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入樊笼(一) ...


  •   仿佛昨夜春风至,今日庭中玉兰花开满树。

      花枝之下,走过一位头戴幂篱的素衣女子。罗裙曳地,丝履踏过芳尘,途径沙庭,步入回廊,她要去见一位远道而来的贵客,亦是她的故人。

      身后的两个婢子思及这位贵客,又免不得议论起传言来,“听闻宋氏的长公子虽生得一副清隽文秀的皮相,里子却性情孤僻,乖戾嗜杀......”

      “可不是,听闻宋府的前任管事就是死于他手。”

      “此前二公子亲自迎见,也未能将他请过来,此番却指名道姓要见陈娘子......莫不是......”

      岁宁冷声训斥:“噤声,勿语贵人是非。”

      她仰头看着白玉兰如月光高坠枝头,映衬如洗的四方天空,心下却是微微叹息。与旁人认识的那个他不同,岁宁知道,那是位矜贵自持的公子,是位待所有人淡薄,也待所有人谦和的贵人。

      风言风语向来止不住,于是最初,她也和世人一样,先在流言蜚语中认识了他。

      满庭芝兰玉树,唯他一人独立院中,稍显冷清。

      岁宁放缓了脚步,悄然走近,隔着纱帘,明目张胆地打量他如墨的眉,如画的眼,背对云影山光,徒惊玉蕊香。

      他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不过收起了年少恣意,代之以无棱伪装。

      那人不着痕迹地瞧了她一眼,轻笑道:“我有没有说过,只见你们女郎一人?”

      “这......”两个婢子面面相觑,左右为难。

      岁宁一抬手,只吩咐她们退下。

      少顷,她走上前去,缓缓开口:“久闻宋公子大名......”

      “已无旁人。”宋聿意味不明地看向她,“女郎欲与我谈条件,却不肯以真面示人,看来是诚意不够?”

      岁宁从容揭下了幂篱,眼中多了几分淡漠与疏离:“宋公子如此大费周折,逼得陆氏不得不向你妥协?,难不成只为见我?”

      在这乍暖还寒的春日,久别重逢,分明手上已无冻疮,却还是又痛又痒。

      只一眼,便方寸淆乱,灵台崩摧。

      宋聿垂着眸,没有指责,也没有逼问,只指着檐下的棋盘,柔声笑道:“女郎,入座吧。”

      她盯着手边棋子,却是轻叹了口气:“我不会下棋。”

      “这么些年来,机关算尽,步步为营......”他喃喃自语,“我以为在你眼中,世事如棋。”

      岁宁道:“公子也曾说过,棋子无心,可以随意摆弄,而人性变化莫测,是以不可拿棋局作比拟。”

      听她提起了旧事,他便也放下了手中的棋子,只问:“当时不是都逃出去了?你为何又回到了这里?”

      “世间诸事,身不由己。若我说,此事有我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公子可愿相信?”

      那双澄澈的眸子望向他,眉眼间的真挚不似作假。那是她惯用的伎俩。

      他倾身过去,眼中流露出几许哀伤的情绪:“我如今该唤你什么?岁宁?还是......稚容?”

      岁宁望着眼前人,沉默不语。

      许多年不曾听闻这个名字,却又在此情此景,听他亲口提起。

      于是那随时间的流逝被洗涤,却又愈来愈深刻的旧谊,总在松风过境之时,泛起阵阵涟漪。

      岁宁仍记得,她踏入常青院那日,建康城下了第一场雪。

      她叫岁宁,这是个偷来的名字。连带着这个名字的因果本不属于她,可是谁教她舍不下这岁岁安宁的期许。

      庭院中落叶堆积了一地,连同着青瓦白墙一并裹上了霜雪。

      她突然想到合昔院井下的那具尸身,便巴不得这场雪下得再大些,好将一切痕迹都掩去。

      四下无人,岁宁独自在檐下候了许久,久到院中青松翠柏都覆了雪。直至琳琅环佩叮当作响,窸窣的脚步声渐渐清晰,才知是那人走近了。折枝声惊起树上栖息的麻雀,振翅掠过云影山光,渐渐飞远。

      有位披着白色鹤氅的少年执伞缓缓步入院中,见雪地上留下了一行浅浅的脚印,再抬眸淡淡瞧了一眼立在檐下的少女,暗自叹息,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个了。

      岁宁同样在打量他,那眉目清冷的少年,既不张扬,也不暗淡,恰似这苍白的世间落下的一片雪。

      她不清楚这位公子是个什么样的秉性,只知他素来不喜与人相与。

      他是这常青院的主人,亦是宋侍郎的长子,名聿。

      宋聿立在檐下,抖落了伞上的雪,尚未等她说话,比直接遣退了她:“你自行去夫人那里回话,我这常青院不必再有人来了。”

      那人一开口便将她的希望浇了个彻底。

      岁宁追上前两步,用近乎哀求的语气恳求道:“公子知晓夫人的秉性,倘若我就此折返,今夜便会冻毙在风雪中。”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么?”他无心理会,推了门便要进屋。

      “公子可与我约法三章,我只求檐下一个栖息之所。”

      “哦?怎么个约法?”宋聿似乎稍稍提起些兴趣。

      岁宁心中升起一丝希望,便说:“纵使公子驱逐了我一个,夫人明日依旧会送人过来。既如此,何不顺势而为,止了夫人这番念头?我愿为公子所用,瞒着青璃院那边。”

      那人听完,只淡淡笑了笑,便径自进了书房。

      她候在屋外,看屋檐外的白雪纷纷扬扬,又听见屋内人戏谑的笑语:“不进来么?冻死在外面,指望谁替你收尸?”

      闻言,岁宁长舒了一口气,庆幸今日免了一顿皮肉之苦。

      她进了书房,见少年自己往银炉里添炭,生了炭火,随后在书案前落座。

      “研墨,会吗?”宋聿提笔,却见她像木头似的杵在一旁,半点不见方才的机灵劲儿。

      “会的。”

      才落笔书了几字,他又问:“识字吗?”

      岁宁偷偷瞟了一眼纸上未干的字迹,又很快低下头去,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秘密,于是低声道:“不识。”

      宋聿转了转手中笔杆,若有所思:“哦......那便同夫人说,换个识字的来吧。”

      岁宁忙改口道:“不必换了......我识字的。”

      “你不够坦诚。”宋聿冷笑了一声,又将手中毛笔递给她,“叫什么名字?写下来。”

      “既来了常青院,还请公子赐名。”岁宁没伸手去接,任他的手悬在半空。

      宋聿没抬眼看她,只淡淡道:“就用从前的名字吧,改来改去的,麻烦。”

      思来想去,她还是在纸上写下了“稚容”二字,那并非她的本名。

      “字不错。”宋聿看着那工整的隶体字迹,似乎还算满意。他又从书架上取了一串钥匙递给她,并叮嘱道:“自己去挑间屋子,最好离我的书房远些。缺了什么自行去取,平日里莫来扰我清净。”

      岁宁刚要伸手去接,宋聿又突然收回了手,似在戏弄她。他问:“青璃院那边,知道该怎么去回话吗?”

      岁宁反问道:“公子希望我如何回话?可否明诲?”

      “她定会问,我为何留下了你,以及......我今日去了何处......”

      岁宁思忖片刻,迟疑地说道:“公子不忍我受冻馁之苦,故而让我留在了常青院。第二个问题......公子今日一直在院中,哪儿也没去。”

      宋聿点了点头,“还算聪明,届时莫让她察觉出了端倪。”

      “明白了。”

      “行了,可以走了。”宋聿交了钥匙,便不再理会她,又埋首于桌案前。

      那串钥匙“啪嗒”一声落在她手中,岁宁喜出望外,道了声谢,便退了出去。

      她到底还是猜准了这位公子与姜夫人之间的芥蒂。

      常青院与青璃院之间,隔了一片冰湖,碎冰浮动,湖风过境,惹得路过之人寒栗。

      有人落了水,耳边充斥着笑骂之声,其中不乏她熟悉的声音。岁宁低着头,不断提醒自己,别去掺合,别去看......

      尽管如此,她还是迎面撞上了个身形臃肿的中年男人。

      “稚容,去哪儿?”男人拦了她的去路,笑得不怀好意。

      他是府里的管事,姓刘,名晟。

      “青璃院,尚有急事要回禀。”

      “哟,公子真让你留下来了?你还挺有本事。”

      “刘管事说的哪里话?”岁宁不愿落得和那湖中人一般下场,只得解下腰间荷包,捧献于他,“自然是多亏了您的帮衬,不然我哪能离开合昔院呢。”

      刘晟将她调离了合昔院,岁宁也不将他与贺奚之间的纠葛抖出去,本就是桩交易。若继续留在那儿,不是因贺奚之死受牵连,也会在刘晟手底下受搓磨至死。

      思及此,她眼中又多出几分寒意来。

      刘晟接过荷包,掂了掂分量,又故作谄媚地朝她揖了一揖,“女郎说的哪里话,兴许小人日后还需你的帮衬。”

      岁宁顿时敛了笑意,“到了常青院,我也只是个奴婢,又不是攀上高枝了。周旋于常青院与青璃院,倒是两头都不讨好。”

      她又说:“我只保证不会将你二人之间的事说出去,难保别人不会发现,刘管事还是早些想个说辞,将贺奚的后事料理了。”

      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陪笑道:“我知晓的,此事,还是多谢你了。”

      “我今日还要去青璃院回禀,耽搁不得,恳请您先让道。”

      刘晟和和气气地让了路,又朝她背后啐了一口,暗骂道:“真当离了合昔院,我就治不了你了?”

      骂声不大,却恰好被她听得清清楚楚。

      青璃院中,五六个婢子正忙着清扫路上的积雪,怎奈这雪停了又落。

      岁宁没带伞,只得淋雪候在屋外。好不容易等到夫人想起她时,岁宁早已冻得手脚都失去知觉。

      “稚容,候了这么久,冻坏了吧。”

      岁宁低着头,听着上位者的故作关怀,平静回道:“谢夫人关怀,奴不冷。”

      姜韶有些惊讶:“阿聿竟同意你留下了?”

      “是。”

      “抬起头来。”

      待看清了她的面容,姜韶忍不住讥讽道:“生得一副媚顺之姿,难怪。”

      岁宁不敢反驳,只奉承着回道:“夫人一心向佛,公子亦如夫人,心怀悲悯,不忍奴冻馁,才让奴留在了常青院。”

      “你倒还算乖觉,若他有你一半觉悟,我也不必这般看顾他......”见她乖顺,姜韶便也不再刁难,只叮嘱道,“他素来如此,你平日里多留心便是了。”

      “奴知晓了。”

      “行了,回去吧。”

      檐下又落雪了,青璃院有位心善的婢子,给她拿了一把伞。

      只是在归程之中,她又见到了那个恶了刘管事的婢子,如今正淋雪跪在湖边,岁宁于心不忍,便将手中的伞留给了她。

      她们都是是权贵脚下的草芥,在这世道人命如纸薄。

      那是咸和元年的冬天,也是衣冠南渡的第十六个年头。时至今日,她也未能给自己求得一片安宁的栖息之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入樊笼(一)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作者公告
    本文已完结,感谢诸位相伴,专栏《夫人瞒着我造反》,一本野心家女主x谋臣的故事正在连载中,同床共枕三年半,不知夫人想造反,字数10W+,我发誓我真的进步了……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