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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承(一) ...

  •   燕仡再一次睁开眼睛时,是在辘辘行进的马车上,左手带着铁质镣铐,锁链的另一端连着息阕的右手。
      人生就是这么起起落落。
      燕仡始终想不通,为何那刺客首领最后决定留自己一命。只是人家留都留了,你还得了便宜卖乖跑过去问为什么留,那就显得不太聪明了。
      所以燕仡老实闭嘴,静观其变,再做打算。
      息阕早就醒了,坐在角落里,一幅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倚着窗边,两人之间的锁链被拉得长长的。隔得有些远,燕仡不知道他中的秘术怎么样了,只看见一只红色鸟儿,在他身边蹦蹦跳跳的。
      他往那边挪了些许,正想关怀一番,谁知息阕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燕仡:“?”
      “我真傻,真的。我单想着救一个人让他护送我,不料却救到了这样一个人。先是不同意和我去朔洲,这就罢了,我以为做人虽然不怎么样,好歹武功应该还行吧。结果,不仅没跑掉,还和我一起被抓了……”息阕放声干嚎,“娘亲啊!阕儿的命好苦啊——”
      马上有刺客扔了一袋果干进来。
      “谢啦!”息阕欢快地道,“大哥你有什么事吗?可以说了。”
      燕仡:“……”
      想来这伙刺客也是被他吵怕了吧,唉,都是讨生活,都不容易啊。
      燕仡过去抓了一把果干:“现如今,你我生死与共,有些问题你可以回答我了吧。”
      “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啊?”息阕撅起嘴,把余下果干收好,“正合我意,问就问,我还有一堆要问你的呢!”
      “一人一个,我先来,”燕仡道,“他们为何抓你?”
      “我不知道啊!我要知道我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息阕说,“换我了,傻大个,你叫什么名字啊?”
      “……”燕仡在他手心比划道,“燕仡。仡,从人易声,勇壮也。”
      也不知道息阕究竟认不认得华文,反正是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燕仡继续问道:“下一个,为何救我?前因后果,讲清楚。”
      “这可真是孩子没娘说来话长了,”息阕叹了一口气,“十八年前的冬天,按照你们中洲历法,就是夔宁元年,我出生在分野城的一户普通人家里……”
      “劳你长话短说。”
      “你不是要我讲前因后果吗!你这个人好反复吼!”息阕气鼓鼓的,“就是出生的时候有一个人路过,说我成年之际,将有死劫,他给我留了一件东西,说缘分一场,若有需要可以找他帮忙。”
      “人家喜添爱子,他来说这种话,想必不太会做人。”
      息阕心道你又会做人了吗,好意思说人家哦,然后把手上的银镯扯给他看:“喏,就是这个。”
      那银镯被他戴在手腕上,经年依旧色泽鲜亮,上面系着一粒铃铛。只是如今套着镣铐,燕仡皮糙肉厚的不打紧,息阕的手腕却被磨出一圈血痕来。
      燕仡轻轻摸了一下,看不清神情,问:“然后呢。”
      “这是北辰星,”息阕抬起手腕,在燕仡面前晃了晃,银铃空空荡荡的,少年嗓音清澈,认真地道,“那个人是北辰先生隗寒衣。”
      “里面放的是无敌霹雳七彩神仙救命丹,我娘给我渡劫用的,但是现在没有啦,之前已经给你吃了。”息阕继续说,“本来是想救一个人帮我赶走这些刺客,顺便带我去开云,一举两得,可是……唉,不说了,年末之前,如果再找不到隗寒衣,我应该就要死啦。”
      燕仡属实没想到背后有这么大的隐情,他一向不信卜筮鬼神之说,但是看息阕的样子,又不像在骗他,只是……
      “谁告诉你隗寒衣在开云的?”
      “没有谁呀,”息阕道,“他不是朔洲人吗,达呼尔部的大星祭,不在开云在哪儿?”
      “他二十余年前就离开朔洲,四方云游去了,如今担任大星祭的是他的徒弟隗无月。”燕仡真的无奈了,“出发之前先打探清楚啊,小喜鹊。”
      “啊?!”息阕彻底傻眼了。
      “好歹现在为你排除了一个错误选项,”燕仡宽慰道,“这一路上,保不准能碰见他,也未可知呢。”
      “……”息阕说,“好吧,那换我问你了。”
      燕仡点头。
      息阕深吸一口气:“你为什么打不过他们啊!啊?!”
      燕仡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你能不能问点正经的?我打不过是因为他们有十多个人!我身上的伤还没好全!还要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你!”
      “你不是号称三陆七海最能打的男人吗!大骗子呜呜呜……”息阕知道自己说漏嘴了,赶紧咬了舌头。
      燕仡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你知道我是谁。”
      息阕妄图萌混过关:“哈哈,果干挺好吃哈,我再去要一点。”
      “你分明知道我是谁,还要装模作样地问我的姓名?究竟是谁派你来的。”燕仡语气森冷。
      “好嘛好嘛,是看见了你的令牌,”息阕只得承认,“征北侯燕将军,在我们分野,也挺有名的哈。”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啊!”息阕大声道,“我娘说了,姓名要对方亲口告诉你,才算认识了!你凶什么凶嘛,你就知道凶我!你有本事凶外面那十五个人去啊!燕仡!你算撒子蓝人!”
      又一袋果干扔了进来。
      息阕:“你看,这就要到了。”
      燕仡:“……”
      他纵横沙场,百经历练,不想却在这个小孩儿身上屡屡碰壁,可见古人言世间一物降一物,不是没有道理的。
      “罢了,”燕仡叹了一口气,“那你身上的伤没事了吧?”
      孰料息阕满头问号:“什么伤?”
      “就是胸口上的,红色的,发烫的,刚刚还在的……”
      “哦那个不是伤啦那个是……”息阕突然睁大了眼睛,“你看见那个了?你怎么看见的?你扒了我衣服?!”
      “啊,是的,”燕仡道,“因为那时你……”
      “你竟然扒了我衣服!”息阕尖叫道,“我娘说了!不能给别人看的!你看了你就要娶我的!”
      燕仡:“?”
      燕仡:“你听我解释。”
      “你得娶我。”息阕迅速冷静下来,“我会叫我爹按照中洲习俗迎你进门,我娘会在我们身上种灵蝶咒,如果有一方变心,就会变成巴大蝴,然后被她一鞋底拍死。”
      燕仡:“……”
      “如果你拒绝,”息阕说,“我的四位兄长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他们是六重天的人,势力遍布整个三陆,不论你跑到哪儿,他们都会抓住你,把你扔下漓海喂巨蟒。”
      燕仡:“……”
      “而且现在,你必须救我,”息阕说,“因为我们章洲的惯例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如果我在十八岁成年那天死掉了,你就要守一辈子寡。要是你敢再娶,我的五位姐姐,会用她们尖尖的指甲,把你撕成碎片,然后丢到大漠里给秃鹫吃。”
      燕仡:“……”
      息阕:“现在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燕仡:“没了。”
      “我还有问题,”息阕说,“你今年多大了?有婚配吗?”
      “二十四,不曾有。”燕仡已经被他一通胡搅蛮缠弄得头晕脑胀了。
      “太好啦!”息阕欢快地探出头去,冲着外面的刺客道,“大哥!你们能不能给圣女说说!等我成完亲再把我抓走呀?”
      “果干呢?”燕仡脑瓜子疼,“再扔一袋进来堵住他的嘴啊。”
      刺客怒道:“没钱了!”

      车马一路南下,从中朔交界处前往章洲,途径五郡,最快也要月余。这伙刺客日夜不歇,伪装成商队,一旬之内已经到了嘉荣郡,只消渡过瀛海,便是广袤的巴河平原,抵达章洲,指日可待。
      燕仡的内力似乎也被他们用什么法子封住了,手脚一直软绵绵的,使不上劲。这几日息阕消停了不少,刺客的看管没有之前那么严格,再加上章洲近在咫尺,稍有懈怠倒是人之常情。
      嘉荣郡依山傍海,地势险要,唯一的港口只在北部的交洄城,东渡是朝鹿国都,南渡是巴河平原以及广袤的章洲领土,本该是一处繁华要塞,可惜瀛海天堑,鲜少有人取道。
      关押的车舆狭窄昏暗,息阕和燕仡挤在一起,身旁堆满了用来掩护的货物。
      “这是哪儿啊?”息阕悄悄从窗缝中往外看了一眼,连日的颠簸耗尽了他的体力,此时整个人都恹恹的。
      息阕在车舆里呆久了,冷不防被阳光刺得泪眼朦胧,燕仡一手捂着他的双眼,侧头在他耳边轻轻道:“交洄城。是时候了。”
      “什么时候?”息阕完全没听懂。
      燕仡却是摇了摇头,示意息阕噤声。车外传来一阵嘈杂,刺客首领似乎在和谁争执着什么,隔得太远听不清。过了一会儿首领回来,用栎文和其他人说了几句话。
      “在说什么?”燕仡问。
      “他们好像是拿着章洲最高等级的文牒,要求进城……这里的守卫不让,说是十五郡通缉逃犯,出入都必须彻查。”息阕听了一会儿,问,“他们是不是怕我们被人发现?”
      “对,”燕仡道,“那倒省了我的功夫。嘉荣郡守与我有些交情,出去之后我去见他一面,让他安排人手帮你找隗寒衣,可以吗?”
      息阕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只是小声问了一句:“那你呢?”
      “我取道瀛海,去朝鹿。”燕仡随口道,“也不知大诏狱里哪个人跑出来了,还得多谢他。”
      息阕忽然很奇怪地看着燕仡。
      燕仡浑身不自在:“干嘛?”
      “他们说……”息阕道,“被通缉的那个逃犯叫燕仡。”

      燕仡:“?”
      息阕:“你怎么成逃犯了?”
      “我怎么成逃犯了……”燕仡一个头两个大,线索纷杂,令他有些混乱,“罢了,当初急传圣旨要我收兵回朝鹿,途中遇伏,我就知道有人要陷害于我。如今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位是该着急了。”
      从风岐郡到嘉荣郡不过十天,燕仡本想等身体稍作恢复,再带着息阕逃脱囹圄。只是这几日消息闭塞,也未料陷害他的人如此沉不住气,这般行事风格,倒是让他隐约确定了出自谁手。
      息阕一脸无知:“谁?哪位?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没什么。”燕仡摇摇头,“王权帝位,你争我斗,这些事情,你不必知道。”
      “哦……”息阕懵懵懂懂地应了声,看了一眼沉默地坐在阴影里的燕仡,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他好像很疲惫。
      息阕下意识想抱抱他,伸出去的手蓦地被燕仡抓住了,腕骨箍得生疼。
      “……燕仡?”息阕吃痛地喊他。
      燕仡这才回过神,抱歉地摸了摸息阕的头发,低声说:“睡会儿。晚上带你出去。”
      “带我出去?”息阕确认一遍。
      “带你出去。”
      “……千万别丢下我啊。”息阕仍是不放心,搂着他的胳膊,嘟嘟囔囔地闭上了眼睛。

      正午时分。
      交洄守卫正仔细盘查他们的货物,十四名刺客俱是商人打扮,袖手站在一旁,面上堆出了讨好的笑容:“没问题吧,我们远道而来,怎么会和什么征北侯扯上关系。”
      守卫扫了他们一眼:“早上的时候,好像不止这些人吧。”
      “怎么会呢,”一名刺客摸出一锭金铢,悄悄塞到守卫手里,“太阳晃眼,看错了吧,我们商队的确只有十四个人啊。”

      车马行出老远,货箱的夹层里,息阕颤抖着问:“哥哥……大哥……可以了吧,你的手累不累啊,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刺客首领刀刃一转。
      息阕识相地赶紧闭嘴。
      他和燕仡被牢牢地捆在一起,动弹不得,首领还提防他们有什么动作,亲自守着,明晃晃的刀刃一直抵在燕仡喉边。
      燕仡深知此时不能和他们硬碰,整个人都不慌不忙,安心阖目养神。倒是息阕全程被吓得不轻,生怕他一个手抖,自己的无敌霹雳七彩神仙救命丹就白给了。
      明日清晨才有前往章洲的船舶,到达今夜落脚的驿站,首领正要收刀离开,燕仡忽然睁开眼睛,淡淡道:“如此大费周章,为何不一开始就把我杀了?”
      息阕心里呐喊你是猪头吗!你别提醒他啊!真动手了我可上哪说理去!
      首领冷笑一声:“倒是很久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了。留你一命,挺有意思。”

      “你今天也不吃嘛?”入夜刺客送食水过来,息阕问道。
      “不了,你多吃一点,在长身体。”燕仡轻声道,“记得待会儿要怎么说吗?”
      息阕狡黠地朝他眨眨眼。
      连日奔波,这伙刺客都有些受不住了,等戌时一过,只留了四个人轮班看守。又过了一个钟头,负责前半夜的两名刺客昏昏欲睡,息阕揉揉眼睛,似是刚从梦中醒来,迷迷糊糊地说:“哥哥们,我肚子好饿喔。”
      “不是才吃过饭吗?”一个刺客粗声道,“快睡觉,别跟我耍花样。”
      “可是我真的饿了嘛!我在长身体哎!”息阕说,“我想吃松仁鸡块,想吃奶汤鱼翅,想吃甜蛋蒸羹,想吃虾仁炒面,想吃芋头烧肉,想吃八宝鸭和蟹黄小笼包……”
      那刺客被他这一通报菜名说得眼冒金星,只得哄道:“行行,明天给你买。”
      “我现在就想吃嘛!”息阕开始了拿手的撒泼打滚,“而且我的手被你们捆麻了,好像没有知觉了,血液都流不动,又冷又饿,我好柔弱啊,我是不是马上就会死掉,噫呜呜噫……我死掉了,你们就完蛋了。”
      偏偏迦月圣女明令要把息阕毫发无伤地带回,可这目标对象简直是一位大爷,刺客们每天被折磨得痛苦不堪,不但要承受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攻击,还得好吃好喝的供着,否则他一个不高兴死掉了,他们可上哪说理去。
      息阕放声干嚎:“娘啊!阕儿的命好苦啊——”
      “别吵了!”那刺客怕他惊动驿站的其他人,认命起身,对另一个说道,“你在这里守着,我去街上看看还有没有吃的。”
      “快点回来。”另一个同意了。
      “他们好像真的不太聪明的样子。”息阕小声对燕仡说,又拿出一副柔弱的模样,睫毛忽闪忽闪的,一双碧色眼睛泛着泪光,可怜巴巴央求另一名刺客,“哥哥,我真的好难受,你能不能过来帮我绑松一点,一点点点就好了,求求你了嘛哥哥,我保证乖乖的。”
      燕仡坐在旁边假寐,心想,常人的确很难抵挡这样的攻击。
      果不其然另一名刺客站起来:“你哪里疼……行吧行吧。”
      他俯身查看之时,燕仡瞬息间已来到他身后,黑色身形如鬼魅。刺客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一个利落手刀劈晕过去。
      息阕:“……啊?这就结束了?”
      燕仡抽出刺客腰间的影刃,帮息阕砍断绳子。息阕眼睛里冒出星星:“好厉害啊,你是怎么解开绳子的,教教我嘛。”
      燕仡难得地勾唇笑了一下:“军营里学的。你不会的事情,还多得很。”
      “那你都教教我嘛。”息阕噘嘴,似是才发现一般,晃晃自己和燕仡之间的铁质镣铐,“对哦,这个东西该怎么办?”
      几乎都要忘记这副镣铐的存在了,不知道这些刺客出于什么样的拉郎心态,非要把他和燕仡锁在一起,息阕真想……真想谢谢他们。
      这些刺客对我太好了吧!息阕内心呐喊,不仅每天有无限量的零食吃,还三番五次地留下燕仡的性命,更别提不辞辛苦地把我们关在一起朝夕相对培养感情,而且用镣铐锁住,让燕仡没法动不动就扔下自己走掉。但凡有点良知的人,看到这里都要为刺客的善心流下感动的泪水。
      “先走再说吧。”燕仡破开窗户,揽着息阕的腰,和他一起跳下去。

      轻云蔽月。
      银辉温柔地洒满了大地,夜凉如水,耳畔只有萧萧风声。息阕紧紧地搂着燕仡的脖颈,倚靠在他的胸膛上,听见里面传来炽热而有力的心跳,感到一阵恍惚。
      仿佛在分野城的金丝樊笼里,息阕一辈子都在等待着这么一个人,带他离开。他们从千军万马中逃亡,抵达三陆七海的尽头。
      皎月照白了无垠的沙漠,如同一阵风雪,一场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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