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最后的晚餐（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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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未泯，盛会尚待。
克莱尔神父走在队首，他的银发垂在黑色西服之上，如月光在黑夜里静流。
年轻的女孩子们静静的跟在他的身后，欢喜而羞涩的看着陌生的王子般的男子，似乎他随风扬起的每一缕发丝都在印证着他的高贵，他的一个微笑一个皱眉，无不让孩子们幼稚但是热切渴望美的心灵的轻颤。
她们和红叶的确不同。
她们无依无靠，像流浪狗一样辗转在一个个垃圾堆之间，贫穷和饥饿，暴力和肮脏是她们无法摆脱的敌人也是最亲密的朋友和老师，它教孩子们去争去夺，用人类最原始的本能为了生存与死亡与同类斗争。
而优雅和生存向来无关。
她们欺辱红叶和敬羡克莱尔本质上一致，都是顺从内心深处无法克服的自卑和无法抑制的对光明的渴望的召唤。不同的是红叶是弱者，而克莱尔毫无疑问是凌驾于她们之上的强者，她们难以企及，只能虔诚仰望。
弱肉强食是大自然亘古不变的规律，哲学上称规律不可违逆。
所以，她们小心翼翼，安静乖巧，藏起所有的无知无礼的陋习，生怕在她们憧憬的对象前显露她们的窘迫与贫乏。当然她们永远不会承认甚至发现种种皆源自心中的自卑和渴望。
红叶走在差不多队尾的位置，她看见平时大嗓门的凯特也只是轻声的和旁边的女孩耳语，跟在她们身后的两三个小女孩步履僵硬机械，双手忽前忽后的摆动，似乎是不知道该怎样安放她们的双手，她们的眉头微微皱起，小嘴嘟嘟的，表情有些羞涩和困惑。
可爱极了。
红叶正歪着脑袋认真观察的时候，有人从她身边跑过，重重的踩到了她的右脚脚指，她痛的直哆嗦，转头看向前方，栗黄色短发，白的有些不真实的小胳膊小腿，是安妮。
红叶只能停下来，等着钻心的疼痛消散。
小步跑在前面的安妮突然回过头来，栗色的披肩短发在走廊上明媚的光里划出优美的弧度，裙角翩飞“抱歉啊！”，她笑的时候，左脸有个深深的酒窝，笑容像阳光下纤细的雏菊，初雪一般美好。
虽然只是瞬间，红叶还来不及微笑回礼，她已经窜到了队伍前头。
红叶的微笑还未落下，安妮无视的只留给她的背影，这让红叶有些讪讪的。因为安妮对她微笑的时候，她不是惊讶而是惊喜，心脏甚至比平常跳的更快更有力，她的内心正在期盼着友谊和和善。
但是，安妮的笑容并不代表友谊，她甚至不是对红叶笑。她的笑容可以是因为亮烈的阳光，因为含香的暖风，因为洁白的裙裾，因为此刻如花美好的自己，但是绝对不会是因为红叶。
这个时刻，即使安妮踩到一只猫，她也能体贴的微笑道歉，她并不在乎对方的心情，生气，疼痛，失望都无所谓，她只是太高兴了，她想和过去无礼的自己道别，从今以后做个和衣服相称的淑女。
红叶想自己有点失望，虽然真的只有那么一点点。
剧烈的疼痛过去后，她迈步前进，藤原凉突然从后面追上来和她并肩。红叶不看她，眼观鼻，鼻观心，继续往前走。
只是藤原凉突然开了口，
“有一次，我和几个伙伴在公园里乞讨。一个穿着和你一样好看裙子的女孩，她坐在椅子上吃很大很大的蛋糕，上面涂着厚厚的奶油和巧克力，中间夹着两个又大又红的草莓。我两天没吃东西了，饿的受不了了，我就蹲在旁边看她等她吃剩下，她一口一口的吃着，蛋糕一点一点越来越小了，我着急的想扑上去抢，但是那样的话，会被警察抓的。等啊等啊，等了好久，她终于吃不下了，还剩下一小点……”
藤原凉停住了，专心听故事的红叶抬起头疑惑的看她，藤原凉碧色的眼眸里的有深深的厌恶，她冷冷的看着红叶，而红叶习以为常不为所动。
“她站起来往垃圾桶走去，我眼睛都不敢眨，因为我要第一个冲到那里抢到蛋糕。她停在了垃圾筒旁边，她拿着蛋糕的手伸向垃圾桶了，她马上就要松手了，啊，只要一秒钟，蛋糕就是我的了，我从来没吃过有那么多奶油的新鲜蛋糕。但是，突然间她极快的把蛋糕扔到了旁边的臭水沟里，然后转身对我们拌了个鬼脸，说‘就是不给你们吃，臭乞丐’，哈哈大笑后哼着歌跳着跑走了。白色的奶油和嫩黄的面粉都被臭水泡黑了，没法吃了，好几个伙伴都哭了。”
红叶在脑中想象那样的画面，难受极了，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就像听到父亲说的讲《卖火柴的小女孩》的童话时一样，“我会把蛋糕给你们的，我会让爸爸带你们回家，让妈妈……”
“我最讨厌有钱人！都是因为他们，我们才这么贫穷。他们那么坏，什么都不用做，还住着大房子，吃的饱饱的，睡的香香的。”
红叶只听懂了藤原凉说的讨厌。
“爸爸妈妈？！你的爸爸和妈妈也都是混蛋，小偷，强盗，死后下十八层地狱的人。栗川红叶，你要搞清楚，你已经不是什么大小姐了，你现在和我们一样。”
只一句话，红叶的同情和悲伤变成愤怒和羞辱。
“不允许你侮辱我的爸爸妈妈，藤原凉！！！”
藤原凉无赖的笑了起来，“我偏要。我就要骂，你爸爸是强盗，你妈妈是小偷，你爸爸是个大草包，妈妈是坨粪，你的爸爸妈妈是奸夫□□，你爸爸没长小鸡鸡，你妈妈是臭妓女……”
藤原凉低低的在红叶的耳边吟诵祈祷词般的重复着，一遍又一遍。
藤原凉并不懂得她说那些话的意义，不明白她耳濡目染的脏话对红叶意味着什么。
红叶气的直颤抖，脸色先是涨的通红，慢慢退成黯然的苍白。
“怎么想打我，想骂我？！”
红叶没有，她只是死死的咬着她下唇，紧紧的盯着藤原凉，眼泪几乎模糊了她的黑瞳，但是最终滴下的不是她眼中的热泪，而是她唇上的红血，一滴滴落在洁白的褶裙上，像是红梅落在雪地上。
藤原凉呆呆的看着红叶咬破自己的嘴唇，看着鲜红的血缓缓滴落，看着红叶若无其事的抬手擦掉血迹，最后才看清红叶唇下深深的齿印，在她苍白的脸和唇的映衬下，看着就痛的要死。
“栗川红叶你这个胆小鬼，我骂了你的爸爸妈妈你都不敢还手，难怪他们不要你。”藤原凉的气势弱了下来，她以前这样骂人的时候，只会被同样的骂回来。但是栗川红叶只是看她，她那双黑瞳黑的像是无尽的夜色。
藤原凉有些心慌，她只是个孩子。
红叶平静的看着藤原凉，和她们一样？不红叶想她一生都不会和眼前的女孩一样。
“我和你一样的只有衣服。”
红叶一字一句缓缓的说道，声音依然软软的。
藤原凉张了张口，不知道说些什么，她想用脏话来辱骂红叶，但是那只会让她更加窘迫。她模糊的意识到红叶想表达的东西，但是它和她之间隔着一层无法跨越的隔膜。
她无法理解红叶，她竟然无法理解她对自己的傲慢和轻视。
这让她羞愤。
“你……”
“两位小宝贝！”
克莱尔站在走廊的尽头，阳光斜斜的打在他的身上，半晴半阴，笑容在光和影的交错中暧昧不清，分不出真假。声音不轻不重，不严厉但也不是威严。
“你们难道不想看看你们的住所吗？！安眠，是主恩赐予我们的福祉。”
他眯起眼睛笑的越加深了，其他的女孩都站在他身旁好奇的看着红叶和藤原凉，甚至带着一丝责怪，责怪他们耽误了行程。
红叶朝队伍走去，藤原凉迈着大步超过了红叶。
克莱尔这才打开房门，绅士的做出“请”的动作，孩子们轻快的涌入房中。
屋内，20多张床沿着纵向的墙壁一字摆开，小野菊花纹的床单铺的整齐，被子和枕巾上印的是□□熊；床与床之间隔着两张原木连体柜，油漆的光滑平整；柜子下方是书桌和书架，上面是衣柜，书桌上面摆着精致的笔筒，水晶般的玻璃杯，和粉红色外壳的笔记本电脑，书架上放着几本不同规格的笔记本，书桌旁的椅子上铺着流苏的坐垫，还有一只粉色心形的靠垫，椅子旁边是小巧的兔子装垃圾筒。
房间墙上贴着淡淡暗红色蔷薇花纹的壁纸，屋顶是一排排节能灯，窗帘倒是洁白色，阳光透过窗户铺洒在地上，亮的突兀。
鸦雀无声。
“克莱尔老师，我们真的能住在这里吗？”安妮绞着衣角，怯怯的看向克莱尔。
“当然。”
克莱尔轻柔的揉了揉她蓬松的头发，几乎宠溺的回答。
有些人的微笑，会让看见的人安心的卸下所有的伪装，克拉尔就有这样的魔力，听到他温柔的话语后，孩子们克制不住的欢呼起来。
“宝贝们，你们的床头和书架上都写着你们的名字。来，让我看看。”
克莱尔牵着安妮的手，带着孩子们沿着中间的通道开始分配寻找属于他们各自的床位。
“藤原凉女士，这是你的位置……凯特小姐你与藤原小姐有缘……安妮宝贝你坐右边的位置……啊，红叶你和安妮是邻居……”
每个叫到名字的孩子都飞奔着扑向自己的床位，或者在床上兴奋的打滚，或者小心翼翼的抚摸着书桌，或者迫不及待的直直坐在椅子上，凯特甚至放声尖叫起来。
红叶注意到克莱尔微微皱了皱眉，但是他还是保持微笑走到凯特面前，单膝跪地与凯特平视。
“很高兴宝贝你能喜欢这里，你的声音也如主的天籁一般动人。我衷心的希望你能成为一个蒙主恩惠的淑女。而喧哗会让主远离。宝贝，以后你能不尖叫了吗？”
凯特和红叶同龄，红叶不知道除了最后一句话凯特听懂了多少，但是凯特点了点头。
“发誓？”克莱尔偏头微笑。
“好……我发誓，我再也不会大声尖叫了。”
克莱尔牵起她的手，低头落吻，“我们以此为契约，请务必谨记我们的约定。”
谁能拒绝这样的恩宠？谁都不能，即使是无知无畏的孩子。
这次凯特没叫，因为她伸出另一只手紧紧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而其他的女孩子都低声惊呼了出来。
红叶想，凯特肯定兴奋的要晕过去了。
几年后，红叶才明白，从这个时刻开始，凯特的命运就已经被“茧”写好，她从开始就被蛮横的定为不能化蝶的茧。
“好了，宝贝们，让我再给你们一个惊喜。”克莱尔站起身来，抱起安妮，走到附近的衣柜前。
“来，宝贝，打开衣柜。”
安妮红着脸，拉开了门把手，里面安放着满满衣柜衣服，春夏秋冬一应具备，惊喜太多，孩子们已经来不及欢呼。
“这里是你们的衣服，宝贝们，淑女应该随时衣着整洁。”
克莱尔放下安妮，站起身，摊开双手，一副鼓励的姿态，“宝贝们，现在是提问时间。你们还有什么要求或者问题吗？主的美酒将注满你们的杯。”
“克莱尔老师，我看见最里面几张床上有欢喜的衣服，这里除了我们还有别人吗？”藤原凉突然开口，孩子们都疑惑的看向克莱尔。
“藤原女士，上帝给了你一双慧眼，让你在浑浊尘世中比任何人都能更早的寻到他的身影。”
红叶同样等待克莱尔的回答，而克莱尔的视线也在刻意的扫过红叶。
“女士，你说的对，除了你们这里还住着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的几个孩子。别紧张，她们和你们一般大，她们有主赞许的所有品质。现在她们正在布置晚宴会场，为了表示他们对宝贝们最热烈的欢迎。”
克莱尔无比真诚的说道，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宝贝们，你们要知道每片土地上都住着土著居民。”
红叶在心底叹了口气，父亲曾经告诉过她，“对于绝大部分土著居民而言，所有的外来者都是侵略者。他们认为历史是他们倨傲的资本，但是历史在绝对力量面前毫无意义。”，说这段话的时候，她的父亲正在对她说印第安人的悲惨遭遇。
“问题解答完毕，下一站直达图书馆。”
随即他们参观了图书馆，十几层的高楼，无数排高大的书架让孩子们敬畏；然后是宽敞明亮，窗台上摆满鲜花的教室；巨大水晶吊灯照耀下的豪华餐厅，种满柠檬和橘子树的种植园，堆满瓶瓶罐罐和人体动物模型的实验室。
暮色初上的时，她们终于结束了漫长而又疲惫当然更多的是兴奋的参观活动。
“宝贝们，这里就是‘茧’，只属于你们的舞台，命运选择了你们，衷心希望你们能顺从它的召唤，最终抵达应许之地。”
苍茫四合的暮色之下，克莱尔神父的神情悲怆，却隐隐带着几分难以抑制的期待，他的眼神怜悯而又决绝，冷和暖，硬和软交织成动人的光芒。
“欢迎，你们，来到最初也是最后的盛宴，被主抛弃的宝贝们”。
说完之后，他转身带着孩子们朝着阴影般的哥特式的大教堂走去，他的背影挺拔，优雅，血色残阳将他的银发染上一层迷离的橙红色，那是忧伤的颜色，只因为光明即将离去，而漫长的黑夜才刚刚开始。
红叶慢慢走在队尾，她面无表情的看着跟在克莱尔身后欢喜雀跃的孩子们，她们的前方是静默的大教堂，它矗立在夕阳中，如同日落时的千峰万山，不可攀越。红叶觉得它有几分阴森，但是其他孩子们眼中含着热切的期盼，她们以为她们抵达了天堂，而克莱尔和艾瑞特就是天堂的引路人。
红叶突然想起了花衣笛手的故事，他吹着清远动听的笛子诱惑了孩子，故事中的孩子们或许在他的笛声里也找到了天堂，但是那些孩子去了哪里？他们真的到了天堂吗？
红叶不知道，她的父亲也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最后的晚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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