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相思令（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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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兰蕊知道玉露斋的事儿，一大早便叫徐妈妈去唤宣芝来金风苑。
徐妈妈去走了一遭，没把人给带来，难为情答道：“小娘子昨夜就没歇在玉露斋，听下人说佛堂的灯亮了一宿，怕是在里头抄经书呢。”
“嗯？”兰蕊搁下茶盏，“不是说春雪犯了错，叫她训了一番，怎么她自个儿还跑去佛堂忏悔了。”
徐妈妈重新给茶碗里添了水，递给兰蕊：“咱们小娘子心慈，春雪又从小就跟着她，时日久了，多出些超出主仆的情谊也正常，她不舍得罚那小丫头，便只能自己罚自己了。”
“哎，我这女儿啊，哪哪都好，就是太心软了些。”沉吟一番后，她又补充道，“太过心软，可不是件好事儿。”
兰蕊起身踱步到窗前，拿起花剪子咔嚓剪掉山茶花多余的枝叶，转而道：“春雪这孩子，当年我接她进府时，看到她那张小脸圆圆的，极讨人喜欢，便动念将她放在芝儿身旁，想着都是女孩儿，方便照看些。”
“芝儿这些年一门心思习医，前三年又在外游历求学，我自是过问不上她，吃穿用度便给的和芝儿大差不差，生怕冷着饿着了。那丫头的性子和心思，怕就是那三年里给养歪了些。”
徐妈妈叹了口气：“孩子还是得放跟前盯着养，不过春雪本性不坏，就是这几年缺了些规矩，改明儿我好好教教她。”
话刚说完，兰蕊抬头从窗户外看到一抹人影，偷偷摸摸，走一步看三步，朝她这儿来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
徐妈妈朝外头张望：“哟，这丫头估摸是来找您帮忙说话的。”
兰蕊放下剪子，站到门口去。
春雪止步，隔着十来步的甬道望着兰蕊，眼里水汪汪的，还是同当年一样，小模样惹人怜爱。
“你不在小娘子身边候着，来我这儿做什么？”
春雪抖着嘴角，小声说：“娘子不让我见她了。”
“她为何不见你，你心里头比我清楚。”兰蕊迈下台阶，不紧不慢走向春雪，“这些年对你，对芝儿，我都疏于管教。好在她一心钻研医道，也没出过什么大的岔子，我也就放心不少。”
兰蕊的气息压下来，有淡淡的丁香味飘向春雪，明明那么好闻，可她却不敢大口呼吸。
“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是个什么脾性我摸的一清二楚。这些年你也算是浸淫在富贵里，心思有所转变也正常，人嘛，不可能一成不变。”
“可是春雪，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我想你应该早就明白的。”
春雪手指交缠，耳朵里听着兰蕊的话，心底里却还是多有不服，纠结一番，抬头驳道：“大娘子也不喜欢他，我也生气他拒婚小娘子，让娘子颜面扫地，成为笑话，我不过是说了几句话，维护维护娘子罢了，何错之有？”
这话听得徐妈妈都为之一震，觉得她多少有些油盐不进了。
兰蕊眯着眸子，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个丫头来。三年未见，这才回来多久，就给了她这么大的惊喜。
她让徐妈妈搬了把椅子过来，坐下打算同她好好掰扯掰扯。
“你说的不错，我的确不大喜欢他，但那永远不会成为我随意攻击他的理由。拒婚这事儿，我起初也觉得他有不妥之处，可就如芝儿所说，那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把宣府撇出去的办法了，单凭这一点，我可以做到不记恨他。而他，于你，于芝儿有两次救命之恩，你为何只看到他做的不好的一面，却看不到他做的好的一面？”
春雪被说的哑口无言，站在那里浑身如刺扎，难受得很。
她本来是想找大娘子去帮忙说情的，却遭了一大顿训，此刻眼泪扑簌下落，哭也不敢哭出声。
兰蕊看着难受，挥挥手：“你是在她跟前长到如今模样，她待你如何你自个儿心里清楚。但愿我今日这番话你能听进去，往后打宣府走出去，别人也不会说我兰蕊和宣林教子无方。”
待春雪离开金风苑后，兰蕊才深深吐纳出一口气：“这孩子太倔了。”
徐妈妈宽慰道：“她不是个坏孩子，不过是性子执拗了些。话又说话来，她得多在乎小娘子，才会那样记恨一个人呐。”
*
佛堂内静悄悄的，透过门上的一层夹纱，可以窥见供台上悠悠跳动的烛火。
春雪猫着腰，双眼像是定在门上一样，巴巴地朝内探着。
不多时，门忽地拉开，从里渐显一道白色身影。
广袖拂樘，冰清玉洁。
春雪怔怔望着，直至那道身影转身，又回到条案前坐下。
她抱愧地踏进佛堂，踱着小步调来到长条桌前，瞅见微黄的纸张上，密密麻麻皆是手抄心经。
这一宿，便真是在自省。
还未干透的眼底又添几分湿润，春雪咕哝道：“又没做错什么，何必抄那么多经书。”
“我以为你是知错了才来找我的。”宣芝不抬头，亦没有搁笔的打算。
春雪钳口结舌，看着流动的墨迹，心里又委屈又不甘。
她始终认为，自己没有错。错的是高修玉，是他拒婚在前，是他不能兼顾所有，做到最好。
许久后，她怯声怯气说道：“娘子，你变了。”
听到春雪这样说，宣芝不由得一怔，在心底问自己：变了吗？
良久的沉默中，她望着庄严肃穆的佛像，认真道：“我从未变过。”
她从一开始就未对高修玉有过任何不好的看法，即便是拒婚后，她也没有真的怪过他，甚至有些感激他能把宣家从违背皇命的罪名里完完全全摘出去，唯一让人诟病的，也只是他无法顾全她一个小娘子的颜面罢了。
可与罪，与命相比，颜面算得了什么？
他不是圣人，她也不是。
烛光映得条桌上铺陈的纸张泛黄，上面娟秀的字迹笔笔皆是歉意。
“春雪，那句话真的太伤人了。”宣芝是怀着满腔愧疚道出这句话的，她轻阖上双眼，不敢想象，他在听到那句话时，内心该有多难过。
没有谁会真的不在意他人说自己是一个不祥之人。
*
萧复安两次扑空后，便将住处换到了风声街。
今日惊蛰从外头取了新做的衣裳回来，没敲门就进了屋，隔着五扇屏上素白的绢布，窥见半躺于浴桶，双臂自然垂落在外的萧复安。
哗啦的水声骤然响起，惊蛰回神：“郎君，衣裳拿回来了，您可是要换上？”
“给我拿进来，放在凳子上吧。”
惊蛰双手托着衣裳，慢慢靠向屏风的另一头，待近了，才微微勾着腰，敛色屏气地把衣物放在绣墩上。
他虽然背着身坐躺在浴桶里，却是离她很近很近，近到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声。
惊蛰慌忙转身，脚下不慎一滑，整个人朝着屏风扑去，幸而时常习武，手脚够快，这才堪堪稳住自己和整扇屏风。
“怎么了？”
“没事的，郎君。”
“哦。时候差不多了，把帕子递给我吧。”
惊蛰愣住，明明平时身子骨挺软的，现下却僵得不行，连伸手去拿搭在五扇屏上的帕子时，都险些曲不回肘。
她僵着手臂把帕子支到萧复安那头去，直到手上空了，她又听到哗啦啦的水声。
他站起来了。
水还甩到了她的脖子上，是冰凉的。
惊蛰抹去脖子上滑落的水滴，在五指间来回揉搓，关切道：“郎君的水怎么是凉的？”
萧复捆好腰带，光脚踩出去，坐在罗汉床上端起一杯已经凉透的茶，大口灌下。
“那茶水已经凉了。”
萧复安已经喝完，把空盏轻置在小几上：“不凉一点，怎么能够达到我想要的目的呢。”
他的目光神秘莫测，眼尾含着几分笑意，看得惊蛰有些恍惚。
“郎君是，是有什，什么新计划吗？”惊蛰磕巴问道。
萧复安抬头，窗边的光落在他脸上，纤长的睫毛上像洒了很多星子，在他轻眨眼时，闪烁抖动。
他像是在深思，良久后才透过窗望向另一个方向。
惊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缓慢行至窗台，在人来人往的街中看到“春生堂”的牌匾。
她的心宛如被巨石砸中，一瞬间破碎的不成样。
“郎君为了她，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她声音很轻，萧复安却听得清清楚楚，站到她身后同样看向那块匾额：“如此地步？跟东洲那十年相比，这并不算什么。”
“可是您与她并不相熟，为了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您那样真的值得吗？”
她的声音有些抖，萧复安的目光不禁垂落下来，伸手将她那缕飞扬的发丝勾到耳后，温声道：“阿蛰，你还小，不明白的。”
“郎君以为我不明白什么？”
萧复安惊住，他从未在她的语气里听出生气和质问。
他转身回坐到罗汉床上，半霎后失笑道：“好吧，我们的阿蛰长大了。”
惊蛰的手在颤抖，眼泪不争气地落在窗台的缝隙里，包裹着永远清扫不到的灰尘，缓慢地晕开。
她就是夹缝里的尘埃，不是看不到，而是同明珠相比，她实在渺小卑微。
这样的她，又怎配被他看到。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