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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士大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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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寒窗苦读,一朝不负金榜题名,再被赐个御婚,迎娶金枝玉叶的公主,从此成为皇亲国戚,终生吃喝不愁,尽享荣华富贵,实在是很多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毕竟《劝学诗》里是怎么劝的?用的是“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这美人富贵来劝的。
难免会有几个为生民立命,坚守文心的读书人,但毕竟是少数,不然也不会青史留名,不会成为一种高雅的追求。
很遗憾,叶长空既不属于前者,也不属于后者。
他想要成为后者,但他生来就不可能成为后者,他进学知事的时候,就知道了父亲那些肮脏的勾当,知道了母亲作伪的菩萨心肠。
他手上也沾了不少污垢,但总还是有些底线,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他拒绝了礼王尚公主的要求,代价恐怕难以估计,可能礼王就此抛下他们父子,过河拆桥,兔死狗烹,毕竟礼王现在风头正盛,多的是追随他的人。
但他也清醒地认知到,一旦他娶了公主,他在朝堂上将再也没有任何话语权,为官生涯提前结束,他无法再牵制父亲的贪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胡作非为,而且将全部身家性命都压在礼王一人手上。
驸马并不是免死金牌,武曌那般宠爱太平公主,一样可以眼都不眨处死薛绍。
叶长空叹了口气,敲了敲门:“父亲,是我。”
“进来。”
他一进去就看到桌上堆了一叠的信件,盖的是叶家的私戳,他猜想八成是从金陵寄来的,叶听寒正在欣赏一幅古画,上面有不少文人墨客的题字印章。
“你来的正好,你三叔听说你高中了,特意派人送了这幅古画来祝贺你,你瞧瞧,这可是文大家的真迹……”
“三叔不止寄来了古画吧。”叶长空随手拿起一封信来,这封连同下面那一封都没有拆开,看来他的父亲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哦,说是贪腐的事情,呵,他收钱的时候不慌,这会要查了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叶听寒不屑地笑了笑,“慌什么,那些事情我收尾都给他收拾干净了,人证物证都没有,能查到什么。”
叶长空默了默,“去年金陵决堤,天家震怒,恐怕这一关没以前那么好过,还是小心为上较好。”
叶听寒摇摇头,“不过是拿天家的银子去贿赂天家的人而已,这种事情,为父可比你见得多了,你的担心未免太多余了些。”
“下个月礼王殿下又要过生辰了,还指望你三叔搜罗来些奇珍异宝去送礼呢。”
说是说不动的,除非他能做到父亲的那个位置上去,或者用核心利益去打动他,不然他能做的只有规劝而已。
他捏了捏信封,放了回去。
“礼王希望儿子尚三公主。”
“尚公主?”叶听寒有些纳罕地抬起头来,然而没一会儿他又点了点头:“三公主深得圣心,若你能尚公主,天家会更看重为父,殿下也能多一些助力,确实是个不错的事情。”
“只是皇后难道肯吗?公主又肯吗?论血缘上,皇后还是定王的姨母,李太傅那边一直是站定王的,这事恐怕有些难。”
叶长空隐去三公主喜欢他这件事,附和着叶听寒点了点头:“儿子也是这么想的。”
叶听寒哼了一声,有些不悦:“礼王这是扔了个烫手山芋给我们,别是因为那逆子的事情还记恨着。”
他试探着往下说:“那儿子去回绝了此事?”
叶听寒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不好驳了礼王的面子,你去应下,成与不成我们又无法,左右也不是我们去求。”
“……若是成了呢?”
叶听寒哼笑一声:“那岂不是很好。”
叶长空的心凉了半截,春末的寒风从墙缝里丝丝缕缕渗进来,吹得他有些头昏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儿子若尚了公主,恐怕就不能做官了。”
叶听寒笑了:“啧,长空啊,若礼王顺利登基,定王倒台,咱家这个永乐王还不知道是谁当呢,若有王爷的爵位,你还稀罕那小小的七品官吗?”
他说到这里,把画卷收起来,轻声道:“说起来,为父比你那大伯强了不知多少,二十岁就中了进士,他却是连个举人都考不上,只因比为父年长两岁就能顺利袭爵,连你祖母都更看重他,真是不公平。”
“父亲,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父亲现在这般亦很好。”
“为父现在有的,都是自己争来的。”叶听寒摁住他的肩膀笑道:“你劝为父收敛,少贪一点,是担心被查到,还是怜悯那些百姓呢?”
“长空啊,你哪里都好,只有心软这一点,不像为父。”
从叶听寒的院子里出来后,他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父亲实在太过自负了,上面查得正严,他却要叶听泉搜罗奇珍异宝来讨礼王欢心,不顾后果地大出风头,这样藐视天家威严,践踏大虞律法,早晚有一天会遭到反噬的。
然而他下一秒抬起头来,心中冷意更甚,叶明珠就在他一尺开外的地方俏生生地站着,不知道是从外面刚来,还是从里面刚走。
“三哥。”叶明珠走上前去,“桃花,把堂姐送的茶给三哥。”
一旁的桃花不知道为什么手有点抖,打开手上的盒子,颤颤巍巍地把里面的小罐子递给叶长空。
叶长空有些怀疑她们主仆二人听到了什么,然而叶明珠脸上没什么可疑的地方,她神情不似作伪,一派天真无邪,好像真的只是刚刚从这里经过。
他让贴身小厮收下名茶,转头又微笑着说:“堂妹回来了吗?”
叶明珠点点头:“嗯,嫂子的哥哥要外放,明天就走了,所以今天回来看看,堂姐还带了儿子过来,圆头圆脑的一个小孩,才六个月大,重得我都不想抱。”
他心思一动,问道:“白大人要外放到哪里去?”
叶明珠微微一笑:“说来也巧,虽然是外放,其实堂姐也算是回家了。”
是去金陵。
他的心又沉了一点,白微澜是定王的人,叶明瑾又对金陵熟悉,不知道叶听泉的勾当有没有瞒过这个聪慧的女儿。
“三哥,我先回去了。”
叶长空点点头,笑着说:“娇娇这两年好像沉稳了不少。”
叶明珠哼笑一声:“活泼点就说我爱闹,安分些又嫌我沉稳,真是好难伺候。”
叶长空摇摇头:“怎会,家里有一个安静的就够了。”
人还是要热闹一些才好。
她们从西府走回来,桃花走路心不在焉的,被石头绊了一跤跌倒了,叶明珠扶她起来,半开玩笑道:“你怎么光长机灵,不长胆子啊。”
桃花哭丧着脸:“姑娘,我吓都要吓死了,二老爷他们……”
“住口。”叶明珠收起笑容来,语气严肃:“你什么都没有听见,桃花,好好地把这些事情烂在肚子里,记住了,你今天只是去那里送了茶。”
桃花要哭不哭地点点头,她长舒一口气,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要和世子说吗?”
说是自然要说的,她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他们家从一开始就是掰扯不干净的,早在无形之中就加入了党争。
细细想来,阿兄后期心力交瘁,或许就是发现了这件事情,然而为时已晚,他拼命地维持一个平衡也是徒劳……
除了这件事情,另一件事也让她难过,她原以为两房之间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她娘和二婶有些不对付,原来二叔也厌恶他们家,甚至觊觎他们家的爵位,这恨意不知道有多少年头了,可他一直藏得很深。
而且他们还谈到金陵……
金陵,又是金陵。
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来,贪腐,决堤,灾荒,灾民……掉了一地的珠子在慢慢串联起来,给她勾勒出一个大概的猜想,她被这个猜想惊出了一身冷汗,她擦了擦额头的汗珠,闭上眼睛,再次想了一回,复又睁开莹润的眸子,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去临风院。”
木门被轻轻地推开,叶明珠一边推一边说:“阿兄,我……”
“姑娘找世子吗?世子刚刚出去了。”
映入眼帘的是她现在最不想看见的一个人,宋惜文手里拿了一本书,正在放回书架上,听见动静,他转头看向叶明珠,轻声道:“姑娘坐一会吧,惜文去沏茶来。”
然而他刚放好书,想要出去,旁边的桃花立即想起了自己伟大的偶像,远大的志向,当即说道:“姑娘,我出去沏茶!”
叶明珠刚想张嘴喊她回来,手都伸出去了,可一眨眼的功夫,桃花就跑得没影了。
叶明珠:“……”
宋惜文有些疑惑,他笑了笑:“我可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桃花姑娘一见到我就跑。”
叶明珠干笑两声,不置可否。
宋惜文的视线往下,有些怔然,之前送的那块玉被她好好地戴在了身上,还串了一条漂亮的水绿色穗子,叶明珠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把玉拿起来晃了晃,骄矜地笑道:“好看吗?我亲手打的穗子。”
宋惜文含笑点点头:“姑娘的穗子做的很好,很衬这块玉。”
能被未来的探花郎表扬,她心里不由得升起了一点小骄傲,然而一想到眼前这个人以前——可能以后很大概率还会继续抄她的家,她的心情又颓丧下去。
既然走不了了,她索性坐下来,等叶长生回来,她玩了玩叶长生桌上的小摆件,宋惜文仍然在旁边收拾书本。
“咦?”
她往桌子旁边仔细一看,才发现有个棋局,棋局已经分了胜负,黑白两子对弈,白子略胜一筹,她不禁问道:“你和阿兄下的棋吗?”
“嗯,刚下完世子就出去了。”
她拈起一枚琉璃棋子,有些好奇:“你们谁赢了啊?”
书被码得整整齐齐,他转过头来看着她轻声道:“姑娘觉得我是黑子,还是白子呢?”
她并不着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发问道:“你怎么都不叫我小名了。”
他本应该说他不能逾矩,二人身份有别,女孩子的名声金贵,名字不能被外人随便叫唤。
可是他却想说:“可是姑娘也不叫我的小字。”
叶明珠的脸有点发热,她想起来那件事情,踌躇了下才轻轻叫了一声:“宋修?”
“嗯。”宋惜文笑了,“娇娇。”
“嗯……”
叶明珠勉力把视线转回棋盘,不敢再看他,宋惜文越长越秾丽,微微一笑,如同艳色的曼珠沙华在眼前缓缓盛开,让人忘了奈何桥,轮回路,忘了黑白无常,勾人性命。
琉璃棋子不妨从她手中滚落,她弯腰去捡:“我猜……你是白子。”
“为什么?”
叶明珠把棋子放回盒中,扬了扬下巴:“阿兄可是个臭棋篓子!每回跟嫂子下都是输,跟我下也是五五开。”
“世子妃是闻名京城的才女,能赢世子并不奇怪。”
她用手撑起下巴,转头看他:“……所以你是黑子?”
“嗯,我不如世子棋艺高超。”
“你让阿兄了。”她口吻肯定,“我看过书上写的,也看过爹爹和祖母下棋,下棋还要讲究尊卑有序,讲究人情世故,真无聊。”
“别欺负我年纪小。”她冲宋惜文得意地笑,“我可是六岁就开始下棋了,阿姐的棋还是我教的,你这棋局棋路糊弄别人还可以,我会看不懂?你看,这里……”
她指了指棋盘左下角,“你这里走就太多余了,明明布了那么大的步子,还浪费这几步?不是蠢就是有心相让,哼,你啊……”
又要让的不着痕迹,又要考虑到对方身份刚好拿捏到输了一子。
她把琉璃棋子收好,有些怔然,能算计得刚好让一子,只能说明两边实力相差悬殊,下子的人游刃有余,把棋局当作游戏而已。
心计深沉不见底。
她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直直看着宋惜文,宋惜文敛眉沉目似乎在想她刚才说的话。
离的不远,宋惜文离她不过两尺的距离,她伸伸手就能够到,但她却是第一次觉得,两个人其实离的很远,她也许都不怎么了解他,她了解的也不知道有几分是真的。
狐狸小心翼翼藏着尾巴,她却已经发现了它露出的耳朵。
叶明珠深吸一口气,唤道:“宋惜文。”
宋惜文抬起眸子看向她:“我在。”
“二叔他们是礼王党的人,你说,该怎么办呢?”