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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奢愿 ...

  •   沈芷衣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螺子黛,转而拿起妆奁上的精细毛笔,小心翼翼地沾取了些许樱桃色的胭脂,然后缓缓地沿着脸颊上那道曾经的伤痕描绘,将其巧妙地幻化成一朵栩栩如生的樱花花瓣。

      当她收起笔,端详镜中的自己时,嘴角不禁漾开一抹温柔的笑意。

      苏尚仪抹泪道:“殿下今日拜别圣上与太后娘娘后,宫中旧日的伴读也会入宫来拜别您,到时再请姜二姑娘给您画一画。”

      沈芷衣笑:“她来怕不哭成个泪人儿,连笔都要拿不稳,哪儿能给我画?”

      这一道疤是她还在襁褓中时,遭逢平南王与天教叛乱时留下,刀剑擦破了她的脸,幸而乳娘临死前将她护在身下,才逃过一劫。

      年纪小时,她都不敢照镜子。

      等年纪渐渐大了,周围人都告诉她: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不管长成什么样,她想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

      时间一长,她也信了。

      因为这些人说得的确不错,天底下几乎没有她不能得到的东西。宫里面无聊了,便叫王公贵族的孩子们入宫玩耍,人人奉承着自己,人人陪伴着自己。

      可以坐在父皇的腿上瞎玩御案上的奏折,也可以躲到皇兄的背后拽他的头发,去勇毅侯府玩儿闯出祸来还有燕临背锅……

      可现在她不愿去和亲。

      曾经宠着她,纵着她,在意着她的人,一下都变了一副脸孔。

      他们变得为难,无情,冷酷,可憎,简直叫她都认不出来也不敢认了。

      于是这时候才明白:正如这道永远也去不掉的疤痕所昭示的一般,即便她贵为公主,命运有时也不容自己掌控,且正因为她是公主,命运才变得越发难测,越发难以抵抗。

      垂眸起身时,外面正好一声催促。

      是一道华丽但冰冷的声线:“长公主殿下,您已耽搁了一刻有余,圣上与太后娘娘该等久了。”

      沈芷衣走了出去。

      宫门外远远看着竟有了两重守卫,严阵以待,比起以往的鸣凤宫不知森严了多少。宫人太监都埋着头立在朱红的宫墙下,才封了贤妃月余的萧姝则立在最前头。

      昔日还是同窗伴读,好好的表姐妹,如今却成了她的皇嫂。

      沈芷衣向周遭扫了一眼:“这一重一重的人守着,贤妃娘娘难道还担心我会逃走不成?”

      萧姝的妆容艳色逼人,似笑非笑:“殿下未必会逃走,可保不齐有人想来救呢?”

      “嗤。”

      沈芷衣陡地笑出声来,目光悠悠地转回了萧姝的身上。

      “其实母后从小对你颇为赏识,常叫我好生与你相处,本来你我乃是表姐妹,我自然也对你亲近。可你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我皇嫂,大换了模样,母后都被你气病了,你倒也真对得起她的栽培。最近本宫常有一句话藏在心里,很想对你讲。你知不知道——”

      萧姝站在台阶下,抬眸看向她。

      沈芷衣往下走了一步,立在比她高上一阶的位置,忽然毫无预兆地抬手,径直摔了她一个耳光!

      “啪!”

      萧姝始料未及,发髻上插着的金簪都撞到了地上,瞳孔也跟着一阵紧缩。

      有那么几缕阴沉的怒意蕴蓄在她眼底。

      可她竟没有发作,反而面无表情地回视着沈芷衣。

      沈芷衣平淡地道:“你这样真的很下贱。”

      此时此刻可不是她二人独处,而是在鸣凤宫门前,众目睽睽之下,沈芷衣这样响亮的一巴掌可以说是半点给萧姝留面子的打算都没有。

      她应当感到难堪的。

      萧姝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耻的,放下手时摊开自己手掌看了一眼,眼底的怒意也消失了个干净,道:“从很小的时候,我便想,这样娇纵任性的公主,换我我也做得。您高高在上不知人间疾苦,自然不知道为人臣、为人奴的难处。”

      沈芷衣没有说话。

      萧姝冲她嫣然一笑:“走吧,公主殿下。”

      ——

      待得礼尽,已过子午。

      京中豪门勋贵中有与沈芷衣交好者,诸如昔日仰止斋众多伴读,又或是这般心思单纯的玩伴,都入宫来看她,与她同游御花园。

      萧姝虽曾在仰止斋伴读,却并未跟去,人只在假山旁远远看着,吩咐一旁的宫人道:“鸣凤宫原本加的守卫都撤掉,退守西北、东北两道宫门,若无本宫之令,谁也不得擅动。另派个人仔细盯着,姜侍郎府上的姑娘倘若来了,先来报我。”

      宫人实有些迷惑。

      萧姝却是垂眸敛尽眼底利光,也不再看御花园中众人一眼,便返回了自己的宫室。

      姜雪宁姗姗来迟。

      她早早将姜雪玉安排在公主寝殿外望风做接应。

      沈芷衣听了他们的计划恍惚了一下,一盏又一盏宫灯倒映在她瞳孔里,却只是毫无意义的影子,并不能带来多少温度。

      眨眨眼,眼角下那一瓣樱粉轻颤。

      像极了一滴粉泪。

      她到底是记了起来,心下动容,红了眼眶,含着泪道:“傻宁宁,你都说是饮酒,那些话都是醉话呀!怎可当真……”

      “啪”地那么一声,那根弦,终于是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给崩断了,姜雪宁悬在高处的那颗心摔了下来,摔痛了,摔醒了,也摔麻木了。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脑海里是混沌的一团乱麻。

      足足反应了好一会儿,她才禁受不住般地退了一步,如坠扑朔幻梦似的道:“我都安排妥当了,您只要回鸣凤宫,换一换便可逃离这四方宫墙,为什么不走,为什么不走呢?”

      沈芷衣没有想过,她把自己的醉话当了真,几经压抑,眼泪还是在眼眶里滚烫。

      竭力仰头,不使眼泪跌坠。

      她想自己不该辜负宁宁这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的筹备,该由着自己以前天真放纵的性情一走了之,可偏偏有一种更沉、更深的东西,压在她的肩上,沉入她的心底。

      这一时,姜雪宁竟有些看不清她的面容,看不明她的目光。

      只有她沙哑的嗓音。

      沈芷衣慢慢道:“天底下谁都有资格逃走,可我不能,也唯独我不能。”

      姜雪宁不解极了。

      沈芷衣却立在那台阶之上,自嘲而悲哀地一笑,月华铺满身,平添一种难言的厚重:“人常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实则话该反过来讲,食生民膏为生民计。天下赋税,万民徭役,锦衣玉食以供,顶礼膜拜以求,将自己当做牛马,将皇族奉为神明。不管朝廷内里如何坏朽,我终究是这座帝国的公主……”

      “不是醉话,你答应过我的,我带你出宫,我带你走!”

      沈芷衣眼泪滑落:“只当那是个永无结果的奢愿吧。”

      她转身就走。

      只怕自己多看她片刻,都要心软改悔。

      姜雪宁却追了下去,终于控制不住地喊道:“鞑靼狼子野心,和亲不过缓兵之计,这本不该是殿下背负的代价!你知不知道你这一去可能会——”

      你会死的!

      沈芷衣脚步停下。

      她到底是不敢说出那个字来,只恐自己一说便成了真,望着她背影,颓然道:“殿下,去国万里,归途遥遥,我只是,只是怕您去太久,想你时也见不着。”

      庭花落尽,树影斑驳。

      园角那一树珍贵的绿梅有着嶙峋的枝条,像极了雁门关外无人收殓的白骨。

      空气里却有栀子的甜香。

      沈芷衣背对着姜雪宁,望向墨蓝天际那一轮缺月,环视周遭,过了好久,才回眸看她一眼,却并无多言,只是倾身捧起树下一抔松软的泥土,走回到她面前。

      然后将这抔土放入她掌心。

      说不上是轻飘飘,还是沉甸甸。

      殿下,我向您允诺——

      他日铁蹄踏破雁门时,我将带着这抔故土,迎您还于故国,归于故都!

      我向您允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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