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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罪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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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僵硬地扭过头,只见侧门半掩着,来自露台的微风吹来一丝寒意。
我离开座位,慢慢朝露台方向走去。这条路多么漫长、多么昏暗,有那么一瞬间我在想,干脆扭头走掉吧,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城市,忘记发生的一切。我已经这么老了,有些道理不是早就明白了吗?人生很多事不是非要深究的。
但我还是往前走着,走着,从没逃离一步。
冰冷的夜风里,我只能听到来自自己的声音,打着冷颤、上下撞击的牙齿,粗重的呼吸,还有走在湿润的木头地板上,每一步都能踩出蓄积已久的雨水——
我带着一身的响动,走到他的身后。
于是他向我转过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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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那个瞬间吗?
秋天的悬铃木种子总是鼓胀地挂在枝头,没人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裂开。而树下也不总是有人经过。但会有这么一种可能、一个巧合:你正好从树下经过,而那颗悬挂在头上的种子在这一秒恰好爆裂开来。在这唯一的一秒里,你们共享了彼此的瞬间。
在他转过身的那刻,我眩晕了一下,短暂的疼痛过后,我意识到这个瞬间到来了。
尽管月光微弱,意识混沌,但直觉还是清晰地击中了我——眼前这个无比年轻的陌生人,就是我死去的朋友。
他垂眼看向我,目光沉静。
就像我们从未离别过一样,他缓缓开口:“从古到今,有多少人追求永生?可他们都搞错了一点,那就是企图让身体变得永恒。一个人的身体是无法永恒的,它不可避免地要和万物遵循同样的规律:兴衰容败,往复循环。”
他不再说下去了。
他也不用说下去了。
我沉默地直视着他。一片寂静之中,远处的歌台飘来几声前奏,那位老人再次开始演唱,只是他实在太老了,唱到最后已经断断续续接不上气,连吉他声也开始哭泣。
一阵恐惧袭来,本能掐住了我的喉咙,我意识到自己和那位老人一样衰老,而我的朋友,而他——
此时酒保正摆弄着探照灯,也许他是被老人感动了,便想努力调出一个更好的灯光。他手一转,一束刺眼的红光穿过整个前廊,打到露台,直直照在我朋友年轻的脸上。
在遥远的红色波浪里,他的瞳孔映射出淡淡的光辉。他很快捕捉到我的恐惧,对着衰老不堪的我问道,“你害怕老去。你想和我一样吗?”
“不...”我痛苦地闭上眼睛,“我不想。”
“我替你试过了,那本书是真的。它已经被烧掉了,可是没关系,我还记得...”
我的声音颤抖而微弱,但我一定要问他:“我明白了,唯一的长生之道在于更换身体...可你告诉我,你占据了这个身体后,原先的主人去哪了?”
“我不知道。”他神色只犹豫了一瞬,很快就平静下来看着我,没有任何波澜,“虽然我不知道,但我会代替他活下去,没有任何人会发现端倪。因为我不仅继承了他的身体,还继承了他的记忆。我一直觉得,人是由记忆组成的,一旦我拥有了记忆,自然也会产生他的情感...等这一切过后,我就是他。”
......请原谅我无法讲下去了,我太过苍老,太多病痛,刚刚激动的情绪让我又犯了一次病,孙女才帮我拿来镇静剂...当晚还发生了很多事,我实在没办法详尽说出。
总而言之,我终于见到了死去的朋友,我们大吵一架,最后他摔门而出。
我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模糊,融入一片酒精雾气中,又很快进入黑暗。只有我一个人还站在露台上。也许天下之大,每个人各有其道,而我只是和他的第一个身体有所交集,那些早年的陪伴很快就会不值一提。
所以,写到这里,大家应该都明白了——
这并不是一篇怀念往事的记录,而是警示。出于某种良心...某种不安的情绪,我务必要告诉大家这件事。我怀有罪孽。如今我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却无法赎回自己的罪孽。
我只能恳求,恳求每一个看到这篇文章的人,请务必保持足够的警惕。这是我在世上发出的最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