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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

      取得碧海的协助后,幸鹰随即发出一道又一道的请求,或许真该说是命令比较正确。他柔和稳重的威严,竟也对碧海产生了无与伦比的威慑力。那些命令,无论是对鹰司的还是对碧海的,全都条理分明、有条不紊,周到详细得连翡翠也诧异于他的钜细靡遗。

      “这种肺病并不是传染性质的,但航船是全然对外封闭的。为了以防万一,必须多置备一套锅炉作为消毒使用……那些木炭是为了防止药品受潮。”幸鹰突然转过头,指着他准备妥当的木箱对杂役吩咐,“对了,这个是不能放在底舱的……乾净的布匹要用那种小口的樟木箱装起来,这样可以防止污染……”

      似乎察觉什么,幸鹰转身望着待在车厢里的翡翠,又回头吩咐,“这些细节就麻烦你们两位代我处理,容我先失陪一下。”说着,他就抛下了装箱,钻进牛车里,顺手放下了车帘。

      “怎么了?”他小心地在翡翠身边坐下。

      “……没什么。”

      “没什么,脸怎么会僵成这样?”

      翡翠摇了摇头,“只是……很感动。”他抬起手,抚了抚幸鹰夹杂着银丝的短发,“你到底花了多少心思啊?”

      “又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

      “我心肠硬,又固执又别扭……幸鹰,我一直对你不够好。”

      “你在胡说什么?”

      “原先,我根本不想惊动你的。只想趁着身子还能行动的时候,了却几桩心事,让你陪我在京都走一走而已。原先……我原先的愿望就只有这么一点点而已。”

      “我以为你知道我的心意。”

      他取下幸鹰的眼镜,直视那淡金的瞳仁,“我曾想过,可是一直觉得很遥远。”

      “不很远。翡翠,一直以来,我们离幸福只有一步的距离。”

      离幸福不远,仅仅一步。

      然而,直到三十年后,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才踏出,是否太晚了?

      这句话他们谁也没有问出口。

      ◇

      航程中,秋渐深,虽未入冬,但受不得风寒的病人船舱里,日夜不停地点着炭炉。

      幸鹰带了几大箱的纱上船,在翡翠还没有开始抱怨船舱里的空气窒闷时,就让人把他寝舱的舱板拆下一扇来。那个空空的大洞则用一层一层的纱围住,围了七、八层。

      翡翠倚在软榻上笑着,“这样真好。”

      “是。既保暖,又不会直接受海风侵袭,而且保持空气流通。”

      “不是说这个,”翡翠闭上双眼,“这样海潮的声音听起来好清晰。”

      幸鹰靠着榻边缓缓坐下,“你喜欢?”

      “嗯,听起来觉得很安心。”

      “你从这刻开始都一直能听见海潮声。”幸鹰淡然承诺。

      翡翠扬了扬眉,“到什么时候?”

      “只要你在船上……或许,到伊予?”

      “听这风声。”翡翠耳音极佳,“等到风向变了,我们就到伊予了。”

      “你手下会有船来迎接,对吗?”

      翡翠坐挺身子,神色很郑重,“幸鹰,你……”

      “怎么了?”

      “你这么年轻……”

      幸鹰哑然失笑,“我满五十三岁了,年轻什么?”

      “你身体健康、头脑清楚,正该大展拳脚的时候……别做傻事。”

      “你看出来了?”

      “你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那眼神不是暂时远行的模样。”

      “不要企图拦我,”幸鹰握住他的手,“你很清楚我有多固执。”

      “我很自私,其实我打从心里不想阻止你……但这太不值了。”

      “你自己知道值不值得。”他笑,“如果是你,也会这么做的。”

      翡翠安静了很久,一句话都没有说。

      “翡翠?”

      他没说话。

      幸鹰摇摇头,紧挨着他身边小心坐下,犹豫了好一会,终于伸出手臂搂住了身边的人。

      “……抱紧些。”

      “好。”

      “再抱紧些。”

      被肺病淘空了的身子,抱起来那么使人心酸。幸鹰低声喟叹,“翡翠,如果早在三十年前,我就伸手抱你,那该多好。”

      翡翠突然笑起来,那笑声听起来仍什么也不在乎,“哎哎……人生本虚幻如梦。”

      ◇

      翡翠的情况越来越差,几乎不再下榻。幸鹰始终沉着地照顾着他的健康情况,尽力让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段时光过得不那么痛苦。他们整天待在船舱里,并肩坐着,有精神就谈谈说说,没有的话,便一起听着海潮声,享受航程中的宁静。

      但今天,翡翠的精神显得特别健旺。

      幸鹰替他将一头水青色的长发慢慢梳顺,“好了,可以了。”

      得到允许的翡翠立刻转过身来,抬手将自己的长发往后掠,“头发长也算费事。”他又将手伸向幸鹰脑后,“像你这样短短的,看起来也很清爽。”

      “……少来这套。你对自己的仪表有多得意,旁人不知,难道我也不知?”

      翡翠笑起来,“坐得闷了,我想到甲板上透透气。”

      “好。我先出去看看。这几天傍晚有云,不知道会不会下雨……你淋不得雨。”

      “不会下的,”翡翠答得很笃定,“你闻这海风就知道了。”

      幸鹰没有跟他争辩,只是笑了笑,轻轻揭开纱帐一角钻了出去。即使行动万分小心,还是卷进了一些海风。翡翠深深嗅着故乡熟悉的海潮香气,突然剧烈地呛咳了起来。随手拿起一块白绢掩口,他缩着身子,听着自己的呛咳应合着海潮拍打着船只的响声。

      白绢上血迹殷红,像一个月前在岚山看见的木芙蓉。

      觉得眼眶有点酸酸的,翡翠自嘲地笑了。不经意彤彤染上的暮迟竟如此缤纷,这出乎意料的瑰丽引动他内心一抹从未绽放过的清甜芬芳,缓缓展开,令人心甘情愿地顺从着时序慢慢凋零下去。

      他这一生放弃过太多。

      有人说,翡翠生来就对自身的任何事情都毫不在乎,或许,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可是这样的人也会有憧憬。他曾经有过的憧憬,在断然放弃之后,莫名地回到他手上来,放肆地开得嫣红灿烂。

      翡翠突然感谢这场即将夺去他生命的病。或许在其他意义上反而圆满了他的一生,虽然有些仓促慌张,但这一切对他来说非常足够了。

      幸鹰小心地回到船舱里,“可以出去了。”

      洞悉一切的翡翠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地提示他,“听见了吗?上头的声音。他们正在降帆。那是帆索跟帆布的声音,现在正在降速。呐……这个则是碧海的啸声,是伊予海贼的哨号。”

      “嗯。”

      “会船了……同时,你也让他们换船了。”

      幸鹰没有否认,笑得笃定而坚持,小心地将翡翠搀扶到甲板上。

      一个青白色高大人影迅速晃了过来,踏在甲板上的步伐就像踏在云端里。翡翠挺直了身子,轻轻点了点头。年轻的海贼首领什么也没说,跪下来恭恭敬敬地一拜,一骨碌站起身,转身便走。

      “等一等,”幸鹰取下眼镜交给碧海,“请你替我交给鹰司,让他转交家兄。”

      碧海的眼眶有些发红,轻轻点了点头,朝幸鹰一揖到地,转身按住船舷高高的侧板,一翻身,就翩然而去,跃到了旁边的小船上。

      小船的帆迎风扬了起来,缓缓驶离。

      一直等到碧海离开,翡翠才终于忍不住出声,“没戴眼镜,你什么都看不见。”

      “我什么也不用看了。”幸鹰望着慢慢远去的小船,“碧海告诉我,你的座船向来就是只有你才能用的……除了你以外,再也没人有资格拥有。”

      “嗯。”翡翠坦然承认,“若它不沉,日后应该也就是泊在港口里朽坏。”

      “那就让它沉吧。”

      “这我没有意见。但是……幸鹰,”翡翠指着小船,“最后一个机会。”

      “不了。”他一口回绝,“这里就很好。”

      偌大的海船上只剩两人,显得特别安静。碧海与水手们转乘的船慢慢远去,轻轻落帆,海面上则回荡着低沉悠扬的歌声。

      “听……这是属于海贼的伊予民谣。”

      望着并不存在的美丽,从风的港口出航……汹涌大浪冲撞船身时,冰凉的浪花托着寂寞落下。而海盗的梦啊……海盗的梦啊……

      “我喜欢这支歌。”幸鹰扶他靠着船舷,一起聆听着海贼们的浅唱低吟,“很美。”

      乘着并不靠岸的人生,在无边的海上航行……星光照在甲板上时,流浪的夜晚载着眷恋漂流。这海上的梦啊……海上的梦啊……

      “我活了六十一岁,也像是场梦呢。”翡翠轻轻一笑,“以后这梦,就交给他们去做了。”

      “碧海是个好孩子。”

      “他会继续约束、保护着那些孩子们……会做的比我更好。”

      天际,一轮红日灿艳艳地染亮了平静的伊予之海,在他们的身影镶上一圈优雅永恒的光华。翡翠努力让自己站得挺一些,迎着海风,水青带银丝的长发飘扬起来。这身影一直是伊予的海上男儿仰望的支柱,他竭尽所能地努力到最后一刻,然后交给后辈。

      “当你在这片海上时,便会发出这样耀目的光。”幸鹰看得失神,“你这次到京来的第十天,我曾经这样想过……但凡你在伊予青碧色的海洋中,便与海洋融为一体,这片海洋就是你,你就是这片海洋……整个伊予之海都在你的手掌中绽放而辉煌,同样光彩夺目。”

      “现在,无论是伊予之海或我,都是属于你的了。”

      “……是的。”幸鹰略带赧色地一笑,“我下去底舱。”

      舱底传来沉闷的响声。

      翡翠在脑海中想像着那个力气不小却很少干粗活的书生,在底舱到处找器械凿船的模样,不由得笑了起来。凿沉虽是可惜了自己的座船,这是条好船。但这是世上最好的地方。

      幸鹰会这样坚持,出乎他的意料。更意外的是他的手法。也真亏他想得出,认真而严格的人浪漫起来还真叫人招架不住。想到这里,他唇角又浮起略带酸楚的甜蜜微笑。

      “笑什么?”

      “在想你是用什么东西凿船的。”

      “……不就是凿船专用的大型凿子。”

      “你连这种东西都事先准备下来了?”翡翠有些咋舌,不知道该不该佩服这样的周密。

      “这一天,”幸鹰的声音带点苦涩,“我等了很久很久。”

      扶着幸鹰的肩头缓缓坐倒在甲板上,他问,“海葬么?”

      “……是还给你……这欠了你三十年的幸福。”

      “死ぬる命、生きもやすると。こころみに、玉の绪ばかり、あはむと言はなむ。”

      船身微微向东一侧,再向西歪斜过去。

      远方彷佛有人失声惊呼,低沉悠扬的歌声渐低,海风吹来了低低的啜泣声。那失去方向的漂流船向着初起的弯月缓缓倾侧,船上的人儿却相对微笑着。

      翡翠伸手轻轻揽住幸鹰,其实他也已经没有力气拥紧身边的人了。但他们都确实明白,两人永远不可能被任何力量分开,因为他们的心已经紧紧被系在一起,拆不开来。

      “幸鹰,此刻你觉得幸福吗?”

      “嗯,世上再无可拟此刻。”

      “呵……”翡翠漫声吟咏。

      月过中天终须落,此刻竟可留。有此光景,天上刹那人间。浮生过处,夫复何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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