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闻》Sherrylikedrinking

42、小人物传记：家入硝子

　　我的人生，其实没什么特别的。

　　在我小时候，某一天体内突然涌现出一股异于常人的能量波动，此后任何的伤口在我体表停留的时间不会超过五秒。

　　那股惊人地自愈能力，让我的父母视我做为怪物。

　　我五岁那年，父亲一声不吭离开了家，我的母亲从那时开始抽烟酗酒。她偶尔会疯癫的将烟头按在我的身上，仿佛要证明我不是个异类。

　　“总会留一个伤口吧？”她说。

　　然而她注定失望。

　　那些红色的疤痕还是很快的从我的体表消失，我的胳膊一如既往的苍白纤细，就像我的名字一样，家入硝子，脆弱无暇的玻璃。国中时，母亲去世了。如果不是被东京咒术高专的窗偶然发现，我想，我大概会一直一个人漠然的活着，直到死去。

　　进入高专那天，来接我的夜俄老师看着我少的可怜的行李，很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我只有这点东西。”我很平静地说。

　　我没有说谎。我的人生仅仅开始十五载，很窄，很小，小到只剩下一包烟，和一个火机。

　　我的两个同期都是笨蛋，一个看上去彬彬有礼，一个傲慢的很彻底。天赋优异，资质异禀，这两位神明的宠儿挥挥手就能在咒术界大放光彩，可碰到一起仿佛集体降智。

　　但这些都无所谓，我只是想要个安稳的栖身之地。毕竟我也是个笨蛋，至少在这里，大家都和我一样，我不再是个怪物，这就足够了。

　　那个叫夏油杰的家伙偶尔会和我一起抽烟，我们站在巷子里吞云吐雾，看他生涩的动作就可以知晓，他几乎没有过抽烟的经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做着这件没有意义的事情，但我没拆穿。

　　也许是报到那天我们共享了同一片蔽荫产生的革命感情，又或是因为五条那一脚而形成的某种一致对外的同仇敌忾？

　　我懒得去想，毕竟夏油杰做的无法理解的事情又不止这一件。

　　他倚在墙角很认真地说：“硝子，以后我们来当你的家人。”

　　真是不负责任啊，轻浮的家伙，这种话也是能张口就来的吗？

　　我没有表情的眨了眨眼。

　　但不否认，那段被蝉鸣和花香笼罩的岁月，确实是我这一生最恣意的时光。

　　因为有着一脚之仇，以及心照不宣的违纪的行为，我和两位同期的关系不算远，除了这两个笨蛋，我和四年级的歌姬前辈也很是熟络。

　　和她亲近是很容易的事情，毕竟咒术师多少都带点疯狂和病态，而五条在这条准则上更是一骑绝尘。因此歌姬前辈的乐观正常，时常让我怀疑她到底是不是咒术师。

　　这两个人听起来就像两个极端。

　　我曾以为是相性不合，只要五条和歌姬前辈出现在同一片空气下，场面总是会不可控制的变得抓狂幼稚。

　　我那好脾气的学姐在遇到那个家伙时仿佛抛弃了自己良好的教养和耐心，我将这一切归结为五条悟的神秘力量，旁观另一个受害者夏油杰，一切就解释的通了。

　　“你这个不尊敬前辈的家伙！！给我用敬语啊！！”

　　“诶——不要——我才没有这么弱的前辈咧——”

　　……又开始了，熟悉的樱花树旁，同样的一片蔽荫下，只不过这次少了我和夏油两个毫不相关的倒霉蛋。

　　我摘下落在发梢上的花瓣，和他对视一眼，默契的低头选择无视。

　　虽然不知道以五条的情商以及他小学生水平的追人行为，到底会和前辈产生怎样的化学反应，总之这不是我要在意的事情。

　　此时阳光正好，我在树下找了个好位置，把自己缩进阴影里。下一秒，我的肩膀一沉，一颗黑不溜秋的脑袋塞进我的颈窝里。

　　他说：“硝子，继续那天被打断的午休吧。”

　　“……好吧，同意。”

　　我挪了挪身体，摆正到最舒服的位置，闭上了眼睛。

　　阳光明媚，惠风和畅，这样的夏日没有令人烦躁的炙意，铺面而来的暖风中带着淡淡的樱花香气，我在这温暖的日光下沉沉睡去。

　　十五岁那年盛夏，在一生中最好的年纪，我短暂地邂逅了一场清浅的梦。

　　阑风鸣蝉，花香馥郁。

　　……

　　我们走散的那天，也是一个盛夏。

　　我跑出学校，在新宿的街头游荡。夜俄老师嘴里的消息我不想听，也不想相信。

　　五条激动的反驳和质问声还在我耳边振聋发聩，我的大脑嗡嗡，竟不知该到哪里去。

　　脚边的地面烟蒂混杂，各种味道搅合在一起，我被刺激的抽搐，叼起一根烟压住干呕的本能，手抄进口袋时，却发现自己忘带了打火机。

　　我无言的望了眼天空，取下烟，准备丢进垃圾桶里。

　　“需要火吗？”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传来，我慢吞吞地回头，看到他站在腾飞的烟雾里，身形恍惚到不真实。

　　“嗨，硝子。”他说。

　　他给我点烟时，是我们离的最近的距离。

　　夏油一向注重与人的社交距离，尤其是女生，唯一让他偶尔破戒的只有五条那个混不吝，再然后，就是现在这样的时刻——

　　火苗在机顶燃烧，向我倾斜，他在离我半臂的距离，抬起手掌微微挡风，我们离的那么近，又那么远。

　　我深吸一口，用往常一样的语调：“这不是犯罪小哥吗？有何贵干？”

　　他轻笑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如同米开朗基罗手下的雕塑般完美无缺。所以我不懂，他为什么要说——

　　“就当我是在碰运气吧。”

　　我停顿了一下。

　　“姑且这么问，你是被冤枉的吗？”

　　“很遗憾，并不是。”

　　我从烟盒里拿出第二根烟，带着点自嘲和讽笑。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

　　他看着我指尖再度燃起的星火，微不可查皱了下眉，但是声音很清晰。

　　“我要创造一个只有术师的世界。”他说。

　　“我要锄强扶弱”“不论是非术师，还是术师，我都想保护”“术师就是为了保护非术师才存在的”……这些大道理我听他讲过无数次，可从没有和这一次一样，让我觉得荒谬。

　　“哈哈，那是什么鬼。”我嗤笑一声，掏出手机，给五条打电话。

　　他微微垂下头。

　　“硝子，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并没有指望得到所有人的理解。”

　　“得不到理解就自甘堕落的行为，也挺幼稚的。”

　　我没有再说什么来评价他的大义，电话通了，我对着听筒道：“五条，我见到杰了，在新宿。”

　　高专下了命令，任何人见到夏油，都要第一时间上报给总监部，我不会这么做，但我想五条会希望知道。

　　对面的声音在风中高速运动而破碎不清，大概是让我想办法留住夏油等他过来。

　　“我才不要，我不想被他杀死。”

　　我说完，“啪”的合上翻盖，和他对视。他那双时常眯起的双眼，温柔对着任何人微笑的双眼，带着点落寞。

　　“硝子，你知道的，我绝对不会伤害你。”

　　“哈哈，是吗？”

　　我眨了眨眼，忍住酸涩的泪意。

　　我不知道后来他们又谈论了什么，我只记得那晚五条失魂落魄地回来，和我沉默地坐在樱花树下。

　　我们都没有说话。耳边是窸窣的风声，眼前是无垠的黑夜，最后我一个人慢慢的踱回学生宿舍，倒在床铺上，用被子蒙住脸。

　　他杀了一百多个人，包括自己的父母。

　　闭上眼的那一刻，我清楚的意识到，一切真的回不去了。

　　……

　　二零一七年的严冬，那年的平安夜，我忙的晕头转向。

　　我心里把夏油杰全须全尾的骂了个遍，百鬼夜行弄出的伤亡，让我加班到深夜，直到圣诞节的凌晨，我才稍微松了口气。

　　我直起腰来，准备给自己倒杯咖啡醒神，站起来的那一瞬间，我脑海中某根线应声而断。

　　“哐”的一声，手中的陶瓷杯砸在地面上，霎时分崩离析。

　　我几乎是本能的夺门而出，甚至忽略了前来探望我的歌姬前辈。她被我拉着一路狂奔，直到那条我们曾经无数次吞云吐雾的巷口。

　　我颤抖的从大衣口袋中掏出烟盒，点燃香烟，机械的重复着抽烟的动作。我紧紧盯着那个漆黑一片的巷口。

　　五条走出来时，看到我们俩伫在巷口边缘。

　　他应该是想扬起欠扁的笑容，说点俏皮话，可最后，只是干巴巴憋出一句：“呦，你们都在啊？”

　　没有人回答，静默无声的空气里，时间仿佛暂停。雪落在我的发顶，落在我的衣领里，我打了个寒噤。

　　我的眼前一片雪白，我的脑中也是空白色，迷迷糊糊间，我感觉自己似乎被谁拥进了怀里，有人温暖的气息扑在我的颈侧。

　　我垂下手，感受到眼眶中蔓延的潮湿。

　　这个晨曦破晓的时分，我们的生命里，有什么东西永远的消失了。

　　……

　　早风带来冷香，校内的樱花树又开花了。

　　他离开的第一年，千年前的诅咒之王苏醒为祸人间，五条差一点被永远封印。

　　大战结束后，我们将牺牲的人安葬在那棵樱花树下，安葬在他身边。等来年花开时，我搬了个小凳子，坐在蔽荫里，抚摸着那些小小的墓碑。

　　他离开的第二年，我捧着咖啡杯站在医务室的二楼阳台边，看着粉白色的花瓣在风中柔软摇曳。

　　他离开的第三年，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起来。和早晨的报纸一样，我望着那棵樱花树，变成了生活固定的一部分。

　　他离开的第四年，五条在高专附近的空地投资了一家福利院，资助一些流离失所的小孩。

　　他离开的第五年，我成为了福利院的常客，每次见到五条，他总要拉着我唠叨很久。

　　五条最新的愿望是看到福利院彻底消失。也许是神明回应了他的心愿，这些年，福利院的孩子确实越来越少，他说这是件好事。

　　也不知道是哪一年，我突然对着他说：“五条，我戒烟了。”

　　刚才还在啰嗦个不停的人倏的别过头去，煞有介事的抹了把脸。

　　福利院那几个小孩围着五条鬼叫起来，说院长哭鼻子了。

　　五条坚决说那是花粉症。我没管他的打岔，声音很平静。

　　“你和歌姬前辈，都是很好的人。”

　　有些话说出口之后，胸口突然轻盈不少。

　　“这些年，一直试图拉住我的人，就只有你和前辈。”

　　天天往我的手机里塞信息，关心我过的好不好，有没有好好吃饭，工作累不累，所以——

　　“我们都活得久一点吧。”

　　我们已经不再年轻了，不能再像年轻时遇到什么都一头热的冲上去，反转术式的治疗率也在逐年降低，我们逐渐变得和普通人一样，一点小小的病痛都会成为致命伤。

　　我希望我们都活得久一点，在这个世间行走的日子长一点，等到白发苍苍时，连路都走不动的时候，我们还要像现在这样，很偶尔的偶尔，坐在某片耀目阳光下插科打诨。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

　　一年又一年——

　　一年又一年——

　　他离开的第二十五年，我决定踏上新的旅程。

　　和他离开的那个冬天一样，东京飘起了细雪。临近年末，街道比平时空荡不少，安静的仿佛能听见大地被掩藏的声音。

　　歌姬前辈和五条来机场送我，随他们一起到的，还有好久不见的伏黑和虎杖。

　　白茫茫的世界里，镶着银边的枝头剔透晶莹，我的视线内是熟悉的白雪，记忆很自然的被拉长。

　　那是在哪一年的春节？

　　我和夏油倚在樱花树下，他问我：“硝子，你不回家吗？”

　　“回去哪里？”

　　“你的家。”

　　我踢了踢脚边的积雪。

　　“我没有家。”

　　他止住了声音。

　　“怎么了？”我问。

　　“……抱歉。”

　　声音再次传来时已经过了很久，他望着我，很认真地望着我。

　　“现在你有家了。”他说。

　　白雪纷纷扬扬的散落，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那个时候他看起来几乎有点高兴。

　　后面的季节是春天。

　　再之后是蝉鸣的盛夏。

　　我已经很久没听过蝉鸣了，也许久没有再看到星星，不过记忆里那个盛夏的夜晚星河灿烂，我们四个坐在屋顶上。

　　我问他们，有想过未来的事吗？

　　——未来？

　　五条的脸上罕见的出现了空白。

　　——未来的我们大概还是咒术师吧？硝子觉得呢？

　　歌姬前辈说。

　　居然将问题抛回来了，我支着脑袋发呆。

　　我们的时间很多，未来还很长，也许不一定要现在得出结论，我们可以慢慢想，时间也说了它可以等。

　　就像我现在还是没有家。

　　我没有家，但是我有家人了。

　　我有了会和我一起活下去的人。

　　夜幕低垂，那晚的星河触手可及，就像夏夜的萤火，我身旁的黑发少年遥望着远方的天际，浅灰色的瞳孔映出熠熠星光。

　　依稀须臾间，我听到他说：

　　——也许我们还会一起看星星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