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2 章 ...
-
说来惭愧,寻常富贵人家的女儿,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养在闺阁无人识,还要学习琴棋书画,为的是将来做一位翩翩淑女。
待及笄后寻一个好夫婿,早日定亲,宜室宜家,自然是皆大欢喜。
但阿弥却怎么也做不了那翩翩淑女,她最多只能做一位翩翩的流氓。
其实阿弥不是没有努力过。
可彼时她才芳龄有十,方被父亲接来中原时,没受过教化,大字不识几个,乃是名正言顺的文盲一位。
其父有意教导,可这个草原女孩依然倔得像一头驴,难以教化,且举动之惊世骇俗,经常气得其父七窍生烟。
她偏爱广罗千奇百怪的奇谈邪说,以及浩如烟海的话本子。至于四书五经,儒理之道,那倒是一窍不通。
画画得惊天地泣鬼神,以至于上官将军见到爱女大作额头直冒冷汗,觉得这些鬼画符能够被创造出来祸害世间,上官家在座的所有人都有责任。
音律吹笛等,更是上官家谈不得的禁忌。
琴弹得呕哑照着难为听,教导琴师一见阿弥就躲着走,以致于后来阿弥的手一放在琴弦上,方圆十公里的狗都会跟着叫。
坊间还有一桩趣谈:
一日阿弥正和同窗好友在府中吹奏萧乐,本该是一幕风雅逸趣的场景,奈何萧音太过于惨不忍睹,导致隔壁家杨二婶挣扎着从床榻上爬将起来,将萧夺去,愤怒地砸在地上。
摔了便摔了,左不过是一件寻常邻里纠纷。
但怪就怪在,隔壁家杨二婶数年前被马车撞得人事不知,在床上瘫痪了十年有余,如今难以忍受阿弥发出的噪音,还能健步如飞奔来将萧摔成两截,不得不说是一种医学奇迹。
医好了瘫痪多年的老娘,杨二婶家的孝子贤孙们感激万分,立即把阿弥奉为座上宾,并奉上锦旗一面,上面写着“悠悠萧声,妙手回春”八个大字。逢年过节还会送些瓜果点心之类,以表心意。
所以,上官将军的小女儿阿弥,凡是像样一点的事,琴棋书画之流,她是样样都不通。
其顽劣程度盖如事,叫人没有办法,唯独那骑马射箭、斗鸡蹴鞠,倒是一把好手。
因此,面对福福的邀请,阿弥自然求之不得。待她睡了一会儿囫囵觉,便丢下话本子,高高兴兴地同福福一起出门踢蹴鞠。
瞎踢了几个球,两人便坐在阴凉处歇息。
阿弥素来胡闹惯了,衣柜里自有全套的男装,用以应对各种场合。此时,她照例穿着一身轻便裤装,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望着天空发呆。
她这下倒是神态自若,看上去并没有因什么退婚而感伤的痕迹。
福福打量了阿弥一眼,忍不住问道:
“宁家退你的婚,老大你真的不伤心吗?”
阿弥奇怪地看了福福一眼:“有什么可难过的呢。”
福福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假装不在意地说:“我知道老大你不愿嫁人。”
他想了想,又道,
“但是啊,你不觉得宁府实在是过分了一点呢?这婚退的忒不留情面了一点呢?要是我的话,为了自己的面子啊尊严什么的,至少也得难过一会儿。”
福福的关心并非空穴来风,纵使迟钝呆滞如他,也知道,自从阿弥的母亲从马背上面跌下来摔死的第二年,也是阿弥被接进京城的第一个年头,阿弥没有一天不活在别人的非议里。
那时的阿弥还是个小女孩,连中原话都不会说,哭哭啼啼且总是缩在角落,还不是如今这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那些阴影福福是隐约晓得的,所以他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问出了口。
“的确是很过分啊。”阿弥点头。
接着,阿弥变得愤愤不平:
“明明交涉好了,宁家需赔我五匹骏马,四张丝绸当做精神损失费,最重要的是,还要把他们家的大孔雀借给我养几天——
“我本来准备讹他们一大笔,可是他们却只给我了一匹病歪歪的小马,一匹绢,说好了借孔雀,却送来一只山鸡!”
“翅膀还是拿五颜六色的染料染上去的!真是气死我了!真可恶啊!简直是奇耻大辱!”
福福:......
阿弥气得一脚把蹴鞠踹上了天空。
“言而无信的人是会下地狱的!”
她挥舞着拳头总结。
福福:..............
正当福福准备开口说话时,远处传来“哐啷”一声脆响,声音尖促、戛然而止。
福福和阿弥两两对望,顿感不详,沿抛物线飞去的蹴鞠应该砸中了什么东西,那物什应声而碎,才会发出这么不妙的响声。
两人心如明镜,都晓得闯祸的精髓在于此刻心照不宣的沉默。
出于仅存的良心,他们决定寻着事发地走去。
那是一处宏伟磅礴的府邸,两人站在草丛中向内窥探,只见院中雕梁画栋,象山水榭,一应俱全,一看就是大户人家。
看到正门猪肝红色牌匾上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后,两人的眉心跳了跳。
这是宁家的府邸。
就是城南的那个宁府、富得流油、递给阿弥一纸退婚状的那个宁府。
看着屋檐上被砸出的一个豁口,以及地上破碎的琉璃瓦,两人同时深吸了一口气,默默计算着数额。
福福是在心中计算要赔多少银子,阿弥则在心中计算回家要挨多少皮带。
福福是官宦出身,自幼见得多了;阿弥见的不多,在京城耳濡目染几年,也见得多了。
这琉璃瓦乃精雕而成,哪怕碎了一地,依旧在阳光下折射出流光溢彩以及一看就赔不起的光芒。
两人并排站在墙外,不约而同地计算出一个天文数字后,福福终于忍不住开口:“啊老大,虽然勇于承认错误是一项传统美德,但我们不如还是遛走......”
说着说着,却不见阿弥搭腔,福福无意扭头看去,却见阿弥罕见地露出了犹豫的神情。
阿弥低头思附了许久,终于开口道:
“福福你先走吧。”
福福闻言惊诧地睁大双眼。
从前闯了祸,阿弥往往是溜得最快的那一个。正当他思考阿弥究竟是话本子看傻了还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时,阿弥低低地说了一声:
“那蹴鞠是我娘给我做的,我不能丢。”
阿弥很罕见的提到了她娘,这令福福心中一颤。
怪不得那蹴鞠上挂着一根鹰羽,鹰羽象征自由与高傲,这的确是北羌的习俗。
阿弥的母亲,正是北羌人,是那个传闻中蛊惑人心的异族女子,也是那个从马背上摔下来早早撒手人寰的草原母亲。
这蹴鞠对阿弥的意义所在,不言而喻。
这次闯下此等大祸,虽然阿弥再三催促福福快走,可是他俩从义结金兰的那一天起,已经足足度过了一百零三天。
如果说百年才能修得同船过河的缘分,福福相信这103天的积累的深厚情谊,抵得上一百零三年。
在这一百零三天里,阿弥多次将欺辱他的纨绔子弟打得满地找牙,拯救他于水火之中,他王俊福也绝不是背信弃义之人!
想到这里,福福坚定地对阿弥点头:
“我陪你一起。”
......于是福福就这么藏匿在宁府的灌木丛里,挨宁府饲养的大孔雀叨了几十下。
两人躲过侍卫,从墙外的树上跃进府中,躲在墙根下的灌木丛里,万幸无一人发现。
不幸的是,他们被宁府那几只昂着头走来走去的孔雀瞧见了。
这几只孔雀倒是货真价实的真孔雀,并不是什么染了色的山鸡,见这两个鬼鬼祟祟的不速之客占领了它们的地盘,孔雀们毫不客气地用喙开始了无情驱逐。
为了不惊扰侍卫,福福和阿弥蹲在灌木丛里,挨了几十下铁嘴的叨啄,硬是一声不吭,怀揣着“若有机会报仇一定要拔光它们的毛”这种信念巍然不动。
二人被啄了半天,终于找准机会绕开守卫逃掉,在宁府兜起了圈子。
宁家可真大啊!
不同于福福家庄重却朴素的李府,也不同于阿弥家空旷却萧条的上官府,和这两者相比起来,或许宁府才是货真价实的王公贵族。
宁府坐落于盆地,倚靠着一瓯莲花池,呈包罗依偎之象,不光是用料考究,这里的建筑呈现着一种精巧的对称美,四方鸟兽皆为白玉所雕,有风吹过,袅袅草香袭来,的确是十分的沁人心脾。
纵使对宁府怀有偏见如阿弥,都不得不认同,这里的主人一定是些极富有诗情画意的风雅之人。
借着宁府水草的遮掩,他们躲过看守和宁府杂役的目光,七拐八拐爬上了宁家主殿的屋脊,趁着天色已黑,就这么顺着被蹴鞠砸出来的大洞,潜进了宁家主殿。
奇怪的是,明明天色已晚,主殿内却灯火通明。
怪不得一路上没遇到多少守卫,原来全在这里。
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一片,倒看得人压抑的很。
阿弥躲在柱后,凝神看去,视线所及之处,布满了宁府守卫,守卫腰间皆别着一把钢刀,在灯火下折射出凛凛寒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气氛森严而寒冷,烛影忽闪,映衬的宁府仿佛一座阎罗殿。
福福见了这番景象,心中咯噔一下,掉头就想跑,可是他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两只脚灌了铅似的迈不动步子,扭头看着阿弥,想寻求帮助。
可阿弥以手扶梁,心中颇是好奇,一颗心早已飞出天外,顾不得福福。
待她仔细看去,只见那些黑衣守卫皆在大殿的四角,大殿的中心其实很空,一个缚着绳子的中年男子跪在中央,连连磕头求饶,而他所苦苦哀求的,却是一名年轻的公子。
那玄衣公子独坐在椅上,折扇轻摇。
阿弥就蹲在在这公子头顶正上方的房梁上,屏息静气,一声也不敢吭。
那公子裹着一身烟玄色的长袍,袍边缀着银丝边流云纹的滚边,他身形形挺拔而瘦削,持一纸扇,自有一股清冷疏朗的气质。
最令人瞩目的,其实是他那一席长发,漆黑柔顺,可竟用两根碧绿的孔雀翎束着。
什么样的人,会用孔雀之翎做头饰?简直狂妄!
可是,这幽幽羽翎,却奇妙地和那公子周身贵气融为一体。
阿弥隐隐意识到了什么,虽看不清脸,她却能辨识出这人气度风流,姿容卓绝,绝非什么凡夫俗子。
她的心中突然涌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便伸手在吓僵的福福面前晃了晃:
“……你说,这位公子不会就是那位......那位与我订亲的......”
福福回过神来,提着胆子瞅了一眼下面,接过话茬:“老老老老老老大,你说说说说说得不错。”
他吞了一口口水,胆战心惊地说:“这这这应该的确就是宁二公子,宁疏。”
阿弥瞪着眼睛,里里外外打量一遍:“他就是拒婚的那个宁疏?就是那个诓骗我的宁疏?那个言而无信,只送来一匹病马一匹绢并一只山鸡的宁疏?”
虽然看不清脸,但阿弥顿时有种荒谬的感觉,不由得脱口而出,“真的是他吗?”
福福不敢再往下看,闭着眼答道:“正是。”
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阿弥断定这人定是个长得像狐狸精、两面三刀的丑八怪一个。
她点点福福的胳膊:“帮我再看看,你这个角度,能不能看清他的脸?我想知道他是美还是丑、美男的名讳是徒有其表还是名不副实。”
福福从惊吓中回过神来,还不忘纠正阿弥“徒有其表和名不副实是一个意思”,接着他顺着阿弥的视线,再大着胆子朝下方看了一眼,这一看,不看不得了,福福的脸色登时惨白如纸。
这些人,阿弥认不出来,可福福倒是一眼就瞧出来了。
不仅是瞧出来了宁家的孔雀公子,更认出来那苦苦哀求的中年男子,正是朝廷上位高权重的一个命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