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犹在》橙如意

11、东风误（十一）修改

　　晌午十分，正用着饭，怀真在琼林苑外大喊大叫：“不得了，不得了。”

　　高修玉抬眼觑他，见他上气不接下气，倒了杯茶水放到对面后，又继续埋头吃饭。

　　怀真喝下水，杯子铛地置在桌上：“郎君，出大事了。”

　　“什么？”

　　“大娘子把风声街的铺子给租出去了。”

　　刚夹上筷子的菜瞬间掉落回盘里，高修玉缓缓抬头，目光复杂：“你再说一遍？”

　　见他眉眼间已有几分火气，怀真咽下两口唾沫，乖乖答道：“风声街的铺子，租出去了。”

　　筷子吧嗒落下，高修玉起身站在窗前，盯着苑中的草木沉声问：“租给谁的？”

　　怀真发怔，半霎不答话，高修玉回身又问了一次：“租给谁的？”

　　到了这节骨眼，瞒是瞒不住的，怀真认栽似得，有气无力答道：“宣府，宣小娘子。”

　　*

　　刘妈妈正要给秦柔送汤羹过去，东西才搁在托盘里，一道阴影瞬时笼下。她转身看去，紧张的神色当即消失，松了口气道：“是将军啊，你怎么一声不吭站在这里？”

　　“那间铺子的佃锲呢？”

　　刘妈妈愕然：“你要佃锲做什么？”

　　“在哪里？”

　　刘妈妈取来佃锲给高修玉，见他着急忙慌展开，目光落在一处看了许久，最后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神色。

　　那个名字出现在佃锲上，就好像是一块石头砸在高修玉脑门上，他晕乎乎把东西塞刘妈妈手里后，又是一言不发离开了。

　　刘妈妈也一头雾水，险些怀疑他是撞邪了，行为举止如此怪异。

　　高修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琼林苑的，回来后坐在案前发愣，觉得命运有些捉弄人了，总是把一些切断牵扯的人往跟前送。

　　亮阁柜上放着一大一小两只瓷瓶，未曾开封过。

　　高修玉拿起那只小瓶子，那是在青衣巷偶遇时，她所赠的伤药。

　　他一直不敢用，更甚至连看一眼都觉得歉疚。

　　明明她都不计较了，为何自己心里始终觉得亏欠？

　　一声响亮的口哨在窗边响起，高修玉回身，见怀真趴在那里，嘴角含笑，跟看戏似得盯着他手里的瓶子。

　　他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被人发现，身上无端灼热起来，忙将东西放回去。

　　见他那般不自在，怀真大笑不止，从窗台翻进屋，坐在条桌上说道：“郎君，一瓶药而已，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一记眼风扫来，怀真识趣地下桌，端端正正坐在椅子里，认真道：“说真的，您要真心觉得欠人家的，那就想办法去还。”

　　还？

　　高修玉沉吟片刻，正色道：“怎么还？”

　　“嗯……”怀真摸着下巴，思索一番后答道，“她开医馆，那药材于她来说最是重要，不如您也赠药？”

　　高修玉似乎听进去了，翌日一大早便拉着怀真钻进库房，在里头捣鼓了半天。

　　“我记得先皇曾经赐给老将军一只上好的人参，怎么找不着了呢？”

　　闻声，高修玉愣住：“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怀真捧着一堆盒子从架子后钻出，解释道：“郎君年少时不是在书院读书么，先皇赏赐的时候我正好在。”

　　先皇赐给父亲的东西，如此珍贵，必然不会放在库房。

　　他似是想起什么，当即折身离开。

　　琳琅苑内，秦柔正在喝刘妈妈送来的补汤，听着脚步声，便轻唤了一声：“阿玉，用过早膳了吗？”

　　高修玉“嗯”声坐下，瞧着刘妈妈现下不在，便询问道：“阿娘，先皇在世时，是不是给父亲赐下过一只人参？”

　　他开门见山，秦柔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片刻才疑心道：“你怎么想起这个了？”

　　看母亲的神情，东西定然是在她这里了。

　　高修玉突然开始打退堂鼓。父亲把所有珍贵的东西都给了阿娘，他这样贸然来要，就好像是要夺走她的心头爱。

　　见他半霎不吭声，秦柔放下碗：“阿玉，你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没有，阿娘。我只是听怀真说了一嘴，有些好奇罢了。”

　　秦柔轻叹一声：“你是我生养的，我还不了解你吗？去把顶箱打开，里面有个小箱，你把它拿过来。”

　　高修玉乖乖照做，取来小箱放在秦柔跟前。

　　秦柔摸索到箱子，唇角有了淡淡的笑。“当年你远在书院，你父亲打了胜仗，负伤回来，先皇便将这只人参赐给他。我本想将这参炖了，给他补补身子，他却舍不得，要我好好留着。”

　　她反复抚摸那口小箱子，就好像是在抚摸爱人的脸颊，怜爱，不舍，到了缘散之际，却又不得不放手。

　　秦柔把箱子推到高修玉身前：“你要是有难处，便拿去用了吧，反正放着也是放着，等我走了，这些东西还是要拿给你的。”

　　高修玉看着那只小箱，一时间有种说不出的难过，抬眸试问道：“送人也可以吗？”

　　“东西是你的了，要留要送都随你。”

　　“不过……”秦柔似笑非笑，倾身问，“可以告诉我，你想要送给谁吗？”

　　高修玉不由得一愣，在秦柔失明的双目里忽然发现一丝光亮闪过。她好像许久没有这般开心过了，自打上一次出府后，往日惆怅的面容便烟消云散了。

　　他心中挂了十多年的石头好像往下落了一点，莞尔道：“我欠了一个人一些债，觉得应当还了。”

　　“是宣府小娘子吗？”

　　秦柔一语道破，高修玉诧然又局促。

　　从琳琅苑出，高修玉几乎是小跑着回到琼林苑的。

　　怀真躺在屋顶，见到游廊里他的身影愈发近了，便跳入苑中，迎了上去。

　　“怀真，拿到了。”高修玉拍拍箱子。

　　见他难得一笑，怀真也不好打趣，只到：“恭喜郎君，离还清债，只差一步之遥了。”

　　“哪一步？”高修玉讷然。

　　“当然是约她出来，把东西亲手送给她啊。”

　　高修玉盯着怀里的箱子：“要亲手给她吗？”

　　“不然呢？”怀真钻到他身后，拍着他的肩道，“郎君，债是您欠的，总不能让别人替您去还吧？”

　　“那我这便手书一封，邀她到相思阁一叙，你替我把信送给她。”

　　“乐意之至。”

　　*

　　到春生堂时，宣芝正在给人包扎伤口，动作娴熟又轻柔，直到开完药方子才瞧见怀真站在医馆门口。

　　“怀真小郎君？”

　　宣芝上前，瞧着他笑脸盈盈，像是有喜事发生，便道：“你这模样，不是来我这儿瞧病拿药的吧？”

　　怀真摇头，抽出信递给宣芝：“我家郎君给你的。”

　　宣芝诧异地看向怀真：“给我的？”

　　还不等怀真开口，春雪拖着扫帚从花罩后冲出来，挡在宣芝前面，指着怀真的鼻子吼道：“小孩儿，你家将军没事干了，又想欺负我家娘子？”

　　“说什么呢？我家将军才没那么无聊。”

　　“上次给我家娘子送信就没憋好屁，这次又想干嘛？”

　　怀真眉头一蹙，懒得跟她多言，只对宣芝解释道：“小娘子放心，这一次不是什么坏事。”

　　言罢，他转身离开，下了台阶后朗声道：“我十七岁了，不准叫我小孩儿。”

　　*

　　二月初六这一天，高修玉简单收拾了一番便抱着人参出门。

　　刚到门口，怀真气喘吁吁从外头冲进来，拉着他的手臂上气不接下气说道：“将军，宫里来人宣旨了。”

　　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瞬时暗下去，不一会儿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珠稀稀拉拉砸下来，落在黑瓦上嗒嗒作响。

　　宣芝推开窗，一滴雨迸到她脸上，凉凉的。外头支摊的货郎们正慌里慌张收拾东西，行人纷纷避到屋檐下，热闹的街市很快冷清下来。

　　她回头看了眼炉中燃了快半截的线香，约定的时辰就快到了。

　　半霎后，香灰掉落进香炉里，最后一点火星子陡然熄灭。

　　宣芝捂着掌中已经发凉的茶水，耳畔是雨落的声响和风掀动窗户的动静。

　　春雪从外头推门而入，将滴水的雨伞搁置在角落里，一边拍打裙衫上水渍，一边埋怨道：“好歹也是个大将军啊，怎么出尔反尔，过了约定的时辰还不见影儿。”

　　宣芝暗自叹息，松开凉透的茶水：“罢了，或许是有什么急事将他绊住了吧。”

　　“那也得让人捎个口信来不是，让人这么干等着他，多大的谱啊？”

　　春雪重新倒了杯热茶递给她，冰凉的手指暖意回生。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她是带着坦然赴约的，没有期许，没有探索，可还是有了失望。

　　雨渐小后，宣芝起身：“走吧，我们回去。”

　　“嗯？”春雪扫了眼满桌的饭菜，一筷子都没动，有些心疼道，“娘子，这就走吗？这么多好酒好菜，怪浪费的。”

　　宣芝回头，那些美味佳肴不是她点的，而是在她落座后便端了上来，旁边还有一壶雪中酿。

　　这个时节了，还能在相思阁买到千金难求的雪中酿，应当是他早早就定下，存在阁中的。

　　也是，虽不是什么良辰好景，但如此佳酿，也不可辜负。

　　未时末，天还在落小雨。

　　一支整顿有序的军队立在南州城门口，高修玉手握银枪，走在队列最前方。

　　一声令下后，队伍开始挪动，像一条长蛇般，蜿蜒着离开南州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