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别动》白子落棋

169、大结局（上）

　　放眼望去，仿佛半个天下都被烈火焚噬，难逃火海。

　　刺鼻的焦味钻入每个人的鼻腔，那是一种像是焚烧某种动物皮毛时特有的气味，呛鼻而反胃。

　　景蝶儿捂着鼻子，眼神透露不知名的恐惧：“它死了吗？”

　　楚宴清怔怔地看着山一样熊熊燃烧的庞然大物，想到他连山轻河的尸首都没能抢下，整个人空了一样失语无言。

　　见楚宴清回答不出，景蝶儿只好绕到裴颜身边，顺便把佟瑛一起拉到腾蛇上驮着。

　　腾蛇被足以焚化整个世间的烈火和真仙之阵干扰，躁动不安地摇摆。景蝶儿伸手摸了摸，感觉腾蛇也快要撑不住了。

　　一阵风吹过，楚宴清扛着宋束刀聚到众人身边，每个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熊熊烈焰。眼中有恐惧，有期盼。但更多的，是对死伤无数的哀泯与无奈。

　　尤其是裴颜。

　　他亲眼看到，山轻河没能救出来。

　　楚宴清低着头站在裴颜身边。颤抖的肩膀诉说着他的愧疚和悲痛。裴颜很想安慰他，但一张嘴，却发现自己早已伤不能语。

　　万语千言，只能化作一抹悲凉。无限蔓延到整个天宇。

　　痛惜间，一个问题缓缓浮现在裴颜心底：

　　魔尊如果要杀山轻河，大可以直接把他杀死，为什么要煞费苦心地提着山轻河的尸体一路走到这里。

　　难道就是为了示威和挑衅？

　　裴颜细心琢磨，总觉得这不像山择栖的性格。

　　他凝神沉思，设想假如这样做的人是山轻河，那他会因为什么而做此举？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还是说半死不活的尸体另有用图？

　　山择栖已经魔化至此，按理说遇到仇敌，把对方挫骨扬灰都不为过。山择栖为什么会留着山轻河的身体到现在？

　　裴颜身子一冷，突然想起那把黑色的刀，还有山轻河一直躲躲闪闪不让他查看的背后伤势。

　　“......难道是器化？糟了......”裴颜失神，喃喃中想起古籍流下的两笔记载。

　　柳如云侧头：“什么？”

　　裴颜声音嘶哑，只发得出些微气音，因此柳如云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看到裴颜突然站到众人身前，举起护山大阵硬生生把他们几人逼退到百里之外死死镇住。

　　“裴颜！你干什么！”柳如云慌忙破阵，但他和真仙之境终有悬殊，费了半天劲也打不开裴颜的结界，“宋束刀！快打开结界！”

　　“在！开！了！”宋束刀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只是让裴颜的阵法晃了几晃。

　　“你们看，那是什么东西！”冷棠惊恐的叫喊声引起大家的注意。

　　林寂抬眸，然后毫不意外地看着那魔物在火海里再一次徐徐站起，眸中闪过一丝无奈的苦笑：

　　“早就说了，这样不行的。”

　　佟瑛情不自禁地握紧胸前的衣裳，想到家中还有父母双亲，城里还有无数百姓，不由燃起一股强大的斗志：

　　“还有其他办法吗？”

　　“有的，”楚宴清轻声回她，“像秋家主那样以身祭阵，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林寂断然道：“我去。我孤家寡人怎么都一样。我去。”

　　“什么孤家寡人！难道我们不是你的家人吗！”冷棠见不得他如此颓败，话语里带着怒火，“你要做英雄也不要说这种无情无义的话！要祭阵，我来！”

　　柳如云一惊：“冷棠！”

　　“大长老别说了，我意已决。”冷棠头一次武断地打断师长的话，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只专注地盯着裴颜的身影。

　　柳如云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果然是天意，果然都是天意啊！”

　　柳如云望着一片死寂的夜空，突然好想念他的师父福灵老人。

　　若他老人家还在，不知道今日的一切是否可以避免，那些死去的人们是否可以回来。

　　也许是师门情谊心有灵犀，裴颜突然回头遥遥看了他一眼，柳如云心口一慌，感觉大事不妙。

　　“破阵，破阵！快破阵！”柳如云疯了一样招呼大家破阵，众人忙纷纷祭出看家本事，最后还是楚宴清开了九天玄鸟阵，才把裴颜留下的防御结界破开一丝缝隙。

　　众人趁机向裴颜飞奔而去，明明只有百米之远，却漫长地仿佛跨过了几万年之久的时间长河。

　　那个人的身影明明近在眼前，却又仿佛遥遥无期。

　　炽热的火焰灼烧着大地。

　　一阵一阵钝痛从头到脚传递，仿佛经受千锤百炼，砸得山轻河苦不堪言。

　　他很想醒，却动弹不得。想离开火海，却又转身掉入一片雪雾。

　　苍茫无际的白色包裹着视线。山轻河左看右看，一望无际的视野里没有任何边界，也没有任何着陆点。

　　他仿佛不是身处其中，而是飘飘荡荡摇曳至此。

　　迷茫中，山轻河突然发现天边的雪雾融为一束金光。

　　那金光闪闪发亮，几缕霜尘在其中缤纷飞扬，慢慢地，霜尘凝结为形，缓缓变出一个男子的模样。

　　山轻河认出那是裴颜。

　　霜尘一般的裴颜慢慢睁开眼，看看苍穹之下的金色光束，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最后朝着山轻河微微一笑，如神似仙，贵不可言。

　　山轻河无端生出一种想要跪地臣服的心愿。

　　“裴颜，是你吗？”

　　他尝试控制自己的身体走向他，待到快要靠近，却发现自己每向前一步，裴颜就融化一分。

　　山轻河吓了一跳，赶紧停下，低头一瞧，愕然发现自己身上竟然不断低落带着火的金红色的液体。

　　就像......像什么呢？

　　山轻河想了想。

　　像融化的钢铁？！

　　他猛地抬起头，看到裴颜在距他很近的地方一点点融化。山轻河越追赶，他就融化的越快。

　　“不，不要，不要！！！”

　　跑得太快，一下子磕在地上。山轻河闻到自己身上铁一样沉重的锈气。而裴颜正在他滚烫的注视里逐渐消隐。

　　山轻河猛地闭上眼，捂住眼大喊：“别走！你别走！我不看你了，我不追你了，你别走我求你了你别走！裴颜！”

　　一阵凉风拂过，后背立起细小的疙瘩。

　　“山轻河。”

　　裴颜的声音忽然想起，山轻河闭紧双眼，紧张地说不出话：“你，还在吗？”

　　“我在。”

　　山轻河腿软，试探道：“是不是只要我不动，你就不会消失了？”

　　裴颜似乎笑了一下：“我本来也不会消失。”

　　“那为什么我一靠近你就会融化呢！”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再难承受屡次失去他的痛苦。

　　“这个么，”裴颜思考该怎么跟他解释，“水遇到火当然会融化。可如果火不那么过分的执着于水，其实水也不会消失。”

　　裴颜声音飘摇：“万物一体，阴阳轮回。火也好，水也罢，始终不会真正分离。我这样讲，你能明白吗？”

　　山轻河静了静，语气有些急促：“不，不明白！裴颜，你别走好不好，别离开我好不好？”

　　“不离开你？”裴颜看着他，“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前提是，你能够明白这一点。”

　　山轻河疯狂摇头，哭喊不迭：“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无岩、凌云山、神天问！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裴颜，我真的受不了你一再离开我了，只要你不走，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不做朝夕相伴的爱侣也可以？”

　　“可以！”

　　“不做你师父也可以？”

　　山轻河犹豫了下，“可以。”

　　裴颜点点头，绕着他转了一圈，“其实你是想说，只要我活着就好，是吗？”

　　“是！至少这样我还能见到你，至少在凌云山上我还能感受到你的气息！哪怕是敌人也可以，哪怕十年、二十年、一辈子只见一次面也可以！我认了，我都认了！”

　　山轻河痛哭流涕：“我不要你爱我了，我不要你接受我了，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活着，只要你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什么都接受，行了吗？”

　　“轻河，你真的长大了很多。为师很欣慰。”裴颜微笑。可惜山轻河捂着眼看不见。

　　“你说什么？”山轻河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步步错到今天，裴颜居然夸他长大了？

　　裴颜谆谆善诱：“轻河，你要活下去，你活着，我就会存在。”

　　“想想你入道的初心，想想你最开始想要的东西。”

　　“我其实一直都在，永远不会消失。但前提是你要明白，你不会失去我。”

　　“轻河，醒过来吧。他们比我更需要你。”

　　“醒过来，轻河。”

　　“醒过来。”

　　“快醒过来。”

　　“山轻河，醒过来。”

　　最后一道声音威严而苍老，严峻而神圣。断然不是裴颜的声音。

　　但不知为何，就是这个声音，猛地让四肢百骸的痛楚回到山轻河体内。

　　他忽然听到无边的哭喊和灼烧，感受到身体发肤被烈火炙烤的热量。还有后背上，那仿佛马上要断裂，却又孜孜不倦吸食他体内能量的刚硬如铁的东西。

　　“山轻河，我不会离开你，但你要醒过来，真正的醒过来。”

　　仿佛是裴颜，又或者别的什么人在轻声低语。山轻河眉头紧蹙，挣扎着想要逃出梦境。

　　“你不能死。”那个声音说。

　　山轻河：“我不能死。”

　　“你要活下去，成为第二个裴颜。”

　　山轻河：“......成为......裴颜......”

　　“山轻河，醒过来，完成我留给你的使命。”

　　山轻河恍惚睁开眼，看到裴颜关切的眼眸，脑子里噼里啪啦闪过一阵狂风暴雨。

　　“师父。”
　　山轻河脱口而出。

　　胸前压迫他的力量一瞬间减少，裴颜看着他的眼眸与他擦肩而过。那眼神关切、温和、一如往昔。仿佛一切都是凌云山天阙台初见那天，从未有丝毫改变。

　　那变得究竟是什么？是什么？

　　山轻河头痛欲裂。

　　“轰！”

　　金光爆射，裴颜高若万丈，气吞山河。神之一剑从天而降，魔物被裴颜一剑整个吞噬内化。

　　混乱中，仿佛有一双温柔的手拂过山轻河的后背，他突然感觉一阵清凉气息溜进四肢百骸，整个人轻如鸿毛脱胎换骨。

　　下一刻，他被一股无法阻挡的力量强行推了出去，眼睁睁看着裴颜跃入金光，而自己离他越来越远。

　　“师父！！！”

　　山轻河崩溃大喊，尤在被裴颜的力量推着飞速后撤。

　　挣扎间，他突然与一群人相错擦肩——

　　山轻河看到柳如云、宋束刀、楚宴清、景蝶儿、林寂、佟瑛、冷棠纷纷越过他奔向裴颜。

　　擦肩而过的刹那，他们不约而同回头看向他，眼神复杂难言，仿佛包含天地万物，不能语说。

　　这是一场无言的道别。

　　山轻河感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他与众人推向相反的方向。他紧紧追索裴颜的身影，却只看到凌云宗熟悉的法阵结界在夜空中燃起万丈金光。

　　突然，一束光穿过暗夜摇摇落下，穿透迷雾，照射在前面一群人的身上。山轻河瞪大眼睛，忽然意识到这一幕与梦境中的一切何其相似！

　　接下来是什么？接下来是什么！

　　他拼命想，终于想起，接下来是裴颜融化，而他自己像钢铁一样炽热到无以复加，仿佛身受千锤百炼之苦。

　　就在他意识到玄机的刹那，裴颜那边的金光突然灭了——

　　“师父，师父！”山轻河惊慌大喊，跪在地上拼命向前爬。

　　也许是他嘶吼的声音太过悲怆，凌云山的特有的金色莲花印记终于再一次徐徐浮现在夜空之上。只是那莲花极为微弱，连轮廓都不甚清晰。

　　山轻河看到一个庞然大物穿透黑暗向他走来，脚步踉跄却异常坚定。仿佛打定主意要把山轻河挖出来，不死不休。

　　这时，莲印突然闪烁了一下，变得更亮了一点。接着又是一下，又是一下。

　　莲印闪烁三下后，那通天的魔物突然停下了脚步。

　　山轻河召唤不出擎苍，随手捡了一把不知何人的佩剑匆忙架起，刚飞到半空，就被身后一股力量狠狠一撞，山轻河回头一看，居然是红面纱！他居然没死？！

　　山轻河又惊又喜，红面纱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只是朝他笑了笑，声音有些沙哑：

　　“山轻河，我一直都很羡慕你。真的。即使过去这么多年我还是要说，如果当初先遇到裴颜的是我，我做他的弟子也一定不比你差。可惜了，我没有这么好的命。”

　　山轻河突然想起他是谁了。

　　果然，楚梦停摘下面纱，容颜依旧。

　　“原来是你......”

　　楚梦停看着前面，语速匆匆：“云烟别后，我一直都在和裴师尊暗中联系。是他让我去万山之山拿了镇山石，也是他送了我一条灵蛇，更是他巧思安排让我做你在魔族的接应。”

　　山轻河震惊地看着他。

　　“起初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安排。但是他愿意相信我，那我就愿意为他做这一切。不过现在我终于知道了，”楚梦停自嘲，“原来他真的是神。”

　　红面纱紧紧直视进他眼眸深处，一字一句道：

　　“山轻河，他真的是神。”

　　“他是裴晗吗？”山轻河一时无法消化这些消息。

　　楚梦停看着他，目露怜悯：“看来裴颜为了渡你，是一点脏东西都不舍得告诉你啊。罢了，这个恶人还是让我来做吧。”

　　楚梦停掰着他的肩膀，逼他看向自己：“你听好，我只说一次。裴晗是真正的神，真正的，天道一样的存在。你听懂了吗？”

　　山轻河摇着头不可置信。

　　“是。”楚梦停肯定地点点头，“我以性命担保，他就是天道化身。”

　　“所有这一切，从你们相识到现在，山轻河你仔细想就会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不合常理却又合情合理的存在了。”

　　“裴晗是天道，裴颜也是。自始至终他都想度你，却一再失败，最终累及自身，导致这个分身始终徘徊下界无法归位。”

　　“醒醒吧山轻河！没有机会了，这就是最后一世。如果这次你还不能醒过来，天道就会彻底清算掉裴颜这个分身。此后天上地下都不会再有他一丝一缕！”

　　楚梦停叹了口气，捂着胸口咳了几下：“好了，我的任务终于完成了。现在，我要去了结我自己的因果了。”

　　楚梦停飞向前往，徒留山轻河跪坐在地，身似火烤心如冰浇，浑身颤抖命悬一线。

　　“裴颜......天道......清算......”

　　山轻河艰难地把过往一切细枝末节联系起来，终于发现原来事情一早就向他露出端倪，他却一意孤行地朝着最不可能正确方向走下去。执着不肯罢休地问裴颜要一个结果。

　　生生世世，直到此刻。

　　难怪裴颜站在梦里说他是火，他是水，原本也不会分离。

　　天道与修道之人何来分离？

　　是他忘了自己的道心，是他忘了他自己！

　　过往一幕幕飞速闪现。原来那些暧昧情愫，那些你追我赶的拉扯，都是裴颜一次次试探点拨，一次次于心不忍。

　　就连那些荒唐，也是他被自己逼得落入业障。最后身死魂消，完成果报。

　　难怪山择栖信誓旦旦裴颜已死。
　　原来回来的这个真的是裴晗。

　　原来真正的裴颜，真的已经为他而死了。

　　其实裴颜本可以逃过此劫的。

　　可是为了了却他心底执念，他还是这么做了。结果他非但没有清醒，反而越陷越深。所以回来后的裴晗才会对他如此漠然冰冷。

　　大概，也是真的失望了吧。

　　坚持了那么久，最后为他破戒，却还是没能打破这宿命的轮回。

　　裴晗能给他的，也就是对山择栖执念不甚顽强的那部分神魂的照拂而已。

　　没有师徒之情，没有爱憎怨恨。

　　顶多就算是个久远故交罢了。

　　而他呢？居然还傻傻痴迷冥顽不灵。对着一个根本不是裴颜的人深情几许自以为是。

　　他居然都看不出来，他根本就不是他。

　　山轻河低声笑起：“你说你爱他，你到底是怎么爱的呢？”

　　他越笑越大声，越笑越荒凉。直笑道喘不上气深深呼吸，才察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原来这就是世人的爱啊。”

　　山轻河抬起眼，笑容散去，眼神清明而冰冷。

　　他缓缓抬起手御风而起，看着尸骸遍野，已经变成一座鬼城的江南，目光尽是悔恨与悲伤。

　　他想起裴颜舍去半生修为一夜白头、想起裴颜为他突破障碍甘愿献身、想起他几次三番为了救他身受神天问之苦——

　　而所有这些加起来，不过是过往万年里，他为了救他脱离苦海而做的九牛一毛。

　　裴颜说过，他愿意为了他灰飞烟灭。

　　彼时他还傻傻以为那是师徒情谊，是色欲纠葛。

　　现在他知道了：那的确不是人类会有的感情。

　　也不是人能付出的，磅礴无尽的爱。

　　山轻河看着无边业火燃烧大地，生死枯荣转瞬即逝。他心里一轻，一亮，整个人缓缓站起，顶天立地。

　　山轻河：“真是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