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我执念》重晗

17、十七、帮我洗澡

　　一只孤雁披着夜雨飞过夜空，发出阵阵哀鸣，奈何天高声轻，无伴回应。
　　暮钦晋在来阳公主陵寝前枯等了两个时辰，墓内死寂。暮钦晋有些失落，事实上，陵墓就该是死寂的，一如人死了后，是与人间再无联系的。不论亲人爱人在墓前哭得多么肝肠寸断、痛彻心扉，陵墓都是死寂的。
　　将食盒留在墓前，暮钦晋转身回南御山，往前走了三五步，又转身回望——他自幼丧母，又不得父喜，可谓亲缘寡淡。这位皇姑祖母虽然冷冷冰冰，可待他满是善意，不由让他生出几分孺慕之情。
　　而如今，得知她伤心往事，想到她虽然鬼龄久长，生龄却不过十七，又多了几分怜惜。
　　夜雨淅沥，带着几分怅然若失的心情，暮钦晋走在南御山的小径上。
　　突然，山腰上一群已夜息的寒鸦惊起，嘎嘎叫着窜入夜空。
　　也不知为何，就如有感应一般，暮钦晋心里闪出的念头就是皇姑祖母，他立即提气，施展轻功，向山腰掠去。
　　他到得山腰，除了细雨绵绵飘飞，草木摇晃外，空空荡荡，并无一人。
　　暮钦晋举目四望，目光在青石台阶右侧的草丛停住，他收起伞，将伞当做拐杖，扫落草丛的积水后，拨开草丛，看到一具身穿绿色寿衣的女尸。
　　暮钦晋轻轻叹了口气——他这位皇姑奶奶的出场方式，总是如此与众不同。
　　暮钦晋快步上前将女尸扶起靠在自己怀里，依然是冰凉的，依然是熟悉的，嗯，臭味，若说有什么新的发现，大约就是，暮钦晋这才注意到，皇姑奶奶的身体是柔软的，就像娇滴滴的小姑娘一般柔软。
　　柔软？
　　尸体为何会柔软？
　　暮钦晋的疑心又起，再次握住皇姑奶奶的手探脉——无脉。他犹豫了下，轻轻卷起皇姑奶奶一截衣袖，手臂上一块一块的青色、紫色——尸斑。他抿了抿唇，弯下腰轻轻靠近皇姑奶奶的鼻子，试图寻找到人类的呼吸——没有呼吸。
　　左颊仿佛被轻羽轻轻擦过，暮钦晋下意识偏头，目光先是与皇姑奶奶寒星般的眸子对上，紧跟着薄唇擦过了姑娘家的鼻尖。
　　暮钦晋愣住，他的血液在一瞬间凝结，又在下一瞬间全部冲向双耳，他怔怔地看着皇姑奶奶，见她寒星般的眸子恍若钻入了乌云，又迷茫又阴沉，仿佛在无声控诉：你连女尸都轻薄吗？
　　暮钦晋赶紧坐直身子，恭敬轻唤：“皇姑奶奶？”一张口声音却是哑哑的，他的耳朵更红了一点，清了清嗓子。
　　当暮钦晋将她抱进怀里的那一刻，巫憬憬已经醒了，只是不想睁开眼睛——她又尿裤子了。
　　春夜里，细雨中，隽美的男人，温暖的胸膛。
　　对于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来说，这是多么适合发春梦的时候，前提是，那个小姑娘没有尿裤子。
　　不论是七八岁的小姑娘，还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还是七八十岁的小姑娘，除了七八个月的小姑娘，没有哪种小姑娘能够坦然面对当着一个成年男子的面尿裤子的窘境。
　　巫憬憬也承受不住。
　　只是眼前这个男人是怎么回事？
　　想到他方才凑在自己脸上的呼吸，想到他薄唇刷过自己鼻尖，巫憬憬觉得自己鼻子有点痒，伸手擦了擦鼻子。
　　暮钦晋见她动作，一双耳朵就跟红透了的草莓般，就快要从枝头掉落了：“皇姑奶奶，我方才……”暮钦晋说到一半才意识说不下去了，他该怎么说下去呢，说，他怀疑她不是真的鬼？
　　身为一只鬼，死了已经是一件很伤心的事情了，却还要被活着的人质疑自己有没有死透？
　　这委实过了。
　　巫憬憬道：“你属狗吗？”
　　暮钦晋道：“孙儿属马。”虽然有些尴尬，但他面上忍不住露出一丝轻笑，今夜枯等的怅然之情悄然而空。
　　巫憬憬破罐子破摔道：“你没闻到我身上的味？”
　　暮钦晋原本困窘的目光慢慢柔和：“您初次做鬼，又一直徘徊人间，可能对如何控制这副躯体不太熟悉，其实人也一样的，人一出生时也是如此，不太能控制自己的身体。”
　　人出生，是为婴，那人死后初为的鬼，就一定是成人了么？
　　暮钦晋顺着自己的猜测继续道：“相传鬼能活千岁，您成鬼不过三十几年，换算成人，便是三岁多的孩子，三岁多的孩子尿裤子是很寻常的事情。”
　　暮钦晋的宽慰让巫憬憬愣了愣，下意识抬眼看暮钦晋，便见他长而略上挑的眼里荡漾着温柔，那眼神不是男子对女子的怜惜，倒像是？倒像是满盈的父爱。
　　巫憬憬心里气也不是笑也不是——眼前这人可真是厉害，能在孙子和爹之间随意变换。
　　暮钦晋没有留意到巫憬憬心里的气恼，他的心还沉浸在对鬼龄转人龄后只有三岁的小来阳的怜惜中。
　　对一个“初来乍到”的亡灵来说，一瞬间从生入死，从人间到地府，天地翻转，生友全无，他们怎能做到一瞬间就适应了生死的跨越，人鬼的转换？
　　思及此，暮钦晋的眼神浮现怜惜，轻轻问道：“皇姑奶奶，变成鬼的头几天，你害怕吗？”
　　她不害怕。
　　巫憬憬想说她不害怕。
　　但她垂着眼睛没有说，她想，如果是来阳公主，想来是害怕的。
　　就在这时，巫憬憬感受到肠道开始闹腾。
　　她对自己的身体似乎全无控制，哪怕她多么不愿意，比尿更臭的味道伴随着她屁股下奔涌而出的热流弥漫在空气间。
　　巫憬憬面无表情道：“滚。”
　　暮钦晋同样尴尬得不知所措，讷讷地想将她扶起。
　　巫憬憬用力挣扎，宁死也不让自己的屁股离地。
　　暮钦晋一开始没明白，被巫憬憬推攘了几次后，忽然悟了，尴尬地松开巫憬憬的手，捡起地上的伞，塞进巫憬憬手里，话都不敢说一句，转身离开。
　　走了二十多步，暮钦晋回头，看不见皇姑奶奶的脸，只看见一把漆黑的大伞遮住了她大半的身子，雨一半落在伞上，一半落在她露在伞外的身子上，那模样说不出的可怜。
　　暮钦晋有些心疼，虽然她是自己的皇姑奶奶，可离世时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虽然身上有一块一块的尸斑，那也只是十七岁模样的小女尸，也不知因何际会成为僵尸，一直流浪人间，承受大小解失禁之苦。
　　大小解失禁还是他看到的苦，除此之外，也不知道这个小女尸是否还有其他苦，她身上痛不痛，会不会像人一样感到饥饿干渴。
　　巫憬憬缩在伞下“当”蘑菇，眼下很不想当人，哦，也是，她在暮钦晋眼里也不是人，哼，现在也很不想当鬼，僵尸也不想当，就让她成为一颗蘑菇吧！植物是不会因为屎尿难堪的，屎尿在植物的眼里可是好东西，哼，她就是一颗蘑菇。
　　她厌憎雨天，今夜的雨又格外格外格外令人讨厌。
　　笃笃笃。
　　她的蘑菇伞上传来三下轻轻的敲击声，伞外传来男子放得分外轻柔的声音：“皇姑奶奶？”
　　巫憬憬躲在伞下不理他
　　这把伞真是好呀。
　　这把伞遮住的何止是风雨，这把伞遮住的是她破败不堪的脸面。
　　暮钦晋再唤：“皇姑奶奶？”
　　巫憬憬继续不理她。
　　暮钦晋再唤：“皇姑奶奶？”
　　巫憬憬在“不理人”这方面极具天赋，轻轻松松就做到了继续不理他。
　　暮钦晋轻笑了声，柔声道：“皇姑奶奶，你不会是躲在伞下哭鼻子吧？”
　　巫憬憬在“不理人”这方面天赋绝佳，绝不会受激将。
　　暮钦晋柔声道：“皇姑奶奶，您能泡温泉吗？”
　　巫憬憬在“不理人”这方面造化近神，什么话都可不接。
　　暮钦晋继续柔声哄着：“皇姑奶奶，孙儿昨夜自作主张帮您打了水，事后深觉有欠妥当，也不清楚您……贵界的人……不，贵界的鬼洗漱时用的是不是水，与我们阳界的水是不是一物。”
　　迁怒自然不是美德，却是大多数人都有的秉性。
　　虽然暮钦晋很无辜，但他每次都在巫憬憬最困窘的时候出现，这就是他的罪。
　　见暮钦晋还不肯走，巫憬憬冷冷道：“你想帮我洗澡？”
　　“我……”暮钦晋说了一个字，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话是这个意思，可说出来终究古里古怪，年轻男子帮年轻姑娘洗澡，这几个字拼在一起总免不了让人觉得又淫又艳。
　　漆黑的伞往后倒了倒，露出小女尸苍白的脸。
　　巫憬憬面无表情道：“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