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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梦·长毛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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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憋在心里的事情,有了一个倾泻口,也许是姚婉清的怀抱起了作用,她渐渐缓和了下来。
她不再歇斯底里的喊叫,也不再抖如筛糠,只是时不时抽噎几下,愈发惹人疼惜。
“我很害怕,有人敲门,我就跑,一直跑,没有人给我开门,没有人……”
姚婉清摸了摸她的头发,悄然红了眼眶。
姚婉清认定她是从姚父那里跑出来的,老爷子这几年是越发放浪,自己一把年纪,挑的情人倒是越来越小。她被姚父关起来,府里尽是些自顾不暇和落井下石的,没人救她,她才自己跑了出来。
这般年纪,哪怕不是大富大贵,就算放在寻常人家,也是正受宠的,抑或刚许了人家,在丈夫的呵护中体会新婚的甜蜜。
这般倾城绝世,风姿绰约之人,怎么会有人舍得她难过?
嗓子眼里堵着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姚婉清能吸一口,凉风倒灌,呛得咳嗽起来。
一杯水递到她眼前,她愣了一下,对方就像受了惊的兔子,迅速把杯子塞进她手里,然后两只手绞在一起,头埋得很低,话里全是惶恐不安。
“我,我看桌子上有水……”
感觉姚婉清再不开口,她都快要哭出来了,她匆忙咽了口水,意思是你看我很需要你的水,然后摆出来十二分的真诚,笑着说:“谢谢你的水。”
“那我再给你倒一杯。”她抿着唇,蓦地笑了,很微小的弧度,却像一颗石子,在姚婉清的心里。
石子虽小,落入水中也能激起一层一层的涟漪。
姚婉清福至心灵,想到了以前学过的一篇古文。
小时候姚婉清很淘气,每次姚母一教她念书,就借口头疼发懒,实在躲不过去,也多半心不在焉,东张西望,时不时被花鸟鱼虫勾了神。
可有一次,母亲带她和哥哥坐小船去游湖,穿过一片细密的芦苇,眼前豁然开朗,有阵阵清香直往鼻子里钻,这时候,母亲用她那天籁一样的嗓音,如歌如叹地念。
“……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刚想说,既然你不知道自己叫什么,那不如叫青莲吧。
随着她弯腰倒水的动作,有一行字从姚婉清的眼角划过,奇怪,之前怎么没注意到这里有字?
姚婉清俯下身,凑近看她的胸口,原来是她胸前的压襟玉石上刻着一个“蓁”。
“……蓁?你的名字是蓁?”
闻言,蓁脸上因姚婉清的靠近而泛出来的些微红润,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不过她本来就皮肤白皙,因此不甚明显。
所以姚婉清并没能及时注意到这一次变化,她还在查找其他能辨认蓁身份的东西,可是看了半天,终究一无所获。
没有能证明姓氏的东西,也没有其他的字样,她究竟是单名一个蓁字,还是蓁蓁呢,如果没有姓,肯定不能直接称呼她“蓁”。
什么真啊假的,听起来就像出国留学时遇到的外国口音。
让她姓姚?不行不行,听起来更像姚父的小老婆了。
“我叫你小蓁?蓁蓁?”
眼前人紧抓着衣角,一副犹豫不决,拿不准主意的模样:“我不知道,只是觉得,蓁蓁二字很熟悉……”
“那我以后就叫你蓁蓁吧。”
姚婉清在留学的时候,听过心理学讲师的认知疗法,她以为自己的提议可以帮蓁蓁想起什么。
她看不见蓁蓁几经变化,最终归于平静的眼底,只是发自内心的替蓁蓁感到高兴。
“桃花怒放,千朵万朵,绿叶茂盛,永不凋落。人都说桃花色最艳,配你正好,还有绿叶象征家庭,枝繁叶茂,和谐幸福,再好不过了!”
姚婉清的话像连珠弩一样,一串接着一串,在外留学这几年,多少沾了点洋人习性,故此说话也较寻常人直白。
蓁蓁在有限的时间和有限的空间里,从没听人这样讲过话,她觉得新奇,也有点高兴。
头却毫无预兆的疼了起来,她踉跄两步,险些撞在桌角上,多亏姚婉清及时扶住了她。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希望你三从四德……开枝散叶……”
一段陌生又熟悉的记忆突然出现在她的脑子里,眼前这张满是关切的脸与记忆中的人开始一点一点重叠。
骨子里的凉意掩都掩不住,蓁蓁失声尖叫,下意识地就要推开姚婉清往外跑,反应剧烈,比之前更甚。
姚婉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个时候出去,外面指不定有什么东西,她在心里打定主意决不能让蓁蓁出去。
蓁蓁被她拦在面前,再软的柿子也有被捏爆的一天,心底最初的恐惧下,是更深的恨意。
变化就在一念之间。
她原本伸出去推姚婉清的手,反手拽住了其手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毫不犹豫地狠狠咬了上去。
手腕传来刺痛,姚婉清依然没有松手。
蓁蓁咬她也咬,不过蓁蓁咬的是她,而她咬的是自己的牙关。
没想到眼前的人看着柔弱,下起嘴来真是毫不嘴软,被咬的时间无限延长,难捱地要命。
好在在姚婉清到达极限之前,蓁蓁就松了口。
她垂眸,让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姚婉清用左手拖住不停颤抖的右手手腕,等她先开口,“啪嗒”一声,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紫红色的牙印上。
姚婉清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接下来仿佛打开了神秘开关,一滴又一滴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地到处都是。
被咬的是她,她还没说什么,这人怎么先委屈上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害怕,唔。”
蓁蓁本来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一下就被姚婉清捂住了嘴巴,她不解地眨了眨眼睛,又落下一颗珍珠,原来是挂在睫毛上的眼泪。
“嘘”姚婉清迫近她,示意她仔细听。
四周依然寂静无声,空无一物。
不,不对,寂静,就是因为太静了,纵然已经是夜晚,纵然这个院子偏,可是连花鸟鱼虫的声音也没有,这一点儿也不符合常理。
简直就像,方圆几里的活物,骤然全部消失了一样!
姚婉清心里一抖,刚刚实在是太大意了,竟然就这么忘我的交谈,连危险在逐渐靠近都没有察觉。
不知道对方在哪,不知道对方有什么目的,甚至不知道对方是什么……
突然有什么东西摸到了她的指间,冰凉,滑腻,姚婉清的呼吸都停了一瞬,反应过来立即向后撤了一大步,又想起来蓁蓁还在那里,转身看向桌子,不假思索地抄起桌上的砚台。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若不是她听到一阵气音“是我”,手里的砚台已经飞出去了。
她强自稳住心神,话说出口都变了调:“蓁蓁,到这边来。”
不是她不想动,实在是神经一松一紧,腿软的厉害,若不是半靠在身后的桌子上,怕是已经摔在地上了。
蓁蓁闻言点点头,悄无声息地走过来。
感觉到身侧熟悉的气息,她稍微松口气,甚至有心思腹诽,蓁蓁在屋里待了这么久,手竟然还这么凉。
刚刚两人的动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至少蓁蓁的尖叫声绝对能听得清楚,可是过了这么久,没有巡逻的人经过,也没有下人特意来查看。
她们二人,连带着整个院子,仿佛成了一座孤岛。
形势不妙,姚婉清努力打起精神,绞尽脑汁地想应付之法,如果她们真的成为孤岛,那么这里灯火通明,会不会直接暴露她们二人的所在?
蚊虫尚有趋光性,那东西也不知道有没有,可若是赌错了,关灯以后招来更多不知名的东西怎么办?
生死,就在一念之间。
没有时间犹豫了,怕关灯后再发生刚刚那样的误会,她牵起蓁蓁的手,然后才关了灯。
“好黑啊……”
“别怕,我会好好保护好你的。”姚婉清紧抓了两下蓁蓁的手,以示安慰。
光关灯还不够,不能坐以待毙,至少要先找个地方藏起来,这里白天的时候还算正常,说明至少那东西不会白天出没,那么她们只要躲到天亮,一切就好说了。
等等。
她的脑袋一顿一顿地转向右边,那是刚刚声音传来的方向,如果,如果那是蓁蓁,那么她左手里牵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甚至不敢松手,生怕惊扰到它,手心里全是汗,她几次开口,才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别过来。”
蓁蓁顿住脚,她觉察到了姚婉清的不寻常,心念电转,她又暗暗退了几步,摸到了电灯的开关。
“啪”的一声,灯火通明,姚婉清被刺得猝不及防,睁不开眼睛,她心里咯噔一下,遭了。
她嘶吼道:“快关灯!”
已经来不及了,蓁蓁发出一阵凄厉惨叫:“是它!是长毛怪!长毛怪来了!”
手心里的东西,也在蓁蓁出声的那一刻,发生了改变,不再是柔软细腻的肌肤,变成了刺人的硬毛。
手里的砚台终究还是砸了出去,也不管打没打中,她急忙松开手,跑向蓁蓁。
来不及安慰,那东西挡在出去的必经之路上,况且这个时候出去只怕更危险,打定主意,她拉着蓁蓁往里面跑。
慌乱间,只敢回头看了一眼。
只一眼,就令人魂消魄夺。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怪物!通体的白毛又长又密,掩盖了身形,只大体能看出个人的形状,若不是还长着脸,根本分不清前后。
那张脸——如果还能称得上是脸的话,它的面色惨白,和白毛融为一体,乍一看很难找到分界线,本该是一双眼睛的地方,却空空荡荡,徒留一对漆黑的孔洞,看得人心惊。
再往下看,是又恶心又恐怖,只见它的下半张脸,仿佛燃烧中的蜡烛一样,正在一点一点的融化,整个下巴长长地流下来,却因为脸皮拽着没能掉落,就那么吊在那,一动,一晃,一动,一晃。
“呕……”姚婉清干呕着回头,有意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蓁蓁向后看的视线,“别看了……呕……快跑,呕……”
姚婉清看上去镇定自若,有条不紊,实际上截止到现在,今天晚上遭遇的事已经大大超出了她的接受能力,她无法思考也不能思考,一切行动都是全凭直觉完成。
跑到眼前没有路的时候,她想也没想的,把蓁蓁塞进了衣柜里,顺手落了锁。
她们两个人不能躲在同一个地方,这样容易被一窝端,蓁蓁已经躲进了柜子,有锁阻挠,一时片刻还算安全,她回身看四周,还有哪里能躲呢?
那怪物移动速度非常之快,而且因为全身长毛,一点动静也没有,眼看它已经到了咫尺之遥的地步,姚婉清抓起化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就往它身上扔。
摔打间,一股刺鼻的味道传来,是她从国外带回来的香水碎了。
怪物就像被按了定格键,一动不动了,来不及多想,她赶忙躲到了床底下,把床单扯下来,遮住有缝隙的地方。
终于有了喘气的机会,姚婉清小心翼翼地平复着呼吸,逼自己复盘刚刚的一切,努力从一串惊悚记忆里搜刮有用的讯息。
香水!
怪物没有眼睛,所以并不能看见她们,它是有听力的,因为蓁蓁的叫声可以刺激它,但是它应该靠嗅觉辨认方位,所以在被香水笼罩的瞬间,它失去了目标。
这说明,它虽然是个怪物,但仍然有人的弱点。
既然不是坚不可摧,那就没那么恐怖了。
然而,没等她仔细思索出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法,就听到了猛烈的撞击声和蓁蓁的哭喊。
柜子上的锁拦得了一时,拦不了一世,这个程度的撞击,柜门被撞开是迟早的事,而一旦撞开,迎面的蓁蓁无处可逃,必死无疑。
蓁蓁的哭喊愈发剧烈,她大概心里清楚二人都在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即使怕的要命,也不肯喊姚婉清,不再喊“救救我”了。
姚婉清咬着牙从床底下爬出来,她必须要去救蓁蓁,她无法对一条无辜生命陨落视若无睹,更何况是她把蓁蓁锁了进去,如果蓁蓁出事,她一辈子都逃不开良心的谴责。
出来以后,她当机立断地往充斥着香水的地上一滚,沾了满身气味。
再抬头看,因为她的出现而转头的怪物,茫然地呆了一会儿,又把注意力放到柜子上,显然衣柜里的蓁蓁对她更有吸引力。
她艰难地在地毯上无声挪动,望着修妆台的方向焦急万分,快一点,再快一点。
终于到了。
姚婉清有些脱力,暗自提醒不能松懈,她扣着右边第三层抽屉,心里祈祷着,希望自己没记错,希望没人动过这个化妆台里的东西,希望东西还在。
打开后,赫然是一把精致的折叠刀。
化妆台本是母亲的陪嫁,在姚婉清及笄那年送给了她,哥哥当时沉迷冷兵器,送了一把折叠刀给她,还被父亲好一通数落。
那时候母亲在世,父亲慈爱,哪里就用得上折叠刀了,她便随手放在了抽屉里,后来出国也没顾得上拿,本来还以为再也找不到了。
姚父大概想勾起她的思亲回忆,特意将母亲的化妆台摆在这里,阴差阳错救了她一命。
她激动不已地把刀拿出来打开,悄声摸到长毛怪背后,估算着距离和角度。
他们之间力量悬殊,如果不能一击致命,她很难再次下手,必须得保证万无一失。
略一思忖,她的脑海里已经有了成型的计划。
香水就那一瓶,没办法,姚婉清只好俯下身子,从地上抓起散落的香粉,撒向长毛怪。
在它停顿的瞬间,姚婉清奋力抬起椅子抡过去,同时手下一刻不停地刺向它。
幸运的是,怪物空有耸人外表和惊人力量,却真的只有婴孩心智,它只顾格挡椅子,完全没注意到姚婉清的刀子近在咫尺。
“噗呲”一声,刀子狠狠刺了进去,姚婉清怕它毛太长,刺不深,强忍着害怕,攥着刀柄使劲转了一圈,又嫌不够,想把伤口划得再长些。
滚烫的鲜血飞溅出来,打在她的脸上,身上,一股子腥臭味。
长毛怪发出婴儿一般的哭叫,教人直打寒颤,姚婉清趔趄着后退,直到后脑勺碰到了衣柜上。
它的肚子破了,眨眼间就像个气球一样瘪了下去,整个身体瘫在地上像块兽皮,刀口处汩汩地流出来一堆碎肉和脓血。
怪不得蓁蓁说这怪物出生没多久,却能跟她差不多高,原来是吃人长的。
对了,蓁蓁。
手抖的不成样子,她开了几下才终于把锁打开,蓁蓁对她身上的血视若无睹,一下子扑进了她怀里。
姚婉清猝不及防抱了个满怀,麻木的眼睛里一点一点泛起光泽,直到这一刻,她才有了死里逃生的实感。
她紧紧抱住还在抽噎的蓁蓁,就像在抓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不知是对蓁蓁还是对她自己说:“没事了,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