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犹在》橙如意

8、东风误（八）修改

　　宣芝怔住。

　　片刻后，有人突然说道：“那不正是被高将军拒婚的宣小娘子么。”

　　此话刚出，人群里开始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宣芝有些坐立难安了。

　　索性隔着帷帽，大家也都瞧不清她的脸色，稍缓了缓才站起身对眼前的女子答道：“是了。”

　　众人以为她是在回答被拒婚的那一说，纷纷笑出声来，吸引来更多的目光，投射在她身上。

　　她像是一见物品，被人观看，评价，却无法反驳。

　　人群外有二人朝着岸边停泊的摇橹船走去，见一堆人闹哄哄的，不由得看去。

　　不过一眼，高修玉便回首去解船绳。议论声不经意传入他耳畔，他听见有人在谈论宣府小娘子被他拒婚一事，他终于感觉到不对劲，再度回头。

　　他的脸隐在黑纱帷帽里，却无比清晰地窥见有个人站在人群内，遭受非议。

　　明明窥不清她的脸，他却能感受到她此刻的局促和不安，于是愧疚开始作祟。

　　怀真见他出神，跳上岸撩开垂纱，追随他的目光看去，哟呵一声：“那好像是宣小娘子啊？她们干嘛围着人家？诶，不对……”

　　怀真回头，惊诧说道：“她们在说你把人家给拒了那事儿。”

　　高修玉心绪复杂，黑着脸背过身道：“你去，把她们全都支走。”

　　“我去？”怀真歪头看他，指着自己的鼻子不可思议道，“郎君，那是您惹出的是非，让我去解决，不妥吧？”

　　高修玉二话不说，朝怀真屁股踹去：“让你去你就去。”

　　直到高修玉钻进船内，怀真才不得不认命接下这个重担。他嘀咕道：“心里头愧疚，就自己去啊，又不是我拒的婚。”

　　人群没有要散去的意思，怀真抓耳挠腮，想不出法子让她们都走开，回头难为情看向高修玉，高修玉正瞪着他。

　　他瘪瘪嘴，终于迈腿，岂知前脚刚出，一个踉跄，腾地栽入花江。

　　扑通声响引得世家儿女纷纷回头，只见近岸的江水水花翻腾。

　　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有人落水”，年轻的小娘子和郎君瞧热闹似的全往江边涌去。

　　宣芝觉得周遭突然就亮了，隔着帷帽将眼前女子重新打量。

　　女子似乎觉察到她的目光，遂上前拉住她的手笑问：“妹妹可还记得我？”

　　宣芝茫然，一时半会答不上话来。

　　许是以为她被为难，兰蕊起身将二人的手拆开，笑说：“我家芝儿打小就喜静，不爱往人堆里凑热闹，即便跟崔小娘子有过一面之缘，这么多年过去了，怕也记不得了。”

　　宣芝看向兰蕊，小声问：“我真见过她？”

　　“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儿了，你记不起也正常。”

　　崔妙人的目光在母女二人身上来回扫视，很快又道：“妹妹不在南州好几年，与各家姐妹没有来往，想不起也实属正常，只要妙人记得妹妹就好。”

　　如此温柔又宽怀大度，难怪崔家的门槛会被媒人踩坏。宣芝忍不住啧叹。

　　眨眼间，又到了几位小娘子，宣芝全都不认识，母亲拍拍她的手，示意不要担心，便拉着她再次坐下。

　　方弯腰，崔妙人又迎上来：“宣芝妹妹，这几位小娘子都是我的闺中密友，一会儿同我们一起游花江吧。”

　　“妙人，这不大好吧。”

　　说话的是一位穿宝华绫裙的小娘子，她的目光里带着几分打量和不屑，看了宣芝数眼后便高傲别过头去。

　　宣芝见状，忙客气道：“多谢妙人姐姐相邀，只是我今日是同阿娘一道来的，得好好陪陪阿娘，就不叨扰你们了。”

　　“就是嘛，妙人，人家宣小娘子自知在南州贵女中没什么名气，不敢多打扰我们，还是我们自己去吧。”

　　“那你看我在南州的名气如何？”

　　宣芝回头，见兰蕊从案前立起身，目光灼灼盯着那宝华绫裙的小娘子，毫不客气数落道：“不过是些没什么主见的乌合之众罢了，在我宣府人面前阴阳怪气什么？”

　　她拉住宣芝的手：“我芝儿十岁开始习览医书，十一岁跟随南州杏林高手学习，十五岁外出游历，识百草，拓眼界，长学识，岂是你们一群只知在闺阁中攀比，被权势庇护，眼高手低的小娘子可比的？”

　　她扫过那些面色燥红，目瞪口呆的小女娘们，慈和看着宣芝：“不过名气而已，我们自有真本事挣来。”

　　宝华绫裙的小娘子气得落泪，却又不甘心叫人这般看扁，愤然指着宣芝道：“她都被人拒婚了，还想要名气，我看哪家的郎君还敢上你们中书令府去求亲。”

　　兰蕊眼一横，想要上去给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一个教训，宣芝急忙拦下，挡在她身前看着那小娘子，心平气和道：“我的确是被拒婚了，我也知道此事已经传遍南州的大街小巷，但婚姻之事几分人定，几分天定，天意让我与高将军无缘，那他拒，我拒又有何差别？”

　　宣芝顿了稍许，见几人脸色更加难看，亦无悔过之意，继续挑明了说：“不过是他要比我勇敢，比我想的周全，在皇命难违的压力下，主动拒婚将我宣府保下，这样一个有胆有义之人却被传成了粗鄙莽夫，这南州有眼无珠之人实在超我所想。”

　　“至于我未来的婚嫁之事，就不劳各位姐妹操心了，能窥我其心者，我方可嫁，若不能，那我这一生也不是非嫁不可。”

　　这番话听的兰蕊抬头挺胸，向宣芝投去欣赏的目光。本以为她是个不争不抢的温吞性子，担心会被人欺负，今日一见，竟是大开眼界。

　　三年游历，让她变得果敢，变得有主见，原来脱离父母的掌心，她才会飞的更稳。

　　崔妙人没料到会是这般场面，自己的父亲与宣芝的父亲同朝为官，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得罪人，让父亲在官场上难做，忙上前致歉：“还请兰大娘子和芝儿妹妹见谅，小思她平日骄纵惯了，无意挑起今日争端，还望二位莫要往心里去。”

　　兰蕊哼声坐下，挑了块鲜果放入嘴里慢慢咀着。

　　宣芝不想为这些小事坏了今日兴致，婉和道：“无妨的，我和母亲还想再赏赏江景，就不耽搁妙人姐姐游江了。”

　　摇橹船上，高修的玉目光始终盯着一处，怀真在外拧衣服，瞧着他那被抽走三魂六魄的模样，闷声说道：“瞧吧，人家宣小娘子可不是受点委屈就哭唧唧的小娇娘，今日替自己解围不说，还帮郎君说话，人家压根就没把拒婚的事儿放心里，就郎君还整日觉得羞愧，连人家送的药都不敢用。”

　　“你有没有别的话说？”高修玉收回目光。

　　见他有些生气，怀真自行封嘴，出舱摇桨将小船慢慢划入江中。

　　一叶小舟在江水中悠悠飘荡着，看的宣芝心痒痒，也想去试试。

　　兰蕊知道拦不住她，便允了，自己也跟着几个许久不见的老姐妹四处闲逛去了。

　　春雪没划过船，拨弄了好几次小舟都在原地打转，气得险些把双桨给丢掉。

　　宣芝接过桨，展望江面，见有个少年郎君将桨掌控得极好，于是试着偷师，学着那人的把式划拉了一下，原本纹丝不动的船竟然向前去了一点。

　　这下激起春雪的兴致，拍着胸脯道：“娘子，这次我一定能行。”

　　春雪向来机灵，别人怎么做，她就怎么做，很快便把船划到江中。

　　江风拂面，甚是怡人，春雪脱桨钻进舱内，仍由春风推着小船走。

　　霎时，咚地一声，船身猛烈摇晃两下，春雪自舱内探出头，顿时大惊：“怎么是你？”

　　怀真摸摸头，有些不好意思说道：“真巧啊。”

　　春雪瞪他一眼，侧头看去，只见自己乘坐的这艘小船竟和对方的撞在一起了。

　　“喂，你干嘛撞我们的船？”春雪没好气质问道。

　　怀真一头雾水，撩开被江风吹乱的发丝，认真解释道：“不是我，是风吹的。”

　　宣芝在舱内看到生皱的春水，温声制止道：“春雪，没事的。”

　　见宣芝发了话，春雪不再计较，转头看着怀真的船，疑惑道：“小孩儿，你家将军也在吗？”

　　怀真蹙眉，不悦道：“我不是小孩，我已经十七岁了。”

　　春雪冲她吐舌头，像一尾灵活的锦鲤，很快扎进舱内，凭怀真如何叫她，也不出来。

　　宣芝探手轻弹她的额头：“你这鬼丫头，干嘛惹人家？”

　　春雪耸肩，不在意道：“我就随口喊喊。”

　　高修玉听着外头幼稚的争吵，心如擂鼓般，跳的飞快。她们离得这么近，近到仿佛能够透过船身将他看见。

　　春雪在说什么，宣芝已经听不清了，她像是坠入一汪江水中，慢慢失去意识，不知所想。

　　夜幕落下，繁星如数，江岸两边开始挂起红灯笼，江水映着盏盏灯火，像倒着的九天星河。

　　作为今夜奖赏的大型游船驶入江心停泊，夹岸而望的年轻男女忍不住喝彩，一时间火烛银花，鼓乐齐鸣 。

　　春雪从舱内探出头，只见硕大的船只上接连涌出舞姬，随着音律的起伏开始扭动曼妙的身姿。

　　“娘子，你快出来看啊，跳舞了。”

　　宣芝从舱内钻出，站在船头仰望，无数彩袖在星斗下飞舞，鸾回凤翥，笙歌鼎沸。

　　俯仰之间，烟花破空绽放，照亮半边天，宣芝于千百人中偶然窥得一道身影。他长身玉立，在繁华声里仰面观漫天烟火，明明身处人潮，却好似孑然。

　　她观不清那个人的真面目，却莫名联想到他。

　　几次相遇，不过都是匆然一瞥，本该是擦肩而过的她和他，却总在别人的口中被联系起来，渐渐形成挥之不去的印记。

　　烟火毕，换作惊天的鼓鸣，宣告斗诗大会正式开始，才情卓绝之人争先恐后，只为夺得一夜盛大的游宴，或是邀意中人共赴。

　　高修玉垂眸，在荡漾的江水中看到自己被吹皱的影子，想起母亲说，要自己来替她看看这花江游宴。

　　而今，除了方才绚烂又短暂的烟火，他不知还能再替她看看什么。亦或是，她想看看什么。

　　在他目光无法触及的身后，兰蕊驻足，望着那道年轻的身影，百感交集。

　　“还真有几分故人之姿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