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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天虞十一年的冬季的国都。沿街多了不少乞汉,因为这一年的冬天比往年来得早一些。
      宣室宁从街上走过,他穿着皂色长袄,领口露出锦里。他走过一个露出冻得通红的胳膊的少年前面,对方仰头看向他。宣室宁迟疑了片刻,抬头走过去。若是宣月儿的话,一定会把这孩子带回家里。但宣室宁不具有她那样令人增添负担的好心。

      他很清楚这一街的流民救之不尽,并且多半并无残疾、病患,只是为了逃避徭役而离开家乡。

      三年前起皇上颁布更为新的人口登记令,与税赋略为减少相伴的,是更为严重的兵役。不少流民宁可离开田地与房屋,在富庶的城镇之中乞讨度日也不为国家征用。东国的所在,物产并不丰富,资源有赖于贸易,几十年和平无事,民性倾向慵懒。近来国库渐渐丰实,人民传言今上也许正在筹谋对邻国用兵。

      宣室宁来到办公的地方,交了牌子,守卫才放他进去。秘书院的安全级别很高,他于秋季起作为司部检校,在秘书院见习已经半年余。其实是个空职,除非上头别有指派,日常工作就是打杂而已。

      宣太师在皇上面前辞去了儿子应授的世勋,让他加入各部司选拔低级官员的考试,宣室宁的成绩并不特出,但仍得以分入中枢。

      宣室宁在自己桌前坐下,做出整理文书的模样,等长官巡视过一圈,就拿了牌子,钻进库房。在管钥匙的老何那里刚押了个印,就听见身后有人气喘吁吁地喊:“宣检校,宣检校。”

      他回过头来,看到张熟面孔。“怎么了?”他握着冰冷的印鉴,沉声道。

      “小的是瑛王府的张卫,常跟在瑛王身边的——”来者自报家门,“瑛王派小的来给检校大人送信,许是寒冷,太师犯了心疾,大人可以告假过去瞧瞧!”

      手中的印鉴松了一松。父亲的心疾是那些年产生的旧病,几年来已发了三次。太医告诫不得过劳,但近些年来,在王子的教习事务之外,今上宣召太师愈见频繁。

      宣室宁赶到南书房,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可能是规劝皇上时争吵太过激烈,导致父亲旧疾发作。宣室宁早有耳闻,关乎讨伐邻国之征程,今上几乎事事要与太师商议。用人不计前嫌,足可说明皇位上那人胸襟广阔。只是气量的大小,并非评价一个人好坏的标准。御座上这一家,个个都会为了达到目的,使尽种种手段——

      躬身进门,就听到屋内传来人声:“太师身体好些了?”

      瑛王正恭谨地服侍于软塌上的宣太师榻前,递上一条热巾。

      宣室宁默然将这一切摄入眼中,却不言语,只静静等待于一旁。既然他想表演,那末就让他演下去好了。

      皇上并不在南书房,所以叩首之类的礼节得以减免,这令他心中稍微平坦。也不知是父亲还是瑛王先发现了宣室宁的存在,瑛王站起来,平易近人地招呼他:“宣大人,这里没有别人,礼数就免了。”

      这一声大人,真是讽刺。宣室宁却还是笑出来,向瑛王致谢恩典。父亲脸色微微泛青,眼神却平和安详。只是这双眼光却停留在别人身上。

      瑛王道:“既然宣大人来了,我也就放心了。太师还请多保重身体。若太师有事,父皇去哪里才能找到一个德行民望能与太师匹敌之人。”

      ——花言巧语总是比实话来的好听。宣室宁想。父亲确乎事君三朝,人望颇深。但先帝在位时,父亲位居辅国,兼领大学士,荣授太师,却在夺嫡之争落败。十一年来,父亲种种卑下的服务,不过是将他们身上“叛徒”的烙印,越烙越深。

      瑛王——时而仆下提起时也会称之为三殿下。三殿下仍然是三殿下。今上较为年长的两名王子龙颜芸与龙颜静已分别赐府出宫,皇上这头却无立谁太子的征兆。沉默寡言的太师之子眼尾斜扫一眼父亲榻前的这位学生,仿佛能从这件事情中得到一丝安慰。
      归根结底会有一位王储产生。只是人人都以为会是龙颜静,瑛王却等了十年都未等到那名分。自瑛王以下,今上又得了五位龙子。时日愈久,皇上另有打算也未可知呢?
      宣室宁只知瑛王这些年愈发地懂得做人。瑛王转过脸来,和颜悦色地道:“宣大人,宫中已备好车辇,你觉得方便的话,现在便可以护送先生回府上。”暖炉中的香悠悠地蕴成一片缭绕水镜。
      宣室宁直垂下眼,抖一抖袖子,抟手作揖,起身道:“遵命。”

      宣室宁跟在护送父亲的车马之后步行,宫中道路宽广人迹稀少,几日前的干雪未化,地上碾出深深印迹。
      身后有人追上来。宣室宁回身,拜了一拜:“瑛王殿下有何事?”
      “宣大人的印鉴忘拿走。”瑛王一笑,袖手递过一件物事。“其上刻着名字,所以我追过来。”
      宣室宁心下一凉。这样要紧的物事竟然忘了……看来自己平日的谨慎须得好好检点。他不着声色地道谢捧起。
      这样瑛王却并不离去,反而与他并肩而行,一边寒暄道。“秘书院办理公文,印鉴何等必要,宣大人不好好谢我可是不成。”
      “多谢王爷。”
      “哈哈。宣大人还是这样惜字如金。”瑛王一边说着,一边与宣室宁并了步伐。
      宣室宁想道,如何叫还是?半年时间也并不算暌违太久。以前龙颜静与龙颜芸就常嫌他不肯开口。但那是他们的讲堂,他有什么好说的呢?终究他是太师之子,又不是王子们手心里的家奴,撒疯卖痴与他们调笑一二。
      走过十几步,善于攀谈的瑛王却依然无话。
      宣室宁将马鞭向怀中笼了一笼,瑛王打破尴尬,哈哈笑了一声。“我也是太挂心先生,竟不知不觉快要跟着太师一路回去。”
      宣室宁恭恭敬敬道:“多谢了。”
      “不谢。”瑛王停下脚步,宣室宁随即跟着驻立。
      “也请宣大人多照顾先生的身体。先生年事已高……”
      宣室宁略略点头。父亲有他时已接近知天命之年,到而今,的确是人眼中的长者了。只是这番拜托的话由别人口中说出,怎么听都觉得……非常可笑……但综观三人的关系,又觉得,非常合理。
      父亲花在龙颜静身上的时间,超过自己四倍有余。毕竟那才是有朝一日将会成为国君的材质,他是智慧还是愚蠢,仁厚还是残忍,比起自己来,值得花更多精力……父亲也从不隐瞒龙颜静是他最重视的学生的事情。
      “他明显比龙颜芸要来得成熟。”有一次母亲与父亲在家中谈论起他的学生时,父亲如此评论他的学生。
      “可是三殿下没有仁厚。”宣室宁在一边说。岂止是没有仁厚……他同样没有良心。但宣室宁从未告诉任何人埋藏在自己记忆中的,幼时在田地里被那几个王子戏弄的事。
      “这也未见得是个缺点。”父亲反驳说。
      “父亲大人,您已经放弃自己的坚持了么?人君之仁在于残酷而非不忍,是否这样的诡辩已经取代了您的信心呢?人民将您的名字摆放于生庙之中,绝没想到他们在忍受一个统治者的暴政时,还被他们心中的圣贤者愚弄。父亲大人,我仍执着于幼时您所教导的观点呢。”宣室宁激烈地争辩,只是碍于尊敬,无法说出叛徒两个字。其实这个词在他心中盘旋已久,只是他生为他的儿子,变成了这个世上最没有资格指责他的人。
      “……爱儿,你摘取我的片言只字,却曲解了大体的意思。我自己是第一个应当责怪的人,因为你的一知半解与我的疏于教导有关。以不忍之心治国,其中的不忍之心,并非指一人的仁爱,而是道德依存的基础。人君必须懂得仁德,他非得柔和爱民,但他亦即法律,法律是严酷的。我服务于今上,并非代表我认同他具有如上两种品质,但他的在位乃是事实,国家既然不应长期维持分裂的局面,那末找回凝聚力也显得重要,所以我才重登太师一职。我的儿子,你强烈的正义感在幼时就露出光芒……但我不得不告诉你,你在此后的人生中,必须应对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容让。如何仍然坚持最开始的信念,才是最不易的事情。”宣太师柔和地说道。他的年纪太大了……他四十多岁才得了这唯一一个儿子。可是他们中像有什么隔阂。这并不令人奇怪,他对亲人的照料,实在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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