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珠沙华，若星夜花》多乐猫

8、若星初遇

　　记忆里，父王总是坐在空无一人的大殿里，长久地注视着远方，每天每天，都是同一个方向。
　　落寞的，孤寂的。
　　他每次躲在帘幕后看着父王，他想让父王陪他玩，可这样的父王，让他不敢惊动。
　　夜明珠的光辉洒落在父王的身上，疏落，寂寥而惆怅。
　　那无言的巨大的忧伤像夜明珠的光辉一样静静地流淌在海水里，让人不自觉地酸了鼻子。
　　他恍惚觉得眼前的父王是个空壳，灵魂早已飞出很远。
　　小时候的他，一直想知道那个方向究竟有什么，竟让永远淡雅怡然的父王如此牵挂，流露出这样的落寞和悲伤。
　　终于有一天，他下定决心想游过去看看。
　　他一直一直地往北游着，到了海巫禁地时，他停了下来，犹豫着，却终究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他一脚跨入了海巫的领域。
　　他至今仍记得那样阴森恐怖至极的画面，所有的光线都在瞬间黯淡下来，疯狂舞动的海藻像是在极力寻找着食物，贪婪得想把所有触碰到的东西都撕裂开来。奇形怪状的礁石高高地耸立在海藻中间，幽幽地散发出惨淡惨淡的蓝光，那石缝像是无数张打开着的巨型嘴巴，顶着幽森惨淡的面容和他无声地远远对视着。
　　他的神经刹那紧张到了极点，极力屏住呼吸小心地向前挪动着脚步，灵巧地游动着身体，尽量避开舞动的海藻。
　　耳边突然有轰隆隆的声音，他诧异地发现那些矗立的礁石竟然自发地移动着，
　　礁石所过之处，海藻也自发地退避开来，露出埋在海藻底下的无数森森的白骨，空洞的眼神绝望地注视着海面的上空，像是在极力地控诉这诡异的巫术和警告胆大的闯入者。
　　他猛然醒悟自己走进了一个灵力强大的巨大术法阵中，而那些白骨，都是擅闯禁地而死的人。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着礁石的走向，脑海里飞速地搜寻着以前所看的术法书，试图寻找出一种合适的解决方案。
　　突然，离自己还有一丈距离的海藻竟像是活了一般，舞动着触角直直地攻了过来。
　　糟糕！那些海藻，竟然能自发地延长，伸缩自如！
　　而眼前，竟是无数这样的海藻，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个海域。
　　手脚很快被缠绕起来，他动用以前学过的术法，惊讶地发现这里竟不能使用任何术法和灵力！
　　有比他强大无数倍的灵力，控制着这一整片海域，将施出的术法和灵力悉数化解！
　　他，竟是无丝毫的反抗能力！
　　缠上来的海藻越来越多，胸腔里的空气被压榨着。
　　已是无法吸入一丝空气。
　　越来越朦胧的视线里，他睁着眼睛，极力地望着北方。
　　那里，到底会有什么呢？
　　在意识失去前的一瞬间，所有缠绕在他身上的海藻像是收到命令般，急急地抽身退开，缩到了海底，在原地舞动着。
　　他诧异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大口地喘息着，试探着迈出脚步，海藻仍旧在原地舞动着，却更加疯狂，蠢蠢欲动，又像在极力地压抑着什么，没有再攻击半分。
　　他想着可能自己进入术法阵时不小心触动了机关，才引发了刚才的攻击，接下来更是步步为营。而每当他快要踏错步伐时，脚下的水流便会加剧，像是在隐隐地阻止着什么。
　　似乎，有什么人在暗中帮着着他。
　　终于走出海巫禁地时，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再看向北方，发现蔚蓝的天空下，远方竟有做水晶塔，在白雪的映照下更显得璀璨夺目。
　　他好奇地朝着那个方向游去，游到水晶塔附近时，他钻出海面。
　　水晶塔的窗户处，有一个少女正托腮看着云端，气质清丽，神情呆滞，眼睛却绚烂得比身边的水晶还要夺目。
　　他好奇地朝云端看去，发现云端上有一个白衣胜雪的男子，此刻正急急地俯冲下来，救起一只直直坠向深海的海凌鸟。
　　他不在意地笑笑，这些笨笨的海凌鸟，每次他浮出海面时总有几只忘了扇动翅膀而坠入海里，害他每次都手忙脚乱地救着，眼巴巴地捧着它们直到它们羽毛干了。而它们不仅不感激，还颤抖着身体，大张着嘴巴，口水落了他一身，害得他到后来都不敢轻易浮出海面了。
　　而他第一次发现，竟然会有人能无视他，眼巴巴地看着另外一个男子。
　　这让他来了兴致，便眼巴巴地浮在海面上等着呆滞中的女子发现他。
　　这感觉，很新鲜。
　　那时的他，尚未变身，依旧是没有性别的身体，偶尔会幻想一下，将来会在邂逅哪个男子或者女子后，心甘情愿地为他（她）变身。
　　就像是一个孩子，尚不懂情爱，却满心神往，安然地等着爱情来叩响他的心扉。
　　初见若冰，他并不在意自己晚来的那一小步，只是静静地在茫茫大海上凝望着她，眼巴巴地等着她望过来的那一眼。
　　很久很久之后，他才发现，他在她的人生中，从头到尾，总是晚了那么一小步。
　　错过一场烟花，错过一生繁华。
　　后来的后来，每晚的每晚，他也像父王一样独自坐在苍茫的星空下，长久地注视着北方，月华如水，他总是会问自己：
　　如果，如果……如果当初我早来了一步，会不会有不同结局？
　　如果，如果……如果现在我们携手同步，能不能不此生孤独？
　　如果，如果……如果我为你付出所有，你会不会也像我这般，有千言万语，埋在沉默的梦里？

　　他仍记得若冰回神后望见他的那一眼，陌生又熟悉。
　　他想，即使时光流逝千年万年，即使转换了时空身份和姓名，他依旧会在茫茫人海中认出这双眼睛。
　　若冰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也是像那笨笨的海凌鸟一样从天上不小心掉下来的吗？”
　　这样俏皮可爱的话语，总是让他在梦中都笑醒。
　　此后的每天，他都穿过那片阴森恐怖至极的海巫禁地，不远万里地游过来见若冰。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每天要这样做，可不去，他总是会像父王一样，长久地呆呆地注视着北方。
　　他给她讲海国的事情，教她鲛人的超声，讲他所知道的所有的事情。
　　有一天，他给她讲了那个凄美的鲛人传说。
　　讲的时候，他总有一种恍惚，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悲哀的鲛人公主，会为了陆地上心系之人而心甘情愿地忍受割尾成腿的痛。
　　讲到最后，他竟泣不成声，泪珠滚滚而下，在风中迅速化成一颗颗润滑莹亮的珍珠，沉到深不见底的深海里。
　　他也不知道，那一刻巨大的情绪波动是为何而来，只觉得眼泪不停地流淌下来，止都止不住。
　　很久之后，他才明白，那是他为以后的自己事先流下的泪。
　　其实在开始时，一切都早已注定，无从挽回。
　　若冰在看到他的眼泪时有瞬间的惊慌，马上反应过来他是被这样的故事感动了，便笑着安慰他：“星海，你到冰月国来，你来，我就嫁给你。”
　　她说，星海，你到冰月国来，你来，我就嫁给你。
　　蔚蓝色的天空下，漫天飞舞的雪花里，是少女言笑晏晏的脸，水晶璀璨的色泽流转在她清丽的脸颊上，流光溢彩，他在那一刻怦然醒悟。
　　他终于明白，自己每天不远万里地游到这里，到底是为何了。
　　他也恍惚明白父王长年注视的那个方向，究竟有着什么了。
　　心之所系，眼之所望。
　　之后，他在不知不觉间完成了变身。鲛人生来不分性别，成年后具备了变身的条件，他们从来只为爱而变身，也有一直没有遇到心系之人而终生没有变身的。
　　变身结束的那天，他给若冰讲了一句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山上有树木，树上有树枝。
　　可是我这么喜欢你啊，你却不知。
　　那样婉转鲜亮的小小心意，在绝色少年的眼角眉梢荡漾开来，像清晨叶尖上轻颤的露珠，像雪中寂寞招摇的雪莲花，那样的轻佻而慎重，让人甘心至死沉沦。
　　可唯一的听众却仍是不知，她问他，木是什么？枝是什么？
　　知道若冰要出塔的消息，是在她两百岁生日的前几天。
　　不知不觉间，时光已经流逝了百年。
　　他毅然决定去求海巫，割尾成腿。
　　他记得海国关于海巫的可怕传说，心中虽是忐忑却毫不退缩，找到了海巫，请求为他割尾成腿。
　　他未曾料到海巫竟是那样一个花容月貌的少女模样，当她听到他的请求时，也只是轻叹了一声，喃喃着道，百年前，两星的轨迹已经交错，一切，终究是无从阻止和改变了。
　　海巫只是让他许一个承诺，以后，不管她开口提任何要求，他都得答应。
　　接下来的几天，因为剧痛一直昏迷不醒，醒来时，刚好是若冰生日的当天，他终于在午夜之前赶到。
　　只是，他不能再跳鲛人之舞了。面对若冰的要求，他无言以对，只能用歌声代替。
　　临走前，他对若冰说，若冰，你要等着我啊。
　　因为他清晰记得，漫天飞舞的雪花里，是少女言笑晏晏的脸，她说，星海，你到冰月国来，你来，我就嫁给你。
　　如今，言犹在耳，而说这话的少女，却早已将它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