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听学 ...
-
今日上午是两堂课。
卯正到辰正是第一堂,一共一个时辰,跟着翰林院侍讲赵彦宏学《诗经》。
辰正二刻到巳正二刻是第二堂,也是一个时辰,跟着太子少师谢危学琴。
这位赵彦宏教书也是要求熟读成诵,可赵彦宏光是教她们读,说这首诗大体是围绕什么而写,却偏不给众人解释具体每一句诗是什么意思——
是为死记硬背。
众人都觉一言难尽。
坐在前排正中的沈芷衣更是皱起了眉头。
课还没讲到辰正,赵彦宏便停了下来,坐到一旁喝茶去了,只叫她们自己看书。
等旁边的铜漏报过时,他便摆好架势受了大家行的礼,把案上的书一卷,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谢危来时跟他撞个正着。
赵彦宏吃了一惊:“谢大人辰正二刻的课,怎这般早就来了?”
谢危今日心情颇坏,外头风大,所以披了件天青的鹤氅,斜抱着一张装在玄黑琴囊里的琴,在奉宸殿的台阶下站定,听赵彦宏这般说,眉头便暗自一皱。
只是这般细微的神情也不易被人察觉。
他淡声笑道:“初次讲学教琴,不敢懈怠,为防万一,多作准备,所以来得早些。”
“原来如此。”赵彦宏实觉得他小题大做,连特意编的那本书都没什么必要。
可谢危毕竟是官高一级压死人,远不是他们这样的闲职能比,所以只道,“谢先生果然一丝不苟,老朽惭愧。如此便不误您时辰了。”
他拱手拜别。
谢危抱着琴不好还礼,只向着他略一欠身。
这时两人一个从台阶上下来,一个从台阶下上去。
姜雪玉坐的位置本就靠近殿门,几乎将这一番对话听了个正着,随即一道阴影落在了她书案上。
谢危走到殿上站定,也不说话,只低眉垂眼将那先前抱着的那张琴搁在琴桌上,去了琴囊后,信手抚动琴弦,试过了音,才缓缓放下手掌,略略压住琴弦,抹去了那弦颤的尾音。
那试音的两声,浑如山泉击石,又仿佛涧底风涌,听了竟叫人心神为之一轻。
抚琴的人如何先说不说,琴定是极好的琴。
因还没到上课的时辰,谢危试过琴音后边坐到了一旁去,也不对她们说一个字。
按理说此刻本是两门功课之间的休息,众人可随意走动休息。
直到那两刻休息的时间过去,谢危才重新起了身,站到了殿上。
这一刻下面包括乐阳长公主在内的学生全都站了起来,向他躬身一拜:“学生等拜见谢先生。”
谢危摆手道:“不必多礼。”
高处的书案上搁着一把戒尺。
他垂眸看了一眼,随意拿起来把玩,叫众人都坐下后,便道:“今日要学的是琴。谢某知道,诸位小姐,包括长公主殿下在内,大多对此已有了解。不过眼下既然都跟了谢某学琴,便请大家将往日所学都忘个干净,权当自己并没有学过,从头来过,重新开始。”
谢危持戒尺,手却负在身后。
人信步从殿上走下来,目光则从下方众人的面上掠过。
他是在文渊阁为皇帝、为满朝文武讲惯了书的,教这一帮小姑娘实在有些杀鸡用牛刀的意思,似先前那位翰林院的赵先生便不大耐烦,可他却是步态从容,言语平和。
既不高高在上,也没看她们不起。
站在奉宸殿里为眼前这些小姑娘讲课,倒和站在文渊阁里为九五之尊讲学时没有区别。
众人此刻听他这般宽厚,都不由放下心来。
胆子略大些的、与谢危熟悉些的,如沈芷衣,更是试探着举起了自己的小手:“那谢先生学了多少年的琴,现在算什么境界呀?”
谢危回眸看了她一眼,笑道:“我自四岁起学琴,如今勉强算摸着门槛吧。”
众人不由咋舌。
沈芷衣更是掰着手指头帮他算了算,嘴巴都不由张大了:“那得学了有二十多年,这才小成……”
谢危道:“我算愚钝的,长公主殿下若天资聪慧有灵性,便未必需要这么久了。”
他停步时正好在姜雪玉面前。
姜雪玉听见他说“愚钝”两个字,便没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若都叫“愚钝”,那这天底下还有聪明人吗?
然而谢危面上却没有任何旁人故意自谦时的那种怡然得色。
相反,是认真且低沉的。
她于是意识到——
谢居安竟然是真的觉得自己愚钝,于琴之一道,二十多年只能算小成。
因着今日都要学琴,众人的琴都端端地摆在了桌上。
姜雪玉的琴也不例外。
那一张清音就摆在她面前。
谢危一低眸,目光从她身上掠过,便自然地落在了这张琴上,弯唇一笑。
并未有多说什么的意思,很快便从她面前踱步转身,回到了殿上。
这才正式开始教琴。
先学的是坐。
这对众人来说都算不上是难事。
谢危一个个看下来,都点了头。
末了又停步在她面前,倒难得有些刮目相看之感,道:“不错。”
谢危原是觉得她好才夸了一句,怎料夸完之后再看,她一张脸上竟莫名有些心虚,神情勉强,坐在那张清音古琴前,跟坐在针毡上似的。
怕成这样?
谢危看着姜雪玉,他虽不知自己怎么就成了洪水猛兽,可也只当是她年纪小胆小怂,自己吓着她了,并未多想。
直到接下来学指法——
谢危从右手八法教起,准备循序渐进,由易而难,所以先讲的是抹、挑、勾、剔,由他先给众人示范过了一遍,再叫她们有样学样跟着来。
当中有一些世家小姐早就学过,自然一遍就会。
姜雪宁学了一世,也更为熟稔一些。
然而……
总是有那么一道,或是急了,或是慢了,有时短促,有时长颤,中间或许还夹杂着手指不小心碰到另根琴弦时的杂音。
谢危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
原本一道琴音混在这众多并不整齐的断续声音中,并不明显。
可他学琴多年,造诣颇深,早练出了一副好耳朵,听这一道琴音只觉如钝剑斩美玉,锈刀割锦缎。
突兀难听,刺耳至极!
他听了有四五声之后,终是有些不能忍,向着那琴音的来处看去。
不是姜雪玉又是何人?
人坐在那张琴后,看姿态倒是副抚琴的姿态,尤其她乖巧明媚,加之十指纤纤,往琴弦上一搭便是赏心悦目。
然而那手指落到清音上,却浑无章法。
谢危端看那几根琴弦在她手指底下颤动、吟呻,只觉一口气在心口堵住,眼皮都跟着跳了起来。
坐得那般架势,却弹成这鬼样!
难怪方才夸她一句她要心虚了。
姜雪玉还不知自己已被谢危盯上,只是觉得一双手不听使唤。上胭脂水粉的时候,稳稳当当,一落到琴弦上就失了准头,摸不着轻重。
想来其实不奇怪。
别的女儿家年纪小时都学了女红与琴棋书画,唯独她在那年纪,一直在清呈山种地做菜,织布成衣……
从来没学过什么精细雅致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