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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这个世界的另一个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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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政怎么也没想到,眼前的人会这么快就察觉到他藏在袖子的异样。
此时只好掩下生出的一丝慌乱,囫囵嗯了一声。
也在这时,他终于看清了对方的相貌。
赵国水土多生美人,他母亲赵姬是,此人亦是。
眉上骨微突,眼睫长而密,双眼线条凌厉,收去眼尾,在右眼尾点去一抹红纱。
面中鼻骨挺立,细瘦笔直,两颊消瘦非常,简直没有缀上一点肉,那下颚线条勾勒得好看,但太过骨感,简直能将人削下肉来。
他面上毫无血色,连带着唇也是,唇并不薄,薄厚适中,唇峰微突,边角平平,此刻看着他,拉起来弧度,而在他的唇边和下颚,粘连着一些血迹。
这时,赵政才注意到,不止他面上,他的前襟也带着血迹,被他雪白而又美艳的脸一衬,平白带出几分妖异来。
赵政猛然想到赵姬给他讲的美人妖怪。
他吃小孩!
赵政挣扎起来,对方不打他不骂他,显然就不是寻常赵人。
而他找不到任何一个理由,能让一个陌生人平白无故捡个孩子回去。
人总要为利益所驱使,此人不符合常理,他就不能以常理揣度他。
嬴政见怀中呆愣一会的小孩忽然就不安分起来,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眼中透出惊惧来。
这幅身体如今弱不禁风,倒也禁不起他如此挣扎,眼看就要脱手,嬴政制住赵政手腕的手猛地下滑,将他手中棍子抢过来。
下一秒,这尖锐的棍子就抵上了赵政的咽喉。
嬴政一手把他放下来,这么一挣,手都有些抖,却还是冷声威胁他:“你最好乖一点。”
赵政果然不动了,只是眉宇间杀气没有藏好,对他露了几分。
还挺凶。
嬴政在心里道。
他转而把尖棍收了回来。
现在被赵政记恨上,以后就要成他长大后复而回邯郸杀的仇家了。
他得找个让赵政留他在身边的理由。
“想回秦国吗?”他换上了秦腔。
赵政一怔,可他长于赵国,从未听过秦腔,当下存了疑,反问道:“你是秦人?”
“是,”嬴政迅速给自己捏造了身份,既是重生,他又想再塑大秦,便谐了重塑之音:“我姓崇,单名苏。”
而后迅速表明了自己的价值:“我能帮你回秦国。”
“帮?”赵政看他这满身破落,根本不信:“你凭什么帮?”
嬴政确实不能帮,可毕竟不是白活一世,如今昭王五十五年,也就是说,离他回秦的日子不远了。
“明年,”嬴政身量尚且比他高,弯腰靠近:“我保证,明年你便能回秦国。”
没有实力,至少要让赵政以为他有这个实力,或者让这小孩以为,他背后有能帮他的势力。
而赵政现在应在想,天上又不会掉馅饼,为什么会忽然出现一个人说要帮他。
于是紧接着道:“我有求于你,自然不会骗你。”
果然,赵政有些动摇,却还是信不过,一双眼睛紧盯着,暗藏着诸多思绪,试探道:“我什么都没有,你求什么?”
“怎么会,”嬴政像听了个笑话,道:“你是当今秦王的曾孙,单这一点,你便有可能是未来的秦王。”
他一字一句都像在蛊惑:“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在我看来,你什么都有。”
接着,他说了条件:“若我所说无差,你回秦国之日,就得带我走。”
赵政看他潦倒的模样,心道身处泥潭之人想借他秦室血脉的身份爬出去,这个理由倒是合理,思忖片刻,又问:“如果你错了呢?”
嬴政深知,这个时候如若威胁赵政相信,那么日后被威胁掉脑袋的就是他自己。
于是服了个软,将方才抢来的棍子递回去他手里,而后牵着他的手,对准了自己的心脉,道:“那便杀了我,如何?”
赵政哼笑一声,算是满意了,将尖棍抽回来,道:“姑且信你。可你就不怕,我带你回到秦国之日,就是你的死期?”
他尚且八岁,一副童音,放狠话都脆生生的,还昂头瞧他,眉宇间尽量压出来些狠厉,可惜在嬴政看来,这么个小团子,简直是毫无威慑力。
反而是瞧去了他两颊,明明在赵国吃不饱穿不暖,身上没什么肉,赵政脸上两侧却是肉嘟嘟。
嬴政硬生生瞧出些可爱来,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笑道:“不会的,到那时,你就会觉得我尚有用处,舍不得杀了。”
“你做什么!”除去赵姬,赵政还没这样让人碰过,将他作乱的手从脸上扒下去,又道:“谁会舍不得!”
末了,见嬴政脸上是一副笑意,就好似完全没有意识到他有错,于是又添道:“你要真想活命,趁早清楚自己的身份!”
这是把人惹急了,嬴政稍稍作补,却还是不大正经:“好,好好,我不乱碰。”
三个好字,说得却一个比一个轻佻,赵政气不过,抬手也去捏他的脸。
与小儿打闹,嬴政本能轻松躲过,却在后撤步的同时忽而一阵晕眩,眼前黑了一片,躲闪不及,被赵政摸了个正着。
而就在这一刻,他毫无征兆往前倒去,正正好砸在赵政身上。
赵政吓了一跳,一时以为他故意的,正想把他丢到一边,手蹭到他的额头,却发现他浑身都冒着冷汗,赶忙扶着他在墙边坐下,问道:“你,你怎么了?”
嬴政难受得厉害,也不知症结所在,说不出话来,紧闭着眼睛靠着他,只感觉到赵政一边扶他,一边在身上翻找着什么。
片刻,嬴政觉得嘴中被塞进了东西,下意识去咬,一股甜水涌出,顺着咽喉而下,渗进肺腑,他这才觉得晕眩的天地好转下来。
缓了好一会,他才忽觉许是死而复生,他未进食便在外乱跑,体虚加上空腹,纯粹是饿得险些一头栽过去。
而在这一刻,又一个同样的东西塞进嘴里。
“……”
上一个都未咽下去,再塞这一个,怕不是要噎死。
嬴政坐正身来,将堵着嘴的东西拿下来,一看,是一个通红的鲜果。
埋藏的记忆再度被勾起。
从前赵王不杀他们,但也是百般为难,为质该有的待遇,他和赵姬一样没有,甚至连吃食都是靠赵姬母族接济。
赵王知道此事,默许的同时却也要为难,不允许母族的人给多好的吃食,也不许送去,而是让赵姬自己去拿。
赵姬从住处去到母族与有些距离,早几年赵政太小,留在住处怕遭人暗算了去,她没有办法,每每都是抱着小儿同去。
一路受尽冷眼,什么龌龊话都听入了耳,才领来吃食换得两个人苟活。
等赵政稍稍长大,知道二人处境,也知赵姬在外诸多不便,也就不让赵姬出来,而是由他奔走在两处。
虽到如今,他已然摸清了路,也总会在天未亮时便前往那边宅子,却还是难免遇上人,继而被围追堵截。
今日赵政在这巷子里小睡,估计也是被人追得回不去家。
而喂给他吃的红果,定也是去母族领来的吃食。
每次领来的份有限,顶多够两个人撑上三天,如今能给他拿出两个来,已经是大为慷慨。
他并没有想过,幼时的自己会对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做出此等善举。
赵政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两个果子给出去几乎是下意识,他也不免诧异,为什么要对这个人这么大方。
可除了母亲,这是第一次,有人看他眼里没有带着鄙夷、厌恶,或是杀气。
不,不是,赵政摈弃了这个想法。
他想,他只是觉得,这人尚且有用处,就这么死了太过可惜。
看他像是缓了过来,赵政起身就要走,再不回去,赵姬该担心了。
嬴政也没力气去起身跟他,在他身后问:“日后该去何处寻你?”
赵政没回,反问:“你又住在哪?”
“城东贫民窟,一间茅屋,房顶开了四个洞的那个便是。”嬴政说着,扶墙起身。
赵政看他站得艰难,想到方才抱他,简直像抱着一堆柴火,摸去的侧脸,也没有一两肉。
却也没动什么恻隐之心去扶他,扔下一句:“在我找你之前,不要死了。”
说着便往外跑,小儿走得飞快,出去巷口,还一阵东张西望,确认无人,才放心跑出去。
嬴政看他远去,将手中红果吃下去,好歹是填了填肚子。
接着扶墙借力慢慢往回走,心道这幅身体当真拖累,方才走了半时辰,就支撑不住。
回到住处,嬴政打开破旧屋门,却见屋里桌台上摆着一个碗。
近了,就见碗里呈着白水浸绿菜。
他稍稍有些诧异,这屋子在这贫民区都算角落,而这角落只有他与那个妇人,再看这绿菜,也正是妇人叫卖的藿菜。
这人还真是奇怪,他方醒来时骂的比谁都难听,如今却又愿意给他吃的。
他不知这妇人与原身关系如何,一时也想不明白,在桌边坐下,先吃了这白水煮菜叶。
所谓藿菜,其实就是大豆叶,就这样煮出来,带着些清绿的涩苦。
嬴政多久没吃过这等粗食,第一口下去,差点原样给吐出来,又苦于确实是没有其他吃食,只得生生给咽下去。
从前锦衣玉食帝王身,一朝落魄成街头小儿,还真是世事无常。
他心中慨叹,将这碗绿食尽数咽下,吃得是面露苦色。
可再少的吃食,也算是吃了,方才饿得泛酸水,被这苦劲压了下去,算是舒服了一些。
之后,他打水来将这破败的房子草草清扫了一遍。
回秦要待来年,在此之前,这屋子就是他的容身之所,可不能太破败。
往后几日,他尽然缩在这处地方,等着赵政来找他。
此期间,为了弄些吃食,他也逐渐与隔壁妇人熟络起来。
听她言语,这副身体的主人原本就体弱,平日都是她在照料一二。
近来,妇人连着三日未见他从茅屋出来,气愤他许是一命呜呼,白白浪费了她花在此人身上的心思。
本就是贫贱命,就算真死了,妇人也懒得替他收尸,哪想今日又见得他出来,自是没什么好脸色。
嬴政听了,想起方醒来时那一阵要命的咳嗽。
想来这具身体的主人应是因病而死,值得庆幸的是,除去初醒时吐血不止,如今虽体弱,他倒是没觉出什么大问题。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寄宿了新的魂灵,连带着这躯体都焕然一新。
死前积压的一身病痛,亦随着这新生的躯体而散去,嬴政再次在己身上感受到鲜活。
只是这份鲜活眼前是没处用。
在这个世界,没有那样多奏折要处理,亦没有危机四伏的局势要头疼,嬴政每日闲得发慌,只得练些锻体术,慢慢养着这具身躯。
如此又是几日,嬴政总算觉得他不再那么弱不禁风,当天夜里便出门去,想从城里人家顺点肉食。
可刚走到这边一处断墙,一粒小石砸到了他脚边。
他心中一动,抬眼去瞧,就见皎皎月光下,赵政坐在断墙上晃悠着腿,手中抛着小石子,神情颇有几分挑衅。
也不知见他有什么奇效,嬴政不自觉便带了笑:“来找我了?”
“对啊,”赵政又砸来一颗,这次不偏不倚,正砸在他脚背上:“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