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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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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续阴霾的天空。清冷寂静的宣宅。
“对少爷说,人带到了。”管家朝侍从吩咐下去。
推开刻着繁复花朵的门,十四岁的叶紫昭放下行李,摘下帽子,站在空旷的大厅里。静谧空气中,木雕古钟每一秒都发出轻微声响。
她听得清楚,因时间过去得磨人,等得太久,有些晃神,甚至想起早晨为她整理的吴妈泛泪的眼角,餐桌上父亲和哥哥面无表情。楼上终于传来脚步声,叶紫昭来不及收拾心情就抬起了头。少年站在楼梯上,左手正在为右袖系扣,清瘦的身板却丝毫无损气度。他只是漠然低头打量她。仿佛他本就是她的国王,她生来是他的臣民。
她是不是该跪下俯首称臣,匍匐着爬上楼梯,亲吻他的脚趾?
他朝身边的管家随意吩咐了一句,之后返身退入楼上走廊尽头。
管家拎起她脚边的行李,带她走上二楼。沿着狭长的走廊,叶紫昭目不斜视,沉静地跟在管家身后。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在她的背后,像极幼时她母亲身上的香氛。直到在一扇房门停下,那股香味已变得甚为稀薄。
“叶小姐,这就是您的房间。”措词礼貌而态度平常。管家为她打开方门后就低声告退。
这是走廊尽头的房间。而他的房间……如果叶紫昭记得没错的话,刚才他走向走廊的另一个尽头。
叶紫照站在房门前,侧过头,望向走廊彼端,微微眯起了眼。
琉璃为窗,为灯,为书架。而轻柔的白色纱幔又几乎占据所有的视野。房间除了琉璃的色彩竟是全白。奇怪的组合让叶紫昭想到教堂。
其实房间如何并无关系。就算它模样糟糕也不影响她住进来的事实。
在梳妆台前坐下来,叶紫昭用手指在镜子上慢慢划下了两个字——宣秦。
随后又擦掉,划下三个字——宣御序。这是他的名字。
背后那扇门被推开,她猛然回头,是他站在门口。他仍旧嘴角紧抿。她也沉默着。他在计算她的价值,她知道。
他微微眯起眼睛,弯起唇角,仿佛是笑了的样子。他的眼睛极深,容易附上阴影,却又忽然极亮。
叶紫昭知道他在嘲笑什么。
她是她父亲送给他父亲的贡品。
之后他们一直没有见面,尽管他们在同一屋檐下。早晨,叶紫昭有送到房间的早餐和属于自己的司机。她按时到校,同往常一样学习礼仪,接受知识。
而宣家主人却迟迟未见踪影。
学校里每张脸都缺少热情。她行单影支,抱着书本,低头匆匆穿越人群。没人会为她衣着优雅而惊叹。此地人人都身价不菲,表情冷漠,举止得体,交流稀缺。感情要好也无非因为世交关系。一旦哪天利益发生冲突,也即刻翻脸,背道而驰。好与不好也只是利益与否的对应命题。
讲师激情澎湃地转述尼采。目光热切,声音微颤。台下学生静默而认真,即便讲到“男人应当训练来战斗,女人应当训练来供战士娱乐。其余一概是愚蠢。”叶紫昭低下头,用力拿笔把课本上这句话涂黑。尼式言论偏激冷峭,难怪拿来让纳粹分子当做教条。
初秋的天毫无征兆得开始下雨。齐叔难得迟到,时间不知不觉竟过去一个钟头。叶紫昭从来对等待缺乏耐心,决心去要一杯咖啡和买一本杂志打发些时间。屋内不冷,财经杂志的封面竟是宣家的消息,令人意外。宣家一直低调处事,轻易不动声响,是国际银行家族一贯的派头。记得偶尔有冒昧记者大胆揣测宣家资产,事后市面上再也没有看见过该本杂志。
《荆棘》已有百年,做得十分稳当,竟然会堂而皇之地放上宣家消息。无非是宣家默许之。标题明晰写着“宣家换代”。不惑未至,宣秦竟然在越南逝世!黑服的独子面色阴沉,在扈从之中一言不发。
叶紫昭看着那双阴鸷的眼睛,心中大震。她还日日为见宣秦忐忑难寝。世事变化诡谲,她却浑然未知。
这秋风凛冽,什么时候刮进了屋中。
齐叔匆匆赶到,面色却无不安,为她开了车门。眼角瞥见叶紫昭手中杂志封面,只是说:“小姐,这类杂志还是少买的好。”
叶紫昭心中冷冷一笑,如果不买,连什么时候变的天也不知道。于是心生恶意,说:“齐叔,你们少爷的这趟越南行可是费了不少心思。”
齐叔没有说话,专心把住方向盘。
回到宣宅,叶紫昭跑上楼梯,打开门,开始整理衣物。带来的本就不多,不出几时,已经打包完毕。她拎着箱子,只想要离开。
打开门,只看见宣御序站在门口,双手环胸,讥诮得看着她,“你想走?”
“是。”叶紫昭一心只想赶快离开。既然已经失去使命,当然不用再做无谓的停留。
“那当初为什么要来?”宣御序走进她的房间,顺手关上了门,缓缓靠近她。
雨点急促得打在窗上。屋内灯火灿烂,他的脸第一次靠得这么近。他轮廓深深,脸庞瘦削,十分英俊,是她这个年纪所有少女的怀春梦想。
叶紫昭声音不稳,“你知道的,何必问我?”他是存心想羞辱她,她暗暗对自己说。
宣御序微微笑,“可怜的小女孩,你的价钱可不便宜。你父亲在我这里拿了不少去投资他的地产,还需要一段不短的回本时间。”
叶紫昭惊诧得看着他,“父亲说……”
“你父亲说什么了。噢,是不是你来这里小住几天,之后就可以回去与你的吴妈再续团圆?”
父亲言下之意不过是将她送给喜爱幼女的原宣家主人,以此来得到大笔贷款投资。她想起就感到羞耻,无法启齿。可是,吴妈……
吴妈是她从小的乳娘,关系亲厚。父亲手段不光明,以吴妈来威胁她,她人小力微,一点办法也无,于是才落得这个境地。
叶紫昭愤怒,“别当我傻子。如果这桩生意没有可观的利益可取,你哪会贷款给父亲。”
宣御序把脸凑在她的耳边,“别这么聪明。小女孩,现在在这桩生意中,你的确是你父亲给我的附赠品。这样和你说,会不会太伤你?”
叶紫昭身体有些站不稳,扶住床柱。闷声很久,她抬起头,“我只有一个要求。”
宣御序并不搭理她,打开房门打算举步离开,末了回头告诉她:“吴妈明天会来照顾你。”他完全猜到。
等他脚步声渐渐远去,叶紫昭伏在梳妆台上,将幼时生日父亲赠送的音乐盒重重摔在地上。她转过头看向镜中的自己,泪水终于划过脸颊,在地上摔成了花。
无声息,她扯出了一个极难看的笑。
他兑现了他的诺言。叶紫昭一夜无眠,直到看见吴妈出现在窗外的身影,她赤脚穿着白睡裙就往楼下跑。在吴妈进门的时候,她异常冷静地握紧了自己的拳头,然后松开,轻轻抱住吴妈,说,以后就跟着我吧。
吴妈笑成一朵太阳花,热泪盈眶,点头说好。
她转头看见宣御序站在那里,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她知,无出意外,这一生大约都要在他的掌控之中了。
叶紫昭仍然抱着吴妈,目光却始终跟随他。她看着他整理袖口、拿起外套、阔步离开。侍从为他打开雕花的大门,晨曦无遮拦地敞进来,他清瘦挺拔的身影渐渐走进一片光明中。汽车引擎声响起,他坐在车中,打开窗,抬起深邃的目光望向她一眼,最终关上了车窗。
叶紫昭一时怔忪。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不紧不缓地跳动,耳根微微发热。时光荏苒,多年后的她仍记得十四岁的自己在那片晨曦中被蛊惑的心动。她甚至分不清自己身处何种窘境,暗自揣测这是不是青春的滋味。门外阳光那么好,芳草缤纷,他的身影被虚化,爱与恨,于她简直无处着手。
吴妈抹了眼泪,笑着告诉她,今天真好。
天,她竟然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