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红明星》南极原子

10、科洛莫的日记

　　凯拉穿过走廊，回到了等待室。

　　尽管自己在里面只待了半个小时，但这半个小时已经跨越了白天的界限，窗外的日光变得暗淡，路灯亮起，黄昏就要到了。

　　等待室空无一人，值班的警卫昏昏欲睡。

　　凯拉刚要离开，又停住了。

　　她突然想到莉莉的那句无心快语，“像我的父亲一样长眠在泥土下，也许才能获得真正的宁静”。莉莉，你的父亲......你当时想的是科洛莫先生，还是三十年前死在平民区的亲生父亲呢？

　　她不放心地折返，对警卫说，“我觉得莉莉小姐精神状况不太好，多关注一下她，叮嘱她按时服药。”

　　对方抬起眼睛，充满不耐烦，“这是我们职责所在，不需要您的‘特意提醒’ ，小姐。”

　　“是吗？据我所知，昨天她就没有按时服药。”

　　警卫斜来一眼，“看来您以为自己比我们更称职。可惜......”他拍拍记录簿，“精神科医生说莉莉状况良好，只是有些精神衰弱罢了。如果她失眠，我们会准备好助眠药物的。”

　　“好吧......”

　　凯拉迈出大门，又回过头，还想说些什么。

　　可这次警卫直接把门关上，隔音设备打开，不耐烦地摆手叫她离开。

　　她只好默默走出大门，不管怎样，明天还有三小时的探视时间......关于莉莉的秘密，还有第三人的监督问题，她还有很多时间去应对。

　　——————————

　　她照常登上了回下城区的班车。

　　来的还是早上那位司机大叔，他完全忘记了早上堵车的烦躁，而是哼着歌快乐地收听他最爱的电台——Riverside，河边电台。

　　古怪的名字......凯拉暗暗回忆，自己上一次看到真正的“河边”是什么时候？

　　不是上城区流动的仿真影像，不是自己家里屏幕里那劣质像素的河，更不是水手之家旁边一下雨就积水的小沟，而是真正的河......

　　她在大脑检索库内查找结果为0，她没有有关河的任何记忆。

　　这样看来，她无不讽刺地想到，这个电台也算是实至名归了，它播放的歌和它的名字一样虚无。

　　还记得上次听了一首复原的民谣，加上多喝了几杯，害得她晚上直接做了一个维京海盗的梦......说实话，她还挺喜欢这样，至少比现在的生活有意思多了。

　　但今晚不同，这次观众不止她一个人——

　　她看向左侧，窗户边有一个睡着的男人。尽管他尽力低调，遮住了衣服上的标志，但从形制可以看出，他应该是警局的人。

　　“和我一样......这么晚去下城区吗？”凯拉想到昨晚，杰克说上城区警方要重启爆炸案，他就是为了这事来的？

　　————————

　　班车的电台已经传出歌声。

　　今天不是维京主题，而是——啪的一声，我们从公元10世纪的不列颠岛屿，掉落到公元前5世纪的希腊半岛——跨越1500年，古希腊主题的歌曲怪异地疾驰在22世纪的车道上：

　　“海风向桅杆低诉，血液漂浮在海面。
　　众神来到我身边，三女神将我的命运显现。
　　你即是我，我即是你，我将自己束缚在过往的船轮。”

　　歌声诡谲，就像希腊神话里的塞壬。

　　奔波了一天，凯拉觉得自己的意识开始朦胧......

　　车窗上倒映的灯光在富有节奏地闪动，红色，两下，然后是绿色，三下，蓝色，四下，最后是红绿蓝交替出现的闪动，持续4秒，再来一遍......

　　她感觉电台的歌声渐渐飘远，偶尔夹杂一些重播新闻和路况信息。随着她陷入睡眠，里面的字句也失去了意义，变成了沿途助眠的白噪音。

　　......
　　意识朦胧之际，她好像听见有人大喊了一声。

　　振作精神，调动起所有的感官，迅速从睡眠里抽离，这是司机的声音——

　　“莉莉小姐自杀了！”

　　旁边的电台正在播报这一突发新闻，记者语速极快地说明现场情况，“莉莉小姐被发现死于上城区主关押室内，初步判定为自杀，死因为药物过量。警方否认过失，但据匿名工作人员举报，莉莉小姐曾携带大量未开封精神药物入内，监管人员或存在失职情况。”

　　“什么？！”

　　凯拉跳了起来——和旁边那位男子几乎同时。

　　那位男子迅速走到驾驶座旁，向司机出示证件，要求司机立刻停车。与此同时，他打开了通讯设备，向同事借调车辆返回警局。

　　凯拉这才想起来，自己探望时关掉的通讯器一直忘了打开。她抬起手腕，开机的悬浮屏幕一亮起，就被密密麻麻的消息填满了。

　　而这些消息，大部分都来自一分钟前，为了同一件事——莉莉死了。

　　凯拉来不及一一回复，立马跟着那位警员下了车。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警局吗？”她顾不上对方惊讶的神色，出示了通行证，“我知道编号不对，但你们警长看过了，他允许我参与莉莉的案子。”

　　他看了看编号——B086，按照警局的排列规则，这应该是三十年的案件编号。而且......B086，对任何老警员来说，都是一个极其熟悉的代码，它指代了一起恶性的平民区爆炸案，引起了各界轰动，但迟迟未被侦破。

　　“你可以和我一起...”他忍不住问，“你已经见过负责本案的警长了，他没有和你说吗？“

　　“说什么？”

　　“爆炸案和科洛莫的案子合并办理，那是因为——”他却突然止住，不肯再往下说了。

　　“是因为什么？”凯拉死死盯住他的脸。

　　她有一种预感，莉莉的死......还有一直隐约察觉的秘密，都和这个有关。

　　“我暂时不能透露，不过，你也许很快就会知道。”

　　这位警员转过了身，不再看她，而是挥手向驶来的警车示意停下。

　　————————

　　凯拉第二次来到了警局。

　　此时的警局比白天更加拥挤，门口的急救车车灯不断闪动，即将离开——莉莉已被当场确认死亡，这是一只接不到乘客的幽灵之船。

　　凯拉一进门，看见关押室的警卫就怒气上涌，冲上前去。

　　“你！我走之前和你说过，让你看紧点她，你怎么能......”

　　警卫支支吾吾，满头大汗，哪里有力气面对她的指责。他在发现莉莉不对劲的时候，就已经双腿发软了，自己的工作肯定保不住了.....

　　不，不止这样，自己是公务失职，可能还要面对牢狱之灾......

　　直到一只有力的大手把两人分开——

　　正是警长，他也回到了警局。

　　他看着两人，疲惫开口，“突发重大事件，这警卫理应被问责，只是......”

　　“只是什么？！”凯拉愤怒地看着警长，他是想包庇自己的人吗？没有及时检查收缴大剂量药物、在值班时间内态度松懈，就算他逃得过内部追责，也逃不过舆论的攻击。

　　“我们在莉莉的遗体上发现了一张字条。”他戴起手套，从证物箱内取出一张便条，上面只有简单的一行：

　　我把药物带进来了......我死后，不要对警卫过分指责，我很容易瞒过所有人，这是我的天赋，不是他的失职。——莉莉。

　　——————

　　“当事人，也就是莉莉小姐，显然事前准备周全。且监控显示，警卫已经执行了全部流程，他并没有玩忽职守。”

　　此时，门又被打开了。一阵风带过，莉莉的律师急走了进来。

　　”看见新闻，我就急忙赶来了。没想到您也在这里，凯拉小姐，这真是太好了。”

　　“我在这里，怎么了？”凯拉抬起头，眉头紧锁，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

　　“还记得您和莉莉拟定的合同吗？即日起，我将把莉莉遗产划分给指定的人，由您作为第三人进行监督。”

　　他递来几张概要，上面大致描述了莉莉对其死后遗产的分配，监督第三人是凯拉，而相对人是......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多洛，将继承她20%的现金遗产和住宅。另一个陌生的名字——看样子是个男性，将继承10%的现金遗产和股份。

　　给两人的财产由凯拉监督进行分配，完成后从主账户中划拨3%作为凯拉的委托金。其余的结清名下债务和违约金后，将捐赠给公益事业。

　　还有许多零碎的条目，都是如何处理死后的财产、人员安置和赔偿问题。

　　签订日期正是在今天。

　　“这么说，莉莉今天找你就是为了遗产分割的事？”

　　“是的，”对面律师叹了口气，“我原先以为，她只是为了早做打算。我为很多富人工作过，有不少客户在青壮年就早早立下遗嘱，以防万一事故发生...我没想到......”

　　他不再说话了，他没想到莉莉早就做好准备去死。

　　凯拉忍住内心的情绪，转过头，“警长，你还有很多案件细节没有披露，对吗？”她深吸一口气，感觉答案隐隐约约就在眼前，“作为莉莉小姐遗嘱的第三人，还有B086案件通行证的持有人，我想自己有权知道发生了什么......至少，我有权知道，为什么要把三十年前的爆炸案和科洛莫案合并办理？”

　　“不是我有意隐瞒，而是证据已经被科洛莫家族收走了......”

　　“给她看看记录仪吧，队长。”一旁突然冒出个人，声音沙哑面容憔悴，正是蒂姆。“凯拉，我刚刚才看过，记录仪把所有的物证都拍照留档了，包括那本日记.....”

　　“日记...？什么日记？”

　　“科洛莫先生的日记。”

　　警长叹气，缓缓开口，递给她一枚小巧的黑色方盒。

　　只需轻轻启动拨片，就会有一道荧绿色的屏幕升起，闪动着日记的片段——

　　2154年3月1日

　　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是我的28岁生日，也是我作为科洛莫家族的第二子，开始逐步接手家族事业的日子。父亲把3家企业划给我管理，其中有1家格外特殊......

　　它的主营业务在下城区，哥哥不愿接手，就连父亲也很久没有视察过了。

　　备忘：等生日旅行回来，别忘了到下城区跑一趟。重点关注财务、法规以及消防。

　　————————

　　2154年4月3日

　　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父亲叫我回来，说下城区那家燃气管道公司出了问题。

　　明明可以避免的事故，可我偏偏侥幸了这一个月，葬送了那么多人的生命......天大的一个玩笑！

　　他们把公司从我名下转移，尽全力把这件事瞒了下来。他们不允许我去现场......但我还是去了，在凌晨三点。

　　为了避免引人耳目，我把园丁的小轿车偷开出来，一路来到爆炸地点。

　　这里一片昏暗，我感觉自己的肺快要爆炸......到处都是沙子和血的味道！到处都是死亡！我边哭边走，等我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到了一堆乱石面前。我对着它跪了下来，摸着十字架，没来得及说出自己的罪孽，就发生了一件怪事——

　　一个女孩从乱石后面走了出来。

　　是上帝听见我内心的忏悔了吗？

　　她泪痕还没干，双手流血红肿。她和我一样，是凌晨三点死尸堆里的幽灵。我问她为什么不回家，她说她的家就在我的脚下......包括她的父母。

　　我把她带回了家。

　　明天一早我将去公证，她会成为科洛莫家族的女儿......成为我的女儿。今晚发生的事，我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的父母和哥哥。他们只会给我带来罪孽，真正的救赎得我自己去找。

　　————————

　　2154年4月6日

　　一系列手续终于办完了。我不敢问她的过去，就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想了很久，才给她取了个新的名字，叫做珍妮。

　　就在刚刚，父亲和母亲闯进我家，质问为什么突然冒出个这么大的孩子。我骗了他们，说她是我多年前一段露水情缘留下的错误。他们指责了我，说可以给一笔钱了事，没必要把这个累赘摆在明面上，她会给我未来的妻子和婚生子留下隐患。

　　我不再说话，他们离开了。

　　珍妮不会成为隐患，因为我将不会结婚，也不会拥有任何世俗上的幸福......我将尽我所能，把金钱和精力都贡献给教会，都贡献给上城区的儿童和下城区的人们。

　　我会在下城区匿名捐献，他们不会看到我的名字。因为我已经无颜再面对他们。

　　——————————

　　.......
　　（2154年～2185年，30年的零碎记录，大多是慈善事项和往来账目的备忘）

　　——————————

　　2186年7月21日

　　过去多久了？这本日记提醒了我，我往前翻，终于找到了那一天——2154年4月3号，已经30多年了，这么多年的刻意遗忘，我都几乎快真的忘记了。

　　父亲好像时日无多了。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否则不会叫珍妮（轻轻地划掉了，改成莉莉）过去。

　　他在莉莉面前痛骂了我一顿，说我是个玩物丧志、挥霍家财的笨蛋。他到老才想起血缘亲情的好来，才想起这个几乎没说过话的孙女。

　　作为补偿，他把下城区那家燃气公司交给了莉莉，连带着它从设立之初到现在所有的人员记录、财务信息......以及家族秘闻——那件爆炸案。

　　她当然看得清清楚楚，30年前的时任管理者上，正是我的名字。

　　...
　　她已经不愿再见我。

　　她说终于知道那天晚上我为什么会出现在爆炸现场，为什么会大发善心带她回家，她诅咒我，不允许我再去见她。

　　她说我再踏进她家一步，就会用最残忍的方式杀了我......就像她死去的亲生父母一样。

　　我当然不会听她的气话。

　　就像接回她的那个夜晚，我开上了园丁的小轿车......哦，它已经破烂不堪，几乎报废了，静静地停在花园废弃的库房里。我真的很惊讶，这么多年它竟然还能用，只是发动机过于老旧，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嘎——”这是它停下来的声音，这太好笑了，就像一只吸烟过度的水鸭，我几乎笑出了眼泪，可惜莉莉不在这里，要是十岁的她听见，一定会怪模怪样的模仿——我早就知道我的女儿有演员天赋了！

　　可是......现在我坐在这里，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涌了上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把它叫做“死亡预感”。我们科洛莫家族的人都很擅长这一点，就像我父亲提早知道自己要死一样......而我清晰地感知到，我将会在今晚死去。

　　也许莉莉没有在说气话，她是真的会杀死我——我几乎可以确定这一点。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好了，多洛曾经悄悄找到我，说莉莉服用过量的精神药物......

　　或许我不该让她进入这个行业，歇斯底里的角色会耗干她的心神......我可怜的女儿。

　　倘若，更糟糕的事发生了，她既不恨我，也不爱我，只是冷眼看着我，再也不愿和我有任何交集，我就真的在这世上孑然一身了.....

　　上帝如果收回了礼物，不再让我得到救赎，我会选择自己结束生命。

　　我现在坐在车里，写下这篇日记。它太长了，我的笔尖都开始发颤，我已经开始老了。

　　我会把它随身携带，如果你读到了，那么我应该不在这个世上了。不管读到的人是谁......你也许是我的莉莉，爸爸永远爱你，也永远有罪。

　　哦，你也有可能是警察，正被我那烦人的哥哥逼着破案，我先代他向你表示歉意——他从小就这样，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商业机器，可对家人却意外地看重，父亲常常抱怨他的两个儿子生的太不均匀——就像一只全黑的猫，一只没墨的白猫，你知道吗？

　　哦，抱歉，我扯得太远了。

　　总而言之，你发现了我的尸体（希望他没有变得太难闻，再次抱歉），不要去找我女儿的麻烦，我一定是自杀的，请你相信这一点——直到现在，我依然相信我愿意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