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疏清影旧曾谙》若轩云洛

39、素言篇

　　夜里下过了雨，空气中绕着淡淡的泥土香气，毕竟是快到清明了，天气总是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院子里的陈树也渐渐吐出新枝芽来。十四阿哥进屋时，素言正蹲在门口擦拭花瓶，在库房里存了一个冬季，瓶口上落了厚厚一层灰尘。走过素言身边时，十四停下了脚步蹲在她跟前，素言笑着使眼色说大家都到齐了，唯独等他呢，十四吐了吐舌说，“还不就赖那个倒霉的老学究，抓着我讲什么礼仪道德的。”素言没有说话，起身领他走到内堂。
　　十三这时候正往外走，刚好跟他俩碰到了一起，十四没理会他直接挑帘进了屋，十三朝素言耸了耸肩，素言也是尴尬的一笑转身又要去干手头的活，十三横着身子穿到她跟前，笑着说道，“前几天你帮我做的功课今天交给师傅了，”素言便抬起头，问道，“那师傅怎么说？”十三故意卖了关子拖长了音调，“师傅说，写得倒也算是扣题，思想深度也不错，只是，只这文笔倒还是稍欠些火候……”听了十三的话，素言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弯腰拾起抹布来故意朝着他甩了甩，“既是这样，那么十三阿哥以后做不出来的功课还请不要让素言捉刀……”十三见素言当了真，赶紧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抓着她的胳膊说道，“我刚才是逗你玩的，师傅说文章写得很好，还说我进步飞速，哈，难得他那么苛刻的人还能说出称赞的话来……”
　　正说着话，四阿哥从他身后走了过来，素言便象征性的福了身，四阿哥微微点了头，对十三说道，“你还真是会投机取巧，连程师傅那么严谨的人都敢糊弄。”十三挠着头笑着说道，“四哥你是不知道，他留的功课越来越多，要是我不想些方法应付恐怕不吃不睡的也完不成，所以嘛……”四阿哥只轻咳了两声，道，“一次两次应付差事也就罢了，以后不许再弄出些偷奸耍滑的手段了，”说着又去看素言，“额娘是派你照顾他起居的，却不想给他偷懒找了帮手，这功课你能替得了他，将来为朝治国的你也能代替的了？”见着素言低了头，四阿哥也不好多说她什么，便跟十三说，“方才晴川跟额娘说要去园子里划船去，你跟着他们一起过去吧……”“划船？”十三又吐了吐舌，心想她还真能折腾，今儿个爬山明儿个划船的，“那四哥不跟着一起去？”四阿哥摇摇手说，“我这几日身上不太舒服，就不过去了，你跟十四陪她疯去倒罢了……”十三走了之后，四阿哥却站在原地没动也不说话，因着四周没有其他人在，素言便低声试探性的问道，“四贝勒爷？”四阿哥微瞥了她一眼说道，“你想不想见绿绮？”

　　因着下了场雨，泥路湿滑又加上路窄道偏马车行驶的极其缓慢，从早上天蒙蒙亮便出发，到目的地时却已经将近中午的时候。素言下了马车，抬头见匾上提了楷书鎏金的“静幽园”三个字，心想这静幽两字到正是恰到好处，这荒山野岭之外居然还别有洞天的藏了这么个宅院，除非是常来的马夫，其他人恐怕循着地图都能迷路。
　　两个丫鬟的引导下，绕了几处亭台垣阁，方走到宅子的正屋，一个丫鬟先跑进屋通报了，绿绮得了消息便放下手中的钗锁起身出来，见着素言，便拉着她的手让她进屋，想要说话却哽咽了半天没有说出口来。
　　素言打量着身旁的绿绮，一身淡蓝色明绸长裙，头发只是随意的挽在脑后，左手腕上一副玲珑作响的金镯显得格外扎眼，手腕已经明显支撑不住镯子的粗细，仿佛稍不注意就能甩下来的模样。脸上扑了淡淡的一层粉，却遮不住眼睑下的黑眼圈，她终究还是当初那个稍稍有些婴儿肥却遮不住明艳乖巧的绿绮吗？
　　绿绮看着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素言，一时心里也是酸水苦水混成一团，面上却依旧是强支着欢笑，用手来回抚着素言的手，又招呼丫鬟去端燕窝羹，嘴里絮叨着，“听爷说你今儿个要过来，我已经准备了好几天了，知道姐姐素日喜欢燕窝，我便差人特意从京城买了上好的燕窝冰糖过来，昨晚上便已经炖出来了……”素言一言不发的坐在原处，心里也如同打碎了的五味瓶一般，路上淋湿的发丝黏在颊上，混杂上眶里渗出的泪水，脸上的妆花了多半。
　　见着素言的模样，绿绮自嘲的笑着坐回椅子上，慢慢的说道，“你是不是瞅我像老太太一样罗嗦？哈哈……”素言仍静静的不发一言，绿绮便拿起帕子去擦素言脸上的泪水，“姐姐，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自从孩子没了之后，我精神就一天不如一天了，我有时候在想，还不如当时随了他一起没了倒好了……”

　　吃过了午饭，四阿哥也从京里过来了。见着胤禛的时候，素言从绿绮的眼里明显看到了一丝光亮，四阿哥解释道朝上有事耽误了，绿绮赶紧过去替他更衣换靴，又寒暄问他这几日身体可舒服了些。四阿哥态度也是极客气的，对于她的寒暄有问必答，语调也是难得的温柔，让一旁的素言都颇有些不习惯。素言觉着待在屋里有些灯泡的意味，便寻着机会跟绿绮说晚上还要赶回宫里的便想提前离开，四阿哥在一旁听到了却说他晚上也要赶回京里的，让素言跟他一起回去。素言只好作罢，便借口去院子里转转，大家也都心照不宣的领会了她的意思。

　　素言找了处带顶篷的廊子坐了，招呼守在门口的小丫鬟过来，问她四阿哥多久过来一次，一次又能待几天。小丫鬟扒着手指头略算了下，说从搬过来到现在四阿哥一共来了六回，多则两三天，少则当天往返的。素言又问，四阿哥不在的时候绿绮都做些什么。小丫鬟如实答道，以前孩子还在的时候多是给未出生的小阿哥绣些肚兜什么的，后来孩子掉了之后，常常都是对着窗外发呆了。素言叹了口气，她当初便跟绿绮说过，既然她选择了他便要忍受的住寂寞，想来，这种事情还是想来容易，真正做起来，太困难了。

　　两柱香左右的功夫，四阿哥跟绿绮从屋里出来了，下人们接了指示去赶马车，素言也赶紧起身过来跟绿绮告别，不过是说些安慰的话，杯水车薪不痛不痒的。绿绮的眼里蒙蒙的一层泪花，扯着素言的衣角如同一个迷了路的孩子。马车赶过来了，四阿哥便小心的拉开绿绮，温柔的抚着她的头说时候不早了，再不启程恐怕要摸黑了，绿绮嘴上说了些什么素言听不太清，大概就是怎么就不能多留几天之类的话。四阿哥依旧是很温柔的回答，说素言今天告了一天的假已经很困难了，自己明天一早还要早朝，绿绮才勉强松了手。
　　不顾旁人的阻拦，绿绮还是一直送着他们出了大门口，素言坐在远处马车上，透着薄薄的窗纱见着绿绮雕塑般的影子渐渐的消失，四阿哥上了车却一直闭着眼，眉头皱成了一团。素言坐正了身子，低声说道，“她，对于四贝勒爷来说，现在已经成为了一个负担吧？”四阿哥睁开眼冷冷瞪着对面正色的素言，素言直了直身子继续说道，“不管怎么说，绿绮成为现在这个样子，咱们俩都有责任的，所以……”素言用舌尖舔了舔干躁的上唇，她知道他的心里也不好过，“奴婢希望四贝勒能对绿绮更好些……”四阿哥冷冷的笑道，“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她小心的抬起眼迎向他茫茫的瞳孔，“奴婢觉得如果绿绮能再怀个孩子的话，可能就不会像现在这般失魂落魄了……”素言将头移向窗外，他寒寒的眼神让她觉得后脊骨一丝冰凉，天空灰蒙蒙的，一场新的春雨又不可免了。如果说，绿绮现在倚靠的还是当初记忆中那些轰轰烈烈至死不渝的感情来过活的，那么将来，随着这些记忆慢慢枯萎消散，能支撑着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恐怕就是一个新的生命，毕竟，她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一个在别人记忆中已经不存在于人世的人。

　　剩下的一路上，再也没有人说过话，素言趴在窗口上假装看着窗外的风景，四阿哥一直倚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快回城里时，雨水终于积蓄了能量一倾而下，雨珠打在车顶上发出很大的响声。一道银闪划过，接着又是清脆的一声雷鸣，车前的马差点受了惊倒亏得马夫技术娴熟，车子不由得向前微微倾了一些，素言一个不稳晃到了地上跌倒在四阿哥的腿上，见着四阿哥忽然睁开的眼里透着红丝，素言慌忙扶着旁边爬起身来坐回原位上，有些拘束的道歉，“奴婢扰着四贝勒爷了。”四阿哥只用鼻子轻哼了声，又闭上眼，用手揉了揉太阳穴，说，“这几天乱七八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我好久都没在路上睡过了……”

　　回到永和宫时，已经是过了戌时，雨也小了很多。素言进屋刚换下了湿漉漉的衣服，就听到有人敲门，应了门发现是隔壁屋里的玉珠，手里还拎着个大大的食盒。素言便赶紧让她进了屋，玉珠将食盒放到了桌上，又问素言方才来的时候就没见着十四阿哥，素言透过盒子闻着淡淡的桂花香气，这才想起来昨前几天十四跟她提过清明这天要跟老九老十还有银霜一起踏青的，因为答应了四阿哥清明这天去找绿绮便跟十四撒了谎说要出宫给绿绮上坟的，十四听了也说今年是绿绮没了的头一年是应该去看看的，又说要不陪她一起去坟场的。素言赶紧说，自己是要跟哥哥和母亲一起去的，他跟着算怎么回事。十四听了也不好意思起来，还主动替素言去德妃那里告了假，又说银霜本来特别让府上准备了素言最喜欢吃的糯米桂花膏的，既然她去不了，他就替她带回来，素言本来也没当真便胡乱着应允了，却没想到他还真捎带来了。
　　玉珠只穿了件掐腰小袄，站在屋里哆嗦个不停，便缩着手说道，“十四阿哥傍晚的时候便过来了，见你没回来便一直待在我屋里等着的，我说让他把东西放下就得了，他却坚持着要等你回来。就到刚才才走的，没想到他刚走你就回来了。”素言掀开盒盖，下层是大大的一碗桂花膏，上面小碟子里铺摆着的是各式的糕点，便拾起一块递给玉珠，玉珠慌忙摆手说，“算了吧，看着十四阿哥宝贝似的捧着这一篮东西，我还当是什么稀奇东西呢。”说着便打着哈欠离开了。随手拿起一块放入口里，因为受了潮已经不是那般的酥脆松软了，因为晚上没吃东西忍不住吃了许多，到了半夜又觉得胃疼便爬起身子坐了起来。头脑里，两双径然不同的眸子蓦的合成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