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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一锅祸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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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雨如注,恍如天漏,巫府的肴地居,此刻灯火通明,只是肴地居的主人巫憬憬并不在,屋子里一坐一站的分别是她的父母亲。
巫夫人在屋子里焦急地踱步,不时看看外间的雨,抱怨道:“这雨不停的么?”
巫世南道:“瞧这雨势,今夜怕是不会停了。”
巫夫人道:“那我的憬儿可如何是好?唉,她到底跑哪去了?”她快步走到屋檐下,大声问道,“可有小姐消息?”
未得到想要的答案,巫夫人走到桌案前,提笔作符:“我再找找她。”
巫世南起身,按住她执笔的手,取下毛笔,将巫夫人双手握在他的大掌中,拍了拍道:“清魄,关心则乱,莫催她了。”
巫夫人叹了口气,忧愁地望着外间越下越烈的雨:“老爷,为何这世上会有人厌雨?”
巫世南道:“生而为人,多少都有些毛病,只是我们那宝贝丫头的毛病,比之常人又更多一些罢了。”
巫夫人道:“老爷,南燕春夏交接的两月,落雨频繁,我思来想去许久,或许,我该带着憬儿出去避雨。”
巫世南道:“四季永续,风雨常换,此乃天之道也,你还能找到一处永不落雨的所在?”
巫夫人摇摇头,挣脱巫世南的手,招手示意自己的女婢,女婢呈上来一幅地图。
地图是苍暮全部的城池图,每个城池都标记了数字。
巫夫人指着地图上一角道:“我令人统计了苍暮城池的落雨情况,翻后两月,这几处城池的落雨最少。”
巫世南咬牙道:“殇清魄你看清楚了吗,这几处地方均在北燕。”
巫夫人道:“北燕又如何,我们乔装易容,小心些便是。”
巫世南道:“就凭你是我的夫人,无论你如何乔装易容,只要你踏入北燕境内,定然被人发现。”
巫夫人不服气道:“巫世南,你别小看人。我殇清魄若真想躲起来,别说北燕的人,便是你巫世南,也别想找到。”
巫世南冷哼道:“你说出心里话了吧,你躲得到底是雨,还是我?”
巫夫人道:“你无理取闹!”
巫世南还欲再说,外间传来仆人惊喜的声音:“夫人,小姐回来了。”
听闻宝贝女儿归来,巫夫人冒雨冲了出来:“憬憬,你大病初愈,外头风大雨急,你怎的跑出去了?”
巫憬憬将伞倾向巫夫人,护着她走回屋内,巫夫人将伞推向她:“你自己撑,娘不怕雨。”
巫憬憬道:“我不怕雨。”
巫夫人道:“是是是,我们憬儿怎么会怕雨,只是这雨真是讨厌,谁见了都讨厌。这老天爷是怎么了,一个大老爷们成天哭,成何体统!”
巫夫人搂着巫憬憬走回屋内,一边走一边吩咐丫鬟找干爽衣裳、婆子递姜汤。
巫世南脸上的愠怒还未消退,看见巫憬憬进来,他故意将手里的地图慢悠悠放在桌案上的书籍上:“野够了?”
巫憬憬瞟了眼他放下的地图,只见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一些数字,她看不懂,她又将目光挪到这几日放在书案上的《咒由》,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轻轻摇了摇头,闷闷说了一个字“没。”
巫世南气得按住了胸口,指了指屋外:“既然还没野够,那便再去。”
巫夫人跺了跺脚,气道:“老爷!”她可真怕自己这宝贝女儿被她爹这话一激,又闷闷憋出来一个“好”字。
巫世南冷哼一声,站起身,走近巫憬憬,抓起她左手探脉,自古巫医不分家,巫世南是巫族族长,自然精通医理:“憬儿,你气血比之昨日更显亏虚,是何道理?”
巫夫人“呀”了一声,推了推巫世南的肩膀:“什么道理不道理的,多问什么,还不快给憬憬开方,不,憬憬不爱喝药,老爷你给她开药膳,味道要鲜美些。”
巫世南道:“夫人,若是不问清楚病由,你便是煮一池塘的药膳,也于事无补。”
“问清楚,问清楚,”巫夫人跺脚道,“就你女儿这张嘴,你问得清楚吗?”
巫世南揉揉额头,叹息道:“这不是正在问么?”
巫憬憬绕过巫世南夫妇,接过琀儿准备的衣裳,走近内室。
女儿去了内室,做父亲的不好再待在女儿闺房。巫世南在自家夫人“虎视眈眈”的凝视下,只能皱着眉开出了一张药膳方子递给琀儿,又吩咐道:“去看看大公子回来没,让他去书房候我。”
巫寒悯走进巫世南书房时,他正在翻动着《咒由》。巫世南抬眼看了自己这个不太争气的长子一眼:“可曾查出你妹妹去了何处?”
巫寒悯摇了摇头:“憬儿在巫术上的天赋远高于儿子,儿子未能查出她的行踪,不过,郊外甲行谷半梅坡处,一夜间六十人毙命,身上无任何伤口。”
巫世南抬头,锐利的目光看向巫寒悯:“你怀疑是你妹妹所为?”
巫寒悯摇摇头:“儿子查了,这些人都是冻死的。”作为巫族曾寄予厚望的族长嫡长子,巫寒悯的巫术甚为平庸,医术却是不俗。他将暮钦晋一行人的行踪亦向巫世南简单汇报了一番。
“甲行谷半梅坡?”巫世南沉吟了下,“慕容家那小子倒是胆大。”敢选这条死路。
巫寒悯道:“一半是胆大,一半是无路可走。”回京畿总共四条路,前三条岳家都派了重兵设伏,这条路因为容易设伏,反倒是岳家人手安排得最少的。想到这里,巫寒悯凝了凝面容,低声道:“父亲,岳家是不是太肆意了些。”
巫世南未接他的话,自顾自道:“那六十人是岳家派出无疑,可他们的死,是否与你妹妹有关。”
巫寒悯道:“想来是无关的,妹妹与暮钦晋素无交集,与岳家亦无嫌隙,这锅乱水,定然与她无关。更何况,今儿雨下得这么烈,妹妹心里定然难受得慌,哪有闲情逸致搭救别人。儿子向您回禀这事,只是为了告知太子和岳家的动静,并未与妹妹行踪关联。”
巫世南道:“尸体,有带回来么?”
巫寒悯点头:“带回了一具。”
检查完尸首,巫世南与巫寒悯回到书房,巫世南沉默良久,方咬牙吐出两个字:“抽魂。”
巫寒悯微讶:“父亲,抽魂之术早已失传,更何况,同时抽取六十人魂魄,安期之后,我族史上不曾记载过此等能人。”
巫世南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打量着一只古董蟠龙瓶:“煦和,何为失传?”
巫寒悯道:“失传是指技艺术法经纶不再流传于后世,”他说完,顿了顿,“父亲,您为何这般问?”
巫世南道:“失传是指不再流传,并非消失。”
巫寒悯往前走了两步,目光落在蟠龙瓶之上,蟠龙瓶又名招魂瓶,是明器。普天之下,大约也只有巫家的人才会喜好将明器放在生宅之中充当摆设。
巫寒悯道:“当年广陵散失传,便有人试图掘墓以寻,父亲,您的意思是……”
巫世南道:“煦和,你难道不曾发现你妹妹不对劲吗?”
巫寒悯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答——事实上,他就不曾见他妹妹对劲过。
巫世南道:“你没闻出她最近身上特别臭吗?”
巫寒悯怔了怔,迟疑道:“要不,儿子现在去闻闻?”他的妹妹虽然称不上爱打扮,倒也一直是干干净净的样子。
巫世南揉了揉额头:“你没闻出她身上有股子酸咸鱼的味道?”
巫寒悯摇了摇头。
巫世南叹了口气:“也罢,你或许不曾闻过,但那股子又臭又酸又腥的味道是为父童年噩梦。”
巫寒悯呐呐着,不知该如何接话:“父亲,儿子愚钝,不知您的意思是。”巫家大公子在心里暗暗哭泣,觉得自己命苦,有一个一天挤不出几个字的妹妹也就算了,还有一个话如滔滔江水,却越听越让人晕船的父亲。
巫世南道:“我的意思是,你妹妹她应该是盗了你高祖父的墓了。”巫世南的曾祖父长得光风霁月、如谪仙转世,味蕾却仿佛集邪魔之大成,无臭不欢,其中烂咸鱼又是他的最爱。巫世南幼时最害怕的便是家宴,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偷了曾祖父的烂咸鱼喂猪,那时的景象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猪吐了——就问这大千世界,看过猪吐的人有几许?
后来曾祖父仙逝,巫世南果断把他的宝贝烂咸鱼作为陪葬全部都埋入地下,并将这魔鬼一般的菜从巫家菜谱中永世除名。
巫寒悯愣了好一会儿,方呐呐道:“憬儿她不至于……”他话说了一半,实在觉得说不下去,叹了口气道,“这……这委实像是妹妹能做出来的事。”他记得妹妹五岁时,因为母亲提了句“有些思念祖母”,她就连夜挖了外曾祖母的墓,把外曾祖母的头颅捧回来放在了母亲枕头上,母亲“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连夜带着她回外祖家请罪。
巫世南道:“你去问问她。”
巫寒悯下意识翻了个白眼:“妹妹是那种有问必答的人么?”
巫世南还了他一个白眼:“你老子我是很好商量的人吗?”
终究是为人子,老父有命,不得不从,巫寒悯叹了口气,道:“儿子去高祖地宫探探。”说来也好笑,在他眼里,活人巫憬憬能说的话倒还没有死人多。
巫世南点头道:“走。”
巫寒悯道:“父亲,儿子一个人去足以,那味道您不是受不了吗?”
巫世南道:“谁说去你高祖墓了。”
巫寒悯道:“那去哪?”
巫世南道:“你妹妹既然能盗你高祖的墓,你曾祖父、太祖父、天祖父的墓只怕也不得清净。”
巫寒悯额头跳了跳。
巫世南道:“愣着做什么?”
巫寒悯叹了口气道:“如果真如父亲所说,父亲打算如何处治妹妹?”他清楚地记得,由于父亲母亲都舍不得宝贝女儿挨揍,妹妹盗祖母墓地的那顿家法是他代受的,那一顿好打,他足足半个月下不来床。
巫世南转身望他,父子两相顾无言,过了很久,巫世南道:“该把杜辞请回来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巫憬憬这锅祸水,他的儿子再不长进,也任劳任怨、勤勤恳恳背了十七年了,是该换个人背背了。
换一个能背负她一生一世的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