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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生死难寻 ...

  •   入秋了,长霖的夜总是下雨,我却喜欢这样的天气。只是因为前些日子病了,昨儿刚好,宫里的人便不允许我开窗赏雨,我没什么异议。
      在这他乡之地,我拥有用多个教训换来的品质,就是听劝。
      听人劝,吃饱饭。这话里蕴藏的道理我虽不完全懂得,但也算有所领悟。
      我扶窗靠在窗前,侍女阿庆在我身侧,她不说话时,我有时会想不起来她,意识不到她的存在。一开始,还会不好意思,后来渐渐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阿庆比一般侍女太监还会看眼色,懂避讳,该说和不该说的都守口如瓶,撬不开她嘴巴。时间长了,我也知道她的好用,和聪明。
      “娘娘。”
      出声的是我宫中的小太监,歧玉。他一向守在门外,很少会进来。我转眸瞥向他,这些日子有些事发生过太多次,我对他将要说的话心知肚明:“他又来了,是吗?”
      歧玉深深地低下头,他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沉默即是最好的回答。
      我淡淡笑了,并不想说太多,扭过脸,我对他说道:“让他走吧,我不想见。”
      这是真话。
      我已经不想见萧凛很久,久到宫门紧闭,我未出门半步。他若来寻我,我能给他的除了抗拒,便是不见。
      次数多了,他便来得少了,只是东西送得勤了。我也不看,让人收拾入库房,仍不给他一眼。
      我知道是他在纵容我的任性,越知道,越不能、不愿再与他相见。
      歧玉默然,站在原地半晌后向我躬身退了。我不管他,我知道歧玉是帝王安排过来的,我无所谓他是谁,又为什么而来,也不防他,就这么让他安顿下来。一直到现在,我与帝王单方面闹成这样,我也不曾设想过要疏远于他。
      我心里清楚,这深宫之中,要说绝对为我忠心之人,没有。无论是曾为我受辱的清尧、青绿,还是立在我身边的阿庆,走出门的歧玉,他们都是萧凛一手安排的人,封建制度下流水线出产的代表作,不可能越过他,更忠我。
      正如我的一切都是萧凛给的,我也不过是萧凛拥有的“物品”之一。所以我不会计较这些事,因为我的靠山,必须是萧凛,也只能是萧凛。
      一条绳上的蚂蚱,捆绑得过于紧密,没有任何防范的必要。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唯一可能需要计较的,是如果他们对萧凛不忠心。
      如果他们对帝王不忠心,对萧凛不忠心,那我绝对会是那个,眼里不容沙子之人,不念旧情,斩草除根。
      我在心里自嘲一笑。多可怕,原来我也是这样无情无义又困于立场的人。
      浓重的自厌催生出满满的苦涩,我尝到了一嘴腥甜的铁锈味儿。我紧紧抿住唇,明明是放纵天地的下雨天,我却又感受到了热天里才会有的窒息感,起伏的胸腔再次呼吸不到空气,我晃了一下,撑住了窗沿,却没逃过侍女阿庆的眼睛。
      她上前扶住我,知道我近日来不喜听人开口,担忧地望着我,用眼神在说话。我转过脸,湿漉漉的眼灰暗下来,变化就在一瞬间,视野里其实看不清什么了。但我不想提,勉强朝她一笑,叫她不要担心,眨了眨眼,轻轻挣开她的手臂。
      我不想再喝药,也不想再见哪一位御医。不想面对过去与现实。
      眼前白花花盲了好半晌,才终于慢慢有了些许轮廓,我站得累了,更多的是心累,我让阿庆出去,把门关好,我一个人待会儿。
      阿庆依言照办,我听不到她的脚步声,这深宫里每一个人的脚步声,只能听见门扉关闭的轻微声响,或许是阿庆故意。
      我不愿深究,在她走后跌跌撞撞摸索着向前。该庆幸,明光殿里的一切陈设我都有所记忆,但一想到这是因为什么,又似乎觉得没有什么好值得庆幸的。
      雨声渐响,今夜的雨下大了,我撞到凳腿,一把抓住桌沿,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我怕阿庆会进来,外面守着的人会进来,我怕他们会发现我的眼盲,会发现我的一切丑陋。
      我咬牙,感受到眼角都湿润了,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在哭泣。无声地哭泣。我抬手抹了一把泪,竟有些无休无止的意思了,我控制不住情绪的开口,静立原地良久方缓过神,继续按照记忆里的方位往前走,我想找到床。
      这一次眼盲的时间可能没之前长,它在我走向红帐内的过程中渐渐变得清楚了一些。等我坐到床边,躺在床上,我就有些能看到那绯红灼目的颜色了。
      那绯红的颜色,我看了好几年,看到今日才发现,原来它就像我与尘世中某些割舍不掉的尘缘,鲜红时不觉得,落了灰时才觉得惊愕。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叩门声,是很规矩的叩法,我不想说话,闭上眼又睁开眼,还是沉默。
      门外的人没有锲而不舍,但也没有走。这种默契如同我每日与他的隔窗凝望,我们明明没有目光相接,却好似如山水碰撞出波涛,隔着眺望的忘川桥畔以眼神说尽了话语。
      很久,很久。或许是久到屋里又黑了一个度,我被病痛折腾得痛苦难言,在一线挣扎中昏昏欲睡,门外终究还是传来一道声音。
      沉,哑,在陡峭的山峰回转间提笔,转折处藏不住的锋利,又高贵得好像王冠上的明珠,带着不落尘埃的纤尘不染,在岁月的韵味中隐没了一抹年轻。
      “楚妃,我想见你。”
      此刻站在门外的是天盛王朝的帝王,他拥有天下,富有四海,在很久之前,就已对我不常称寡。
      我默默听着,并不答话。他似乎也并不着急得到我的回应,停顿半晌,继续说了下去。
      “是我想见你,楚妃。”
      他低头,难得低头,只为哄我。我不想听,脱力的手捂着耳朵,躲不过他的只言片语。
      “你不想见我,我不能不来。”我已经能想象得出他说话时的模样了,语气漠然,神色难辨,可能撑着一把伞。最后他说:“我不强求。”
      一段感情走到后来,在无数次对撞之后,能等来这样一句“我不强求”,我不遗憾。
      我只心痛,心痛如刀绞,恨不能回到从前,不要这样的不遗憾。
      “楚妃,天冷,照顾好自己。”
      积水滂沱,他一脚踩空,照影飞溅。我知道他是故意。
      他在告诉我,他走了。不必忧心,不必受困,不必探查与纠结。
      我想起我初入宫时,受封婕妤,侧五品,却被封至含德宫,少见的一宫之主。众人忌惮我封赐,我亦不懂得收敛,冲撞帝后,受罚中宫。
      那时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来到的是一个怎样的世界,这里的规矩之多、受制之深、避讳之广,皆是我不能想象的陌生社会。
      我不知哪儿来的胆子,去见帝王,竟也被放行。现在想来,应该是他早已有所吩咐,不然我区区一个婕妤,又闯祸多次,是断然没有在金华殿求见帝王的权利的。
      楚父楚母告诉我,是帝王下旨,召她入选,他们别无他法。
      那时,我其实是迷茫的。我不知道帝王为何要我入选,又为何给予我独一份的恩赐。我并不觉得有关男女之情,因此更为迷惘不能解。
      决定去找帝王见面,其实也是无法可施。第一次萌生出些许警惕的我,更不能适应现在的环境和身份,我只能暂时以玩游戏的态度,稳住自己。
      见帝王,封建社会中货真价实的帝王,我又恐惧,又害怕。
      我打起精神走进殿中,就看见金华殿里,正中间的高台上,伏案批阅奏折的帝王,身上有种令人心惊的冷漠,攫取我全部心神。
      他甚至看也不看我,笔下仍在写,只淡淡问我何事。我结结巴巴,说自己不懂规矩,惹出很多祸事,能不能给我安排个老师,补一补规矩和常识。
      帝王终于舍得给我一个眼神,介于被人打扰的平静,还有种社畜人的倦怠,我说不上来具体什么感觉,转瞬即逝,他就又收回目光,继续提笔,给了我两个字:可以。
      当年的我,根本没考虑过和帝王会发生点什么的绮思,兢兢业业认清现实,绝不能继续以玩游戏的态度在这个世界里走下去。自然,也未曾想过会有后面的那些事。
      顾盼的恐惧被我一步步吞下去。
      爱也好,恨也好,波澜壮阔也好,从未想过。聪明人常有远见,走一步看十步。我不行,我不是这样的人。
      我承认我年轻,愚昧,无知,肖想过帝王身体。可这代价如果是改变萧凛为结局,我更不愿意。
      他不该是这样的。
      萧凛是不该这样的。
      我不愿听他对我说,我不强求,也不愿见他低头。我的萧凛,合该高高在上,俯瞰我,掌控我,接受我。
      而不是……放弃他的骄傲,放弃他的力量。
      我更希望他像以前一样,引领我,走在我前面。我一抬眼,就是他的后背,我亦永远有可以看见他正面的机会。
      他可以有不强大,但不要因为我。
      黑暗里,温暖的被褥盖到脸上,掩盖不了我浑身剧烈的颤抖,我死死地抓住厚实的锦被,我拼命地急促喘息。我清楚,我快被那些见不得光的情绪吞没了。
      没有人、没有人能救我。
      可以救我的人,还会加重我的病情,已经被我越推越远。
      萧凛、萧凛……我嘴唇启合,挣扎着呢喃。红日虚幻的氤氲渐渐在我眼眶中淡去了,我清楚他不是晏吉,却又是晏吉。我脑海里浮现出独属于他的眉眼轮廓,那是我曾日思夜想的人,我不爱他,他也不爱我。我们之间的感情说爱太单薄,也太郑重。
      我愿意站在他的身边,他允许我站在他的身边,这便该是全部的故事了。
      窗外风雨寥落,只有闷雷阵阵,本该是万物俱寂躲闲之时,我竟不知为何听见有鸟鸣声盘旋,比沙盘落子更清脆,比杨柳依依更厚重,隐约有几分悱恻缠绵。又似错觉。
      我睁着眼睛想去看,看不到,又是茫茫然一片,刚刚还能视的绯红帷帐不见踪迹,我甚至再看不见一点亮光。等我记起窗都没开时,已经是很久之后,我躺在床上,冰火两重天,在昏昏沉沉之中身都来不及起,捂着嘴忽然呕出一口热血,说不上是黏稠还是滑腻的液体顺着我指缝间侵蚀我的苍白,混乱不堪的记忆霎时间涌入脑海。
      “您能保我一生长乐无忧吗?”
      “不能。”
      “那,平安顺遂?”
      “也不能。”
      蝉鸣声躲进丛中,它们从方方面面而来。我抬头看这个男人,如同仰望我一生也不得见的云雾高峰。
      “活下去的代价,会是失去自我吗?”我们都明白我在说什么,尤其是帝王。我尚在无边迷境之中,他就已将全部收入眼中。我笑了一下,被他看过来的眼神烫到,强撑着不低头。水本是至刚至柔,此时的我却感受到那样清澈如水的温柔里,藏着能灼烧世间污秽的温度。我知道他在审视我,审视我波澜下隐藏的懦弱:“陛下,那这样的相信,又有何用呢?”
      “我不求您保我一生长乐无忧,平安顺遂,因我知道,这是不现实的。我来到这里,就注定我不能我想我活。我不期待。但倘若给予陛下的信任,换来的东西是让我失掉色彩的话,我想,不止是我没有必要应下来,陛下也没有必要保护我。”
      他没有阻止我说下去,男人静静地看着我,给了我近乎沉默的认可。于是我在他的目光中逐渐大胆。
      “……您知道我的来历,陛下仍召我前来。难道陛下,是想要看我变成和她们一样的女子吗?——我变不了,您也不想。那是东施效颦,画虎不成反类犬。所以……陛下。”最后我轻声说:“我知道您的心意。尽管我没有与您平等地交易的机会,我也想向您探求独属于您给我的慷慨。”
      “你想要什么?”
      “自由,您允许的自由。向往,我不该保留的向往。还有最重要的,偶尔可以说出口的天真与期待。”
      过往回忆一晃而过,连同响起的声音重现脑海,手掌上血的温度刺伤神经,匆匆落下不能忘怀。想也知道,如今我的模样与曾经的自己大相径庭,我怔怔看着沾血的手掌,或许有的时候,醒悟仅仅需要一点点突然而至的灵光乍现。我就突然明白过来,在我和他的关系里,生死难寻的,唯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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