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若夜自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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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落落曼珠花，我是默默沙华叶。
花开彼岸冷，叶沉千年梦，花叶永不碰。
情不为爱憎，缘注定死生，缘浅情却深，爱恨恢恢不由身。
——题记
※※※
若冰自述：我心依旧，宁赴死，永不悔。
我睁眼醒来时，只觉自己身轻如燕，恍若游魂。我有点茫茫然，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
四周苍茫一片，我飘飘荡荡很久，除了雾还是雾，不见任何事物。
我不知自己是神是鬼，又为何会来到这里，好在肚子不会觉得饥渴，不然我真的要成饿死鬼了。
看不到太阳月亮，我也不知道今夕何夕，每天除了睡觉便是漫无目的地游荡。只是最近似乎越来越嗜睡，若不是清楚自己的身体，我会以为自己怀孕了。
每次醒来，脸上冰凉一片，空气中有泪水咸涩的味道。我知道，是我流泪了，只是我不知道为何会流泪，梦中好似总有个男子的身影，百转千回，水般荡漾，看不真切，却每每让我泪如雨下。
有一天我游荡到一个地方，惊喜地发现不远处竟似乎有一个人的身影。急忙飘过去，却忽然被弹了回来。
试了好几次，都是被毫不留情地弹回来，应该是有个看不见的结界阻挡了我。而我竟然没有感觉到疼痛，真真是匪夷所思，我越发奇怪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仔细观察了一下前面躺着的人，应该是一个男子。
只单单刹那的一瞥，我的心竟突然莫名地痛了起来。
我甩甩头，撇开这莫名的情绪，仔细地观察起眼前的男子。
单论身姿，倒很是出尘销魂的，只是他那一张脸，我实在不敢恭维。
脸上交错纵横着许多疤痕，从前额一直延伸到下巴，占据了整张脸，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让他的脸显得有些狰狞。
不过，还是依稀能看出昔日他孤高绝世的风采。
我不禁感叹，究竟是谁这么狠心，会在这样一张完美的脸上划上这样恐怖的疤痕呢？
又评头论足了一番，我赞许地点点头，为自己能这么深刻地忽略外在直接发现别人的内在美而欣喜不已。
我想着这个世界似乎只有我们两个人，也只能相亲相爱友好互助了，便放柔了声音朝他叫了几次，哪知他竟然不肯搭理我！
真是岂有此理！哪怕你是用鼻孔不屑地哼哼，也算是搭理啊！我这人善良，会自动过滤掉里面的不友善成分的。
不过，看他睡得正香的份上，我还是作罢。心里却仍是有些忿忿不平，于是决定我也要睡觉！
而且要比他睡得更久更沉更香！
醒来时，我发现他竟然还在睡！
我不免乍舌，这个人，竟然比我还能睡！
然而，很快我就发现，这个人不止是能睡，而是从始至终就没有醒过的！
就连姿势都从未换过！
我担心他是趁我睡着时溜到好玩的地方去玩，便硬撑着几天不合眼，发现他还是没有醒来过。
由此我知道，他一定是个比我更怪的怪物！
恩，或许是一株植物也说不定，只不过刚好长了个像人的体形而已。
按理说他的脸是不值得我这样崇尚美学的人观看的，然而每次看着他，我就莫名其妙地移不开眼睛。
惨了惨了！我一定是被这空无一物的世界给折磨得审美颠倒了！
为此我很是沮丧。
不过我没有沮丧多久，总归有个人观赏比没有人要好。而且撇开他的脸不看，那出尘的身姿，的确是够我留口水的。
于是我就在他身边安了家，虽然有结界隔着，阻止我过去，不过单是这样看着我就已经挺满足的了。
至于为什么，你问我，我问谁啊？我还巴望着有人能来告诉我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昏睡的时间似乎越来越多，总觉得体虚无力，连飘都没没有力气。
我觉得可能是我每日不知节制地看着这个男子，导致——
纵欲过度了……
一天醒来时，我只觉通体舒畅，就像是便秘了几天突然倾泻而出后的通透顺畅，不过只是现在不吃不喝自然不会有便秘这种情况。
这让我发愁，无处打发时间，还不如以前昏睡的好。
空气中依然有泪水的味道，只是，这次似乎多了点细微的差别。我吃不太准，毕竟我不是狗鼻子，没有这方面的专业知识和素养，只恍惚觉得是这味道里掺杂着另一个女子的泪水。
闲来无事，我就数数头发。这可真是一项学术难题，又无人可以一起开个学术研讨会唠嗑一下，且几多变数，今日还长着的明日可能就掉了，今日还未长的明日可能又生了。若能研究清楚，我有望成为上天入地古今中外学术第一人。
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自己会石化在这里时，四周的空气开始波动，雾气支离破碎着散开，一阵阵困意袭来。
我有点欣喜，终于可以不愁怎么打发时间了。
马上却又发愁，这番浓重的困意，不知是要睡多久去了，这该得有多久见不到我相亲相爱的男子了哎。
闭眼的前一刻，恍若回光返照，我看到自己正在一朵妖艳似血的花里，花瓣正慢慢收拢凋落。
这花，竟是曼珠沙华？！
我是在曼珠沙华之中吗？
在落地的瞬间，我闻到空气中一丝我眷恋至深的味道，记忆的香味弥漫成雾，如一道惊雷劈开厚厚包裹的云层，我瞬间想起了所有——
想起自己是冰月国的公主若冰。
想起那个夜夜魂牵梦萦的夜花，正是眼前的男子。
想起他代我承受的星魂血咒那抽筋剥骨的痛。
想起羽墟里，我们在泪水交织中绝望而甜蜜的缠绵深吻，想起他在我耳边轻声说，水晶情不移，天灵永不弃。此心若磐石，天涯长相思。若不共手执，独活为谁施？同去三生石，再续来世痴。
想起花叶永不见的曼珠沙华。
想起最后一刻自己疯狂地在脸上一遍遍刻下他的名字，只为挽留住一丝关于他的回忆。
……
我不知道夜花是如何保住我的，难道就是和我一道被我囚入这曼珠沙华之中吗？
昔日那样温润如玉的脸颊，为何此刻却是满脸纵横可怖的疤痕？
突然一个念头如闪电般瞬息划过，我急急地想抓住，然而一阵睡意袭来，那念头终究消失不见。
我想，若是时光倒流，重来一次，我依旧会选择不顾一切地爱上他，依旧会召唤曼珠沙华。
只因，这是他的心愿。
只可惜，再没机会，擦干他最后的眼泪，轻柔但坚定地拉住他的手，告诉他——
“我心依旧，宁赴死，永不悔。”
我开始微笑，缓缓闭眼。
曾经一介红颜敌不过你腰间的一片白羽，如若有来生，愿为你手心里的一杯薄酒，你床前的一盏青灯，陪你永生不寂寞。
只是，还会有来生吗？
恍惚间回到最初，云海翻腾下，一个温润男子踏雪而至，长身如玉，圣洁出尘，激起光芒万丈。
漫天飞舞的薄雾花雨中，落英缤纷，暗香浮动，他款款行来，步步踩在我心上……
那一刻，时光定格，万物静止。
那一刻，命里劫数，无处可逃。
※※※
夜花自述：缘浅情却深，爱恨恢恢不由身。
从沉睡中醒来时，我闻到一阵奇异花香，夹杂着一丝我眷恋至深的盈盈香味。
我知道，千年已过，花落了，叶生了；她睡了，我醒了。
到最后一切已经无法挽回，若冰魂魄即将灰飞烟灭的那刻，我倾尽毕生所学，使出了“两生咒”，让那冥界圣花承载她的魂魄，只有在这与世隔绝的世界里，她已然四散的魂魄才能得以保存，万年之后，自会修补健全。
只是，两生咒对中咒者和下咒者有着同样的效果。我也被封印，和她一起历经这万年之劫。
不过，她囚于曼珠花里，而我，却是被困入沙华叶中。
“曼珠沙华，冥界唯一的花，只开在三途河边、忘川彼岸，绚烂若血，开一千年，落一千年，有花不见叶，叶生不见花，生生世世，花叶两相错。”
这句话，是我亲口对若冰说的。那时候永寂殿中，我和若冰等五人同桌共食，她笑吟吟地问我什么是曼珠沙华，晶亮的眼眸中闪着狡黠慧洁的光芒。
那情景，仿佛还是昨日。
而今，她在曼珠花里，我在沙华叶中。
曼珠花开，她醒我睡。千年过后，曼珠花落，沙华叶生，她睡我醒。
这万年的时光里，我们只能如这花和叶一般，生生相错，永不相见。
此刻她就在躺在我的身边，隔着几步的距离，安静沉睡的脸，嘴角犹自带着一丝甜美的浅笑。
然而，这几步的距离，却已是我们的极限，无法再靠近分毫。
一个无形的结界隔开了曼珠花和沙华叶，也永远隔在了我们之间。
就仿佛我羽皇和她暗王的身份，注定了永世对立，任我们如何相爱如何努力，穷尽一生，也无法靠近注定孤独陌路的彼此。
咫尺相隔的距离，千年不变的守望，却改变不了我们参商永隔的结局。
这个世界里，唯有望不到边的苍茫的雾气。
每日每夜，除了修炼，就是看着若冰。我本性寡淡，这与世隔绝的世界，倒也别有一番清静。
只是若冰那般喜好热闹不甘寂寞的人，之前那千年孤寂的时光是如何打发的呢？是否如同我一样，隔着几步的距离，无法靠近无法触摸，只是静静凝望着对方？
在她千年漫长的睡梦中，空无一物的记忆里，可还会有我的身影出现？
千年的禁锢，常人无法想象的寂寞如死，可是为何她的脸上还会有那样甜美幸福的笑容呢？
那个瞬间，忧伤如同海潮，一波一波漫了上来。若冰永远是那样积极乐观的人，水晶塔里两百年的囚禁生涯，她的眼睛却始终纯净明澈，没有沾染一丝的俗尘怨气，绚烂明丽的笑颜如同阳光一样照亮身边所有的人。
可是，我却让她陷入了灭顶的绝望，将这抹暖暖的初阳生生变成了沉沉的暗夜。
记忆中没有了我，她终于能再次展露纯白如初雪的笑容了。
忧伤过后，我突然觉得心安。
没有了我，她的确能活得更好。
能这样永远看着她，已经是一种巨大的奢侈了。
我依然很努力地修炼术法，我知道，眼前的若冰，只是一缕残缺的灵魂，身体早已灰飞烟灭，万年之后，我得设法为她重塑一个全新的形体。
这个世界只有茫茫的雾气，除了水系术法，我无法实践其他系的。有一天，在我把雾气凝结成了水镜时，无意中瞥见了自己的容貌。
那个瞬间，眼泪无法抑制地流了下来，我哑声而哭。
这张脸上，已然看不到一丝昔日的温润容颜。深深浅浅的疤痕交错纵横，从前额一直延伸到了下巴，占据了整张脸，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那样的狰狞恐怖，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恶魔夜叉。
泪水一寸一寸漫过脸颊，水镜中泛着亮泽森冷的光，如同脸上疤痕深处那些模糊可见的森森白骨。
我从来都觉得容貌只是一幅皮囊，无关紧要，然而，看到这样的自己，我还是无法抑制地哭了。
——我不再是若冰最初喜欢的样子了。
曼珠沙华引起的失忆就譬如转世，过了忘川河喝了孟婆汤，将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可有些记忆根深蒂固，已经融入了灵魂，在灵魂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转世后还是能记起一星半点。
那个曾经铭心深爱的人会如同水般荡漾在深深的幽梦中。
然后见到那个人时，会有一种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的，心里会有个小小的声音告诉你，就是他/她了。
可是，这张脸，已经找不到若冰最初喜欢的哪怕一丝的痕迹了，我连最后这一点点的筹码都丧失了。
想到若冰在脸上刻下这些字时焚心刻骨的绝望，想到万年之后我们咫尺天涯如同陌路的重生，眼泪再次漫过疤痕遍布的脸颊，如同被现实无情撕裂的梦境，一地破碎的悠悠岁月。
在这苍茫无涯的世界里，看不到光阴流逝的尽头。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百年也可能是九百年，有一天修炼时，我突然察觉到体内灵力的异常。
我的体内有从若冰那里吸收的煞气，正是这份煞气，有减少的趋向。
暗王的煞气，是数万年天羽上众生内心阴暗面的累积，除非暗王死去，否则永远不会减少消失，可若冰，虽然形体已灭，灵魂却依然存活。
难道在这曼珠沙华之中，可以无形中吸收化解煞气吗？
我参不透其中的缘由，不过煞气减弱总归是一件好事。
我不知道万年之后走出这曼珠沙华，我和若冰会面临怎样的际遇，煞气没有消失，她依旧是暗王，那一任的羽皇，依旧得站在整个天羽和苍生前对她扬起手中刺眼的白光。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紧一切时间修炼，或许等我有一天站到现在一个无法企及的高处时，这些曾经的难题可以有办法化解。
就这样，时而闭眼修炼，时而睁眼看看若冰，然后在筋疲力尽时沉沉睡去。
在梦中，我总是看见曾经逝去的那些岁月，那样的清晰，却又那样的遥远，就像身边时刻弥漫不散的雾气，无处不在，却永远无法抓住。
永寂殿中，一个小小的男孩，才学会走路说话不久，小小胖胖的手指指着殿中那一处天羽的池水版图，稚嫩却异常坚定地对父王和母后说，以后，我要倾尽一生，守护住它！
这个男孩，就是我。
那时候，似乎冥冥中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告诉我，这就是我倾尽一生需要守护的。
我确实这样做了。从那时起，每天不分昼夜地学习术法。此后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从不曾更改。每天披着星辰起来，又披着星辰睡去。月华如水，虫音呢喃，整个王宫像是沉沉地睡着了，只有王宫里从不曾凋谢的花朵如火如荼地绽放着，在暗光浮影中摇曳如梦。我在清冷如霜的月光下静心修炼，只有影子一如既往地陪伴着我，心里却是那样的充实和满足。
那个冥冥中的声音再次响起时，是我初见若冰。
我站在高高的云端，远远望见光芒璀璨的水晶塔里的那一个女孩，阴郁却纯净明澈的。一点一点飞近，心里突然渐渐泛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怜惜和悲凉。冥冥中那个小小的声音又似乎想对我说什么，只是那一刻的心绪过于陌生和惶惑，让我听不真切。那时候我也不知道，百年之后，自己会那样深刻无悔地爱上这个注定会爱上却注定不能爱上的女孩。
梦中最常见到的，是那段此生最美好的岁月。带着莫名的期待和些微的忐忑，每天早起打开书房的那一刻，暗香浮动，香远溢清。卧房里珍藏着若冰初次为我做的冰凌果的杯子，栀羽花的花蜜芬芳像极了那段纯白甜美的日子，冰凉透澈，入口即化，唯余淡雅别致的香气萦绕唇舌和心田间，久久不肯散去。
还有那晚第一次的辗转失眠，闭上眼，全是白日里漫天飞舞的花海下，若冰牵着他此生最爱的弟弟的手，脸上有着和凌花如出一辙的稚气可爱的表情。清丽动人的脸庞上，交织着看见美景的喜悦和怕被发现处罚的强自镇定。随后她转身，看见了我，目光刹那痴迷呆滞，却又有璀璨夺目的光华流转。那一刻，我清晰听到心里深处喜悦破土而出的声音。
这样的情景，总是让我从幽梦中笑醒，睁眼看到灰茫茫的雾气，总是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梦境。
有时候，也会从梦中挣扎着惊醒，冷汗湿透了衣裳。
梦见若冰独自被囚禁在天灵结印里时，我在旁边守候，密室里，结印外，一个空间，两个世界，永远地隔开了彼此。与世隔绝的房间漏不进一星半点的月光，我独自坐在死寂的漆黑中，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了，就连一如既往的影子都不再陪伴我。
梦见若冰血泪纵横的脸，决绝地对我说，他日再见，我是暗王，你是羽皇，千年宿仇，永世对立！
梦见若冰苍白如死的脸，不顾一切地在脸上用白光写下我的名字，狠厉得如同一个亡命之徒，紧紧抓住最后的一线生机。
梦见若冰回头释然无悔地笑，对我说，珍重。
梦见若冰最后一次叫我，只有一个字，夜。她的嘴巴长久地张着，却再也叫不出第二个字了。眼睛茫然地注视着我，我在她黑如点墨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纯白若雪的衣裳，一晃一晃，在她熟悉的眼波里，晃动成我和她初见时冰月国漫天飘舞的寂寞飞雪和随风伤逝的薄雾花雨，就像她这一刻纯白如雪的记忆。
……
每次从这样的噩梦中醒来，看见若冰的浅笑睡颜，我才能吐出一口气。能这样看着她，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曾经最希望的，就是和若冰在我创造的天灵结印的世界中，与世隔绝，悠闲田园。如今，虽不能执子之手，却能与子偕老，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平淡的日子又过了许久，有一天，一阵沉沉的睡意袭来，我知道，若冰马上就要醒了，而我，却要陷入千年的沉睡了。
恍惚中，闻到一阵奇异的花香，仿佛那些纯白甜美的日子，每天早上推开书房时空气中浮动的暗香，徐徐展开变幻的花茶前，是她温暖如初阳的笑容，干净，芬芳。
沙华叶渐渐枯萎，曼珠花徐徐绽放，身边的雾气染上了一层迷离的红色，粉粉的到处飘洒，一如当年我们初见时漫天的飞雪和花雨。
一切早已开始，一切早已注定，一切早已结束。
你是落落曼珠花，我是默默沙华叶。
花开彼岸冷，叶沉千年梦，花叶永不碰。
情不为爱憎，缘注定死生，缘浅情却深，爱恨恢恢不由身。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若夜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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