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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陆之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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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上,陆之初最讨厌的人,第一是酒鬼父亲,第二就是江秋影。
母亲受不了父亲的家暴,于某个深夜拎着不大的包离开,未曾看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奔赴新的人生。
家里常年弥漫着酒精和二手烟的气息,脏了的衣物随意丢在各个角落,别人的校服都干净清爽,唯独陆之初的校服散发着难闻的气息,上面还有残留的油渍。
学校里的同学朝他扔石子,骂他是没人要的野种。
陆之初打掉同学的一颗门牙,对方哭着喊来父母,在对面家长的指责下,他硬着头皮回家找父亲,却在楼道门口停下脚步。
台阶上坐着一个女孩,是隔壁新搬来的住户,她刚洗完澡,头发披下来,陆之初嗅见柑橘的香气。
“喂,”女孩穿着睡裙,手里拿着绿豆糕棒冰,笑眼弯弯喊住他,“你不热吗?”
陆之初抿紧唇,往后退两步,做贼心虚地把手臂背过去,冷冷说:“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话是这样讲,可大夏天穿长袖也太奇怪了吧。
他绕过她,背着书包上楼,却听身后人讲:“想不想吃雪糕,我请你。”
雪糕对小学生的诱惑力极大,陆之初停下脚步,转头。
江秋影托着下巴冲他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单元楼的声控灯年久失修,光线暗淡下来,可她的笑那么刺眼。
陆之初攥紧书包肩带,最后垂下头,回到灰扑扑的屋子里。
陆父晚上一般不会回来,和一群狐朋狗友在外面喝酒,喝醉了回去拿皮带抽陆之初。
冰箱里,食材都已经过期了,昨天晚上的泡面还剩一点,勉强填填肚子。
他躺在床上,紧紧抱着被角,却不敢睡。
怕门外猝然响起的粗暴撞门声,也怕后颈被人攥住,狠狠往墙上撞,流得满头血。
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是江秋影的脸,笑起来像弯月,穿着吊带裙。
头发披下来,背光坐着,很温柔。
门外响起急促的砸门声,伴着陆父的几声低骂:“妈的,翅膀硬了是不是,再不开门老子今晚打死你。”
陆之初立刻跳下床,躲进衣柜里。
防盗门早就坏了,陆之初即使把门反锁,陆父骂骂咧咧进来。
男人浑身酒气,大腹便便,拎起酒瓶砸向柜门,陆之初后背抵着柜板,曲腿蜷缩。
过了许久,柜门外安静下来。
他透过柜门门缝望去,男人好像已经走了。陆之初才松口气,确认男人已经离开后,才打开柜门。
就在推开柜门的瞬间,衣领被人攥住了。
陆之初仰头,对上陆父通红的眼,那男人对他露出一个笑,接着是迎面而来的一巴掌。
他被打得偏过头去,消瘦的脸上是鲜红的五指印,唇沿有血丝滚落。
“妈的,狗娘养的东西,和你妈一样忘恩负义,”他被攥紧后脖颈,猛地往墙上撞,耳朵嗡嗡响,像被灌了水,陆父的骂声却依旧刺耳,“还敢躲?还把老子锁外面?这个家都是老子的,没有老子,你他妈算老几?!”
眼睛被额角留下的血蛰痛,他闭起眼,再睁开时视线里模糊一片。
陆之初转过头,又被男人一掌扇到脸上。
“给你脸了,还敢瞪老子,信不信老子打断你的腿,让你这辈子都——”
砰。
一板砖敲在男人后脑勺,他晃晃悠悠倒下去,陆之初终于得以喘息,头抵着墙角,弓背抱臂,呈防御姿态。
有温凉的手轻抚背脊,他先是瑟缩一下,抖了下身体,才转头看人。
江秋影还穿着那条吊带裙,手里拿着的板砖还没扔。他太狼狈,浑身是血,眼睛却很亮,就那么直愣愣盯着她瞧,许久,才慢慢哭出声。
哭声也不响亮,掺了棉花一样,直让人想起被丢在马路边淋雨的猫。
她扔掉板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没事了,不哭啊,再哭就不好看了。”陆之初依旧哭得凶,从一开始的抹眼泪到放开了嗓子哭,受了天大委屈一样,江秋影慌乱无措,只好把他轻轻拢到怀里,笨拙地重复:“你看,坏人被打跑了,不会再来欺负你了。”
陆之初肩膀还一抽一抽的,他埋首在她肩膀,蹭脏她的衣服。
江秋影又拍了他两下后背,拉起他往外走。
夏夜的风依旧溽热,扑面而来都是热气,江秋影没有耽搁,打车带他去附近的医院。
一路上,两人沉默无话。
医院里,医生要给他检查身体,要他脱下脏兮兮的冬季校服。
陆之初却攥紧了衣服,死活不让脱。医生抬手,几名护士立刻会意,正欲上前抓住他的手脚时,一旁的江秋影先一步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只是检查身体,没事的。”
陆之初摇摇头,一言不发地看她,最终,江秋影叹口气:“行,那就不脱。”她站起身,打算和医生讲的时候,裙角又被扯住,江秋影又转身问:“干什么?”
陆之初绷着脸,慢慢拉下衣链,脱掉外面的校服。
一具遍体鳞伤的躯体横陈眼前,在场人无不倒吸一口冷气。
江秋影怔忪在原地,张了张唇,说不出话。
周围的护士窃窃私语起来,又在医生的催促下给陆之初包扎。
回去的路上,两人经过小卖部。
陆之初的目光在雪糕上停留一秒,又飞速敛眸,可这一切没有逃过江秋影的眼睛,她给他买了雪糕,又去商场里给他买短袖穿。
只是一穿短袖,那些疤痕也跟着暴露出来,爬满他整条手臂。
临到家门口,陆之初明显不情愿,身体又开始抖。
江秋影沉吟半晌后,轻声开口:“要不要和我一起住?”
陆之初忽地抬起头,眸底明暗交杂:“为什么?”
为什么要帮他,为什么要带他去医院,为什么要把他……带回家?
十二岁小孩的心思,她不懂,只是觉得,他不应该在那样的环境下生长,不应该每天被他爹打得满脸都是血,他应该有好的生活,有无忧的童年。
而不是,过早地被生活磋磨。
江秋影拿出钥匙,对准锁孔,轻轻拧开门。
“小孩儿问这么多干嘛。”她打开玄关的灯,从鞋柜里头取出一双兔子拖鞋,“换好鞋去洗手。”
陆之初站在玄关口,那双兔子拖鞋是粉色的,鞋面上绘着两只兔斯基。
他抿紧唇,抬起头定定望着已经去厨房的江秋影,很小声地讲:“……我不喜欢兔子。”但还是换上,默默走进卫生间里洗手。
水流顺着指缝落下去,他低头抹了把脸,与镜中的自己对视。
他还没有长开,但已经初显出日后招蜂引蝶的样子,她带他回家是因为这个吗?
黑发沾了几滴水珠,稀稀疏疏落在额前,恰到好处地遮住他的眼睛,悬胆鼻、桃花眼,长了一张谁看了都喜欢的脸。
陆之初掐了一下自己的脸,觉得幼稚,转身出了卫生间。
出来的时候,江秋影已经做好了饭等他。
四菜一汤,被头顶昏黄的灯照得色香味俱全。
陆之初夹了一块鱼,很不给面子地吐了。
“不好吃吗?”江秋影问。
陆之初又夹了菠菜,看着她摇摇头:“很难吃。”
江秋影一哽,她并不怎么下厨做饭,下班了就煮挂面,或者点外卖,可小孩子哪里能吃那些东西,难得去厨房做饭,还被说很难吃。
她哦了一声,暗暗想下次要不要点外卖的时候,陆之初又讲:“以后我做饭。”
江秋影抬眼,上下打量他一眼:“你会吗?”
陆之初点点头:“我煮的泡面很好吃。”
江秋影没忍住,轻轻笑起来,陆之初以为她不信,要跳下板凳去厨房演示一遍,却被江秋影拉住胳膊。
她唇角弯起一点弧度,屈指弹他额头:“好好好,以后就麻烦你了,小陆师傅。”
陆之初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乐开了花,他没再反驳,安安静静地和江秋影一块儿吃饭。
这是他第一次不用担惊受怕,第一次和人一起吃饭,第一次——有了家。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不用再惶惶不安,等待暴力的来临,而是被拥在一个柔软的怀抱里,听那个人给他哼安眠曲。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陆父已经很久没回过家,听人说是欠了高利贷,扔下陆之初一个人跑了。
讨债的找不到陆父,但他们找上了陆之初。
那是一个阴云密布的天气,陆之初要赶回家给还没下班的江秋影做饭。
他已经算好了时间,可没算准那些讨债人。
为首的那个长得凶神恶煞,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往一辆黑车上带,陆之初踢蹬挣扎,却被恶狠狠甩了一耳光。
陆之初低头,猛地咬住对方的虎口,直到口腔里充斥着血腥气。
那人痛叫起来,不得不将他甩在地上。
陆之初顾不得身上的疼,从地上爬起来,快步往远处跑去。
他的身后,传来那人气急败坏的声音:“愣着干什么,赶紧给我追啊,这他妈还是个犟种。”
陆之初浑身都觉得疼,尤其是膝盖,刚刚摔下来的时候擦破了皮,现在又流血化脓。
可是他不敢停下,后面那些要债的人穷追不舍,嘴里是一阵又一阵的叫骂。
他跑起来,耳畔刮过冷风,天幕已经彻底暗下去,一道闪电猛地劈落,撕开暗沉的天,照亮他的眼。
那么亮一双眼睛,仿佛噙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