      可她怀里还有个孩子呢——
      魔瘴缠住她的脚,她的身体失去重心摔落在地上。
      像是有无数根针扎进白静姝的双腿,她痛得五指扣进泥土,狠狠地攥紧了满地的砂砾。
      “喝啊、喝啊——”
      连吐出的气都变成冰冷无比。
      白静姝侧目一看,魔瘴化出的幻肢如同一把锋利无比的利刃般向他们两人刺来。
      完了——

      “静姝啊——”
      水滴一滴滴地滴落下来,周围十分空旷。
      白静姝好像听到了祖父的声音,沧桑而沉稳,仿佛有他在就不用担心任何危险。
      将她的惊恐和困顿一并驱散。
      “祖父?”她四处张望:“是您吗祖父?!”
      她苦恼惊慌地寻找了一圈,终于在不远处找到那个熟悉伟岸的身影。
      “祖父!真的是您!”
      她激动又难过地朝着祖父奔去,眼泪滴下来,掉到水面上,发出了“滴答”的声音。
      在祖父面前,她终于得以卸下所有沉重的铠甲,像个小女孩儿一般啼哭起来。
      “祖父,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我好害怕——”
      白静姝往前跑着,她发现自己的步子跨得越来越短,掌心变得愈发稚嫩幼小起来。
      等跑到祖父身后的时候,她就只能够到祖父的腿那么高了。
      “静姝啊——”
      祖父又叫她。
      他最终没有转身看他的孙女一眼,只是一遍遍地叫着她的名字,像是在提醒她有着什么被遗忘的重要使命。
      白静姝握住那只苍老粗糙的大手。
      祖父捏了捏她的手指:
      “白家人的生命不属于自己,属于全人类。”
      好像是在叹息。
      “祖父!”
      白静姝被那只大手推了一把,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身后的水面倒去。幼小的身体不断地被拉长放大,直到躺到水面上,她变回了真实的自己。

      利刃无限逼近她的身体,白静姝瞳孔一缩。
      林觅在她怀里一动也不敢动,也许那一瞬间白静姝在林觅身上看到了白臣英的影子。
      “——”
      不能,不能。
      白静姝倏地生出一股力气,将自己的终端卸下塞进林觅的怀中。
      对不起,大家,我要失约了。
      终端接收到她的指令,张开一个气囊将林觅的身体紧紧包裹,化作一件贴身的防护衣!
      这是秦司生前给白臣英做的护甲,如今终于让它发挥出了最后的用处。
      林觅感觉自己被人向外推了一把,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挽留。
      “静姝啊——”
      所有人的声音在白静姝脑海中浮现。
      魔瘴的前肢瞬间洞穿了她的五脏六腑,鲜红的血液溅射在林觅的护甲上。
      “啊啊啊啊啊啊——”
      林觅整个人被吓得尖叫起来,泪腺失控,惊恐的泪水从他眼眶里漫流出来。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拖拽着白静姝的双臂,可是魔瘴轻而易举地将他扇飞出去,把白静姝整个人卷了过去。
      怎么办……?
      他看到白静姝颤抖的口型:
      快、跑
      林觅哭嚎着从地上爬起来,又跌了两跤。滚烫的眼泪止不住地淌满脸颊,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基地的方向跑去,只匆忙地回头看了白静姝一眼。
      ——求求你,不要死……

      林觅不知道跑了多久,脚底满是破裂的水泡和伤口。
      他紧紧攥着胸前的终端装置,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进了基地。
      基地里有很多人,他们诧异地看着这个失踪了半天的小孩儿,竟然还能活着从外面回来。
      林觅跌跪在地上,捧着手心的终端,向人们哭喊着:“你们谁能去救救那位女长官?!她遇到了危险!!!”
      周围的人好像当做没听见一般都麻木地干着自己的事,谁也不敢回应他。
      林觅扒拉着路过的人,鼻涕和眼泪糊了满脸:“求求你们帮帮她——”
      路人一把将他甩开,像是沾了什么晦气一般嫌恶地擦了擦手。
      林觅无助地抹去眼泪,摩挲着那只残破不堪的终端装置。
      怎么办?怎么办——
      一片白色的军旗飘落在他的脚边。他突然想起来:应该去找那些穿着白色军装的人,他们一定会救她的!
      林觅的膝盖上全是血,他狼狈地爬起来,到处寻找着那些着装的人。
      可是没有,根本没有。
      仿佛他们在一夜之间全部都消失了。
      林觅跌跌撞撞地跑进救援区,却看到了他这一生都无法忘怀的一幕。
      那不是纯洁的白色,是暗沉的红色。
      ——军官们浸泡在血泊之中,满身都是黑洞洞的窟窿,肝脏和肠子流得到处都是。
      死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连医护人员也不会花心思去抢救他们。
      林觅终于无法抑制地大哭起来:没人能救得了白静姝。
      他们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星托星的英灵,永远留在了牧野星的土地上。
      包括白静姝。

      楚风刚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就听到门口传来一阵喧闹。
      “哪来的孩子,快赶走!不要添乱!!!”
      几个人拽着一个男孩儿的手臂要将他撵走,他跪在那些尸体面前,死死地抱住墙角,不断哽咽哭泣着。
      楚风的左臂在不久前的激战中收了严重的伤,为了防止寄生感染,他只能亲手将整条左臂强行截断。他的袖子血淋淋的一片,被医护人员小心地割下来做无麻药手术。
      他强忍着晕眩和疼痛从手术台上爬起来,对那几人斥令道:“怎么有孩子在哭,你们在干什么?!”
      那几人见他醒了,恭敬地喊着他“科长”,而后退到边上。
      楚风捂着手臂,脸色和嘴唇苍白地蹲到林觅身边,道:“怎么了?”
      林觅看到他,就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扒拉着他的衣角哭喊乞求道:“科长哥哥!那位女长官被魔瘴困住了,求您救救她吧!!!”
      楚风闻言满脸严肃起来,立刻把林觅脸上的眼泪一掌抹掉,将他从地上抱起来,道:“不怕,你现在就带我去找她。”
      “科长,你疯了?!”一旁的一个男人拦住他,大声喝道:“去救一个希望渺茫的人?!”
      楚风的眉心紧锁,眼睛红得吓人。他转身指向了担架上那些面目全非的支援军尸身,用尽全身力气止住颤抖道:“你认为他们疯了吗?!”
      不顾生命去挽救一个岌岌可危、半死不活的星球和它的子民。
      说完,他拨开人群义无反顾地离开,独留下这一屋鸦雀无声。

      天色已经逐渐昏暗,气温骤降,凉丝丝的寒风像小蛇一般渗入人的皮肤,楚风牵着林觅,在无数坑坑洼洼的废墟乱石中前进着。
      如果此时冒出来一只魔瘴,他们谁也跑不了。
      楚风时不时担忧地低头看向身边的林觅,他紧紧握着那个血泥混合的终端装置,目光里是难以掩饰的悲伤和难过。
      林觅颤抖着向他讲述了白静姝被魔瘴卷走的全过程,讲到最后,已经哽咽得快要呼吸不上来,大口喘着气自责道:“她、她是为了救我才会被抓住的……”
      楚风不清楚该怎么安慰他,只能望向那遍野横尸的战场,最后从自己胸口的口袋里抽出一面巴掌大、被沁了血的旗帜,递到林觅的手中。
      林觅的眼泪滴答落在那面旗帜上,那旗帜依稀印一只雄鹰徽章。他在那座“诺亚方舟”上见过这个图案,这是代表着白家支援军的图案。
      楚风拍了拍林觅的肩膀,红着眼睛道:“他们是最值得信任的人。”
      “基地失去能源之后,魔瘴入侵,他们让所有群众进入飞舰中避险,而他们却在外面硬生生地用□□挡住了魔瘴。”
      “现在,白将军是整个支援部队中唯一一个还不明确生死的人员。”
      如果她也牺牲,则代表十四师全军覆没。
      林觅用那面旗帜将白静姝的终端装置包裹起来,心里疼痛难忍,含泪酸涩道:“他们是我的英雄。”
      “也是牧野星的英雄……”
      楚风说着说着,声音突然降下来,倏地抬手遮住了林觅的双眼。
      ——找到了。
      林觅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也意识到了为什么楚风要遮住他的眼睛。
      滚烫的眼泪从楚风的指缝里流出来,林觅用双手扒拉开楚风的手,只看到不远处那一堆被撕碎的衣物,和血肉混杂在一起,还有一簇如同乱麻的乌黑发丝在风中飘动。
      那简直不能再说是一具尸体,那是一团肉糜。
      来晚了!
      他们还是来晚了!!!
      林觅发了疯似地冲过去,跪倒在那堆血骨面前,抱着头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任谁也不愿相信,那位全身发光的将军,会这么轻易地离开世界——
      她本可以卧在无数功勋和荣誉中安详睡去。
      楚风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他浑身发麻,下颌紧绷成了一条直线。他半跪在地上,从那堆血污里捡起那个缀有三颗金星和枝叶的肩章,将其紧紧攥在手中,而后咬牙对着白静姝的遗躯默哀了三分钟。
      “我们…带她回去……”
      楚风颤抖地拿出一匹两米长的白布,小心翼翼地将布垫在白静姝的身体下面。林觅捧起白静姝的脖颈,将黏连在她脸上的头发向两鬓抹去,而后露出了那张乌青发白而写满痛苦的脸庞。
      他还记得白静姝抱着他对他笑的样子。
      林觅抽泣着,眼泪掉在白静姝的眼睑上而后滑落。楚风为她遮上双眼,随后撕下白布的一角,取出仅存的一点水,将白布淋湿,递给了林觅。
      林觅把白静姝脸上的泥土和血污全部擦净,看着楚风一点点地将她包裹起来。
      临走前他们抬头望了一眼广袤的天空和荒芜的大地。
      灰色的,好像她的眼睛。

      “人去悠悠——亦首丘诶——”
      尖拔而婉转的歌谣在空气之中萦纡飘荡,映衬着废墟和尸野,是无比的凄凉与悲苦。
      任务完成,无数遗躯被送上诺亚方舟,它将承载无数英烈回家。
      天地之间,惟余莽莽。
      当雪鹰掠过牧野星的上空,它终会带走浓郁的血雾和阴霾。
      “白家人的生命不属于自己,属于全人类。”
      联邦用最精密的仪器缝合修复了白静姝被带回的残躯。她全身上下共有79处创口,整个人如同一个粉碎的瓷瓶,哪怕花费全力拼凑也无法完整找回那些被遗失在角落的残渣。
      星托广播将万人表彰和悼词足足循环播报了三天三夜。
      将士们被默默带回了白家陵园。
      那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墓碑群,今后也会继续不断地延伸下去。
      “静姝女士致死贯彻着家族的意志,为人类事业光荣奉献了自己的生命。我们向所有在本次行动中牺牲的英雄致以全星际最崇高的敬意——”
      所有人手捧菊花,肃穆地站在一旁,为其哀悼。
      只有白臣英跪在她的身前,隐晦的泪水无声滴落。

      她静静地躺在透亮的棺中,庄严而沉寂,百合花铺了一地。
      此生,即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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