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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画中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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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芳馆虽是去岁搬至三山镇,可一时风头无二,“明月悬花楼,绛绡醉春酒”说的就是红芳馆月美、酒美、人美,堪称花柳地一绝。
而桂娘就是红芳馆的最美的女子,“玉人衔花笑,飞袂回雪飘。多情入梦来,相赠一红豆。”
“冤家,又是谁招惹你了?”桂娘娇笑着,递上刚蘸满墨汁的画笔,顺势斜倚在柳折清身上,“何苦在我这儿端着张脸?”
柳折清长饮一口浮春酒,闭上眼细细品味,这里的浮春酒由红芳馆采白浮果秘制而成,其色清冽,其味甘醇,千金不换。
偏偏桂娘一壶接一壶招待柳折清,花客笑称柳公子这入幕之宾当真值得,美人相伴,好酒相送。
“柳二,你答应老娘的皮呢!”见柳折清半天未动一笔,桂娘也不斜依了,腰一扭,柳眉倒竖,抢过酒壶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嗔怒道:“白白糟蹋老娘的好酒,我不管你是丢了哪个心肝,今儿必须把画给我画完!”
“急不得。”柳折清半睁开眼,酒气熏得他神态愈发风流多情,身旁的桂娘也比之失色。
他将面前的一幅卷轴缓缓展开,赫然是一幅美人图,用笔飘逸灵动,不施颜色,图中美人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竟与桂娘一模一样!
“我要你寻得朱砂呢?”
“在这儿呢。”桂娘一听这话也不气了,转身小心翼翼捧来一个玲珑八宝盒。
柳折清望望窗外,远处天色泛青,细雨缠绵,便打开八宝盒,又提了一壶浮春倒入少许,也不管那只画笔,只是用食指蘸了朱砂,轻点在画中女子唇部,朱砂胜血,就像柳折清第一次见到桂娘时,她眼里干涸的泪。
色泽浓艳的朱唇霎时为画中女子增添三分娇媚,一刻左右,画中女子竟活过来似的,朱唇微启,眼波流转,玉臂从细白的绢纸轻轻一抬,便柔若无骨地缠上了柳折清的脖颈,呵气如兰。
柳折清也不拒绝,指尖轻轻划过画中女子的眉梢眼角,果真是个美人,也果真是张好皮。
柳折清挑起她的下巴,俯身凝视她双眸,那双看似多情的眸子却映不出任何影子:“桂娘,你的皮。”
桂娘有些惊惧地看着这一幕,居然连话也说不利索了:“画也能活?!这……这怎么当皮?”
“一个纸人罢了,等到时机合宜剥了皮便是。”柳折清挥袖推开画中女子,拿出鸡血石印章在绢纸左下斜印了个“柳”字。
桂娘半天没应,沉默半晌后迟疑问道:“剥皮?”
柳折清闻言,凤眼冷冷望向桂娘:“你当时可是跪着求我给你一张皮,说你还要等人,只要今生不要来世,如今倒是担心起一个纸人,怎么?舍得了魂魄,舍不得人心。”
“我只是想见他一面。”桂娘温柔地摩挲着手腕上一只裂口玉镯,想起花藤下那人盈盈笑眼,坚定道:“便是一具没了皮的白骨又如何呢?”
“白骨如何?”柳折清嘲讽道:“死了的人就该埋在地里,还谈什么相见。”
桂娘哑然无语,转身伸手轻点画中女子秾艳的红唇,触感温热柔软,疑惑道:“你画的……画的是活人吗?”
“活人?这东西生来无魂,如同木石,不知寒暑,你问我她是死是活,我也不知道。”柳折清掐着画中女子下巴,她虽听不懂,但也勾起唇角嫣然浅笑。
“趋生避死她懂,喜怒哀乐她亦会效仿,可她夺天地精气以供己身,不论亲疏情仇、天下之人皆可杀,不如牲畜,你说她算不算活人?”
桂娘有些迟疑地望向那女子,画中女子也轻轻抬眸回望桂娘,她虽然同自己相似,但别有一番娇弱柔媚的姿态,仿若花藤一样美丽无害,怎么杀人?
“你自己琢磨去吧,皮要不要随你。我休息一会,今晚怕是有些东西按捺不住了。”柳折清说完便懒懒地躺在长榻之上,不再理会桂娘,手里拎着半壶酒,合眼听着门外若隐若现的花楼小调。
“故园相逢故人面,桃花红、春风不去也。多情却恼酒薄,甚荒唐,愁作新酿。北雁南飞,夜雨寒凉,青丝满霜。恨空空,梦醒魂归,谁忆旧衣裳。”
话说两头,元安与刘老汉沿着邬江向东走了三里地,此处荒草蔓生、乱石林立,便是成年男子也很少来此处,一眼望去未见半个人影。
刘老汉不甘心,在齐膝的荒草中来回翻找,焦急地呼喊着小孙子名字:“水生——水生啊——你在哪?”
元安回想到柳折清还提过的“水中藏”,凝视着邬江中央打旋儿的水流,邬江底水草杂生,交织在一起,在清澈的水面之下形成流动浓稠的黑影,那黑影若隐若现、忽左忽右。
元安皱眉,他怎么有种那黑影离他越来越近的感觉,心生警惕,他抬臂收腰,陡然抽出一根羽箭搭在长弓之上。
“咻——”羽箭呼啸而出,几乎眨眼就射中了水中黑影,那黑影却四散飘忽,然后疾驰破水而出,元安只觉一只冰冷的手抓住脚踝,便被一股怪力硬生生扯进水里。
“嘭——”
刘老汉一回头只看见飞溅的水花,他赶忙冲到水边,可元安竟像是被这湍急的水流不知道冲到那里去了,一会竟没有了踪影。
刘老汉急得直拍大腿“这……这可如何是好啊?来人啊!来人啊!救命啊,有人落水了!”刘老汉转头朝着下游跑去唤人。
元安入了水,只觉得这河水比平日里还要阴冷了数十倍,身边似乎影影绰绰有无数扭曲的幻影,脚上的怪力还在拼命往下硬拽,他冻得僵硬,难以挣扎,在刺骨湍急的水流中只能不断下坠。
忽然胸口一暖,驱散了浑身的寒意。元安在翻滚中恢复了力气,狠命挣扎,终于不知一脚踹了什么东西,隐约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脚上的怪力终于消失了。
但向上游了好一会还未到水面,窒息很快就让元安失去了意识,在陷入黑暗的最后,元安浮现了一个念头:邬江的水有这么深吗?
……
“咳咳咳——”
等到元安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云深无月,只有远方点点幽光照亮了这条无穷无尽的邬江。
元安拧了拧衣服上的水,晚风一吹只觉得骨头缝都是阴冷寒意,他竟然从邬江底活下来了?元安想到河底突然的暖意,连忙起身寻找白玉环,而那只蟠螭白玉环竟然就躺在不远处,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他系好白玉环,这才有心思仔细辨认着周边的景物,可眉头却越皱越深。他不知被冲到哪个荒郊野岭,周围连条羊肠小道都没有,全是连绵的荒山和乱石滩。
他把身上翻了个遍,幸好长弓和匕首没有丢,倒是箭都被水流冲走了,除了那只白玉环,连个火折子都没找到,更别提干粮了。
孩子没寻到还把自己给丢了,元安只觉得哭笑不得,想着不如先寻到一户人家打听到底被冲到哪里了,于是折了根长树枝探路,沿着乱石滩往上游走,过了半个多时辰,沿途的景色好似没什么变化,就是身后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元安不动声色地摸上了腰侧的匕首,终于停住了脚步,身后的脚步声也跟着消失了,一个不分男女的声音柔柔地说道:“元安,你回头看看我是谁?”
坊间流传颍川有狂徒夜行山路,遇山鬼唤起名,狂徒笑曰:吾名先人赐,上承恩泽下积流光,君问吾必应之。汝何名?山鬼不敢言,狂徒遂斩之。
说的便是名字为长辈相赠,寄予厚望,若是为人正直,自能够驱避邪祟。元安自问没做过亏心事,泰然转身,双肩无名火显露一瞬,火光冲天,眉眼在黑夜中愈发锋利。
身后那东西瞪圆了双眼,他居然是端阳午时所生的至阳之人,至阳之人对阴物既是大克也是大补,一时竟露了真相。
原是个水鬼,长发覆面,白袍赤足,身后一串湿漉漉脚印,此刻凶相毕露,长发好似活物卷了过来,阴风阵阵。
元安回想起他在水中那一脚仿若踹到实物,暗忖这水鬼倒也不是无懈可击,侧身翻滚避开长发的一击,原来那处的石头顿时崩裂,元安心里一沉,更加小心。
水鬼冷冷一笑,青白的皮肤滴滴答答渗出一些浑浊腥臭的水珠,空气中湿气愈发粘稠,长发暴涨遮天蔽日的席卷过来。
乱石滩上荒芜空旷,避无可避,邬江更是这水鬼的主场。元安丢了箭,无法使用长弓,只能心中一发狠,竟是压低重心俯身向着水鬼冲过来,右手持匕首格挡着乱发攻击,但这头发韧如苇草,硬如铁石,普通匕首根本奈何不得。
“嗯……”,元安闷哼一声,原来是左臂不小心被一缕头发缠上,发尾如同血蛭一般立时扎进肉中吸血,但不过是转瞬,扎进肉里的那缕头发竟如同触碰到什么可怕之物般,狂乱地扭曲着后退,然后在空中一点点化为灰烬。
其余头发一滞,水鬼惊诧不已,这难道就是至阳之血,可凡人真的能在阴间伤到鬼?
江风愈发寒凉,远处的密林中不知名的群鸦凄厉地鸣叫。元安也停下动作,冷冷地盯着地上头发的灰烬,然后低下头轻轻舔过左臂的伤口,伤口还在一点点渗血。
他神色不变,右手匕首反转,竟又冲着伤口划了一刀,血珠顿时啪嗒啪嗒连成线,他将血液仔细涂抹在匕首正反面,然后猛然发力跃至半空,双手握住匕首,小臂青筋暴起,几乎呈劈砍状攻向水鬼。
空中纠缠的头发在碰到匕首的同时就寸寸断裂化灰,水鬼凸起的眼珠血丝密布,几乎要在眼眶中爆裂,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一个两百年的水鬼居然会被一个凡人伤到!
元安可不管这个水鬼多么不可置信,劲瘦的腰身一扭,小腿绷直抡圆狠狠击中了水鬼腹部。
“啊啊啊——”水鬼惨叫着被横扫出去,眼前一黑,恍惚间一只脚踩到他脸上,肿胀发青的脸在一堆碎石上碾压。疼痛和屈辱仿佛让他回到了几百年前的时候,他眼中疯狂的神色愈浓,然后又在狂热中重归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